“婷婷,快点叫爸——爸。快叫啊,婷婷乖,快叫爸——爸。看这孩子,都20个月了,快两岁了。平时都在咿咿呀呀地说话了,只是不太清晰。快,叫爸——爸,抱——抱。”雨微的外婆在不停地催促婷婷叫我爸爸。
“PA——PA,PAO——PAO。PA——PA,PAO——PAO……”婷婷终于咿呀学语地叫了起来,发音并不准确,但我完全能明白她的意思。呵呵,那是我的女儿在呼唤我了,我太幸福了,一股暖流传遍了我身体的每一个毛孔,似乎连内心最深处那个终年得不到阳光照射的最阴暗的角落,也暖洋洋的。我猛地抬起头,看见婷婷伸展开双臂,眨巴着乌黑的大眼睛,极渴望我抱一抱她,涎液从微张的小嘴里流了出来,在胸前拖了一条长长的线。婷婷的微笑依旧是那么甜美和幸福,嘴角边又出现了被幸福填满的小酒窝,和她的妈妈雨微是惊人的相似。
我站了起来,从外婆的怀里抱过婷婷,她很乖巧地依偎在我怀里,不哭也不闹,她一点也不怕生,似乎和我已经认识了很久,今日得以重逢。小丫头很轻巧,但我抱住她的时候,仿佛挑起了千斤重担。是啊,我还没准备好做爸爸,就突然有了个那么大的小女儿了,她妈妈已经不在了,我能给她幸福吗?我能照顾好她吗?我心里根本没有把握。我低下头,怜爱地望着怀里的婷婷。婷婷正好也抬起了头,眨巴着大眼睛偷偷地看着我。当我们四目相对时,婷婷害羞地莞尔一笑,不知所措地抓了抓元宝似的大耳朵,又抓了抓卷曲的头发,迅速地低下了头,抓起珍珠项链啃了啃,又松开了手,项链坠回了原处。婷婷又习惯性地把右手的拇指插入嘴里,颇有滋味地吮吸了起来,不受控制的涎液又在婷婷胸前拉出了一条长长的涎线,最终流到了我怀中,****了我胸前的大片衣服。婷婷忍不住又抬头偷偷地看了看。我低下头,亲吻婷婷圆圆的小脸,可能是我太久没剪胡子了,又长又硬的胡子扎得婷婷直挠痒痒,但婷婷似乎很喜欢我胡子扎她的那种感觉,总是不躲不闪地任我扎,还发出快乐的嬉笑声。
雨微的外婆把我领进了雨微生前住过的房间。雨微的房间很大,布置得很别致,很象古代小姐的闺房。雨微的房间里有一张很大很大的弹簧床,还有一张嵌有镜子的梳妆台和一张书桌。书桌旁有一个大书架,里面摆满了书。在窗前还摆着一架年代久远的钢琴,似乎已经很久没人动过那些摆设了。只有雨微的外婆,依旧每天都会进去擦拭,平时是不让婷婷进去的。
我慢慢地坐到床沿上,把婷婷放在了弹簧床上,让她在床上快乐地爬来爬去。我出神地望着摆放在梳妆台上的那幅一尺高的雨微的肖像照,她依旧在向我甜蜜地微笑着,两个幸福的小酒窝依旧是那么清晰。那种来自雨微身上熟悉的香气,弥漫着整个房间,我的灵魂似乎出壳了,和雨微一起,在房间里游荡。
忽然,耳畔响起了一串杂乱无章的音符,嘈杂的声音惊醒了我。呵呵,不知什么时候,婷婷已经爬到钢琴上胡乱地敲击起来,神情甚是得意。站在一旁的雨微的外婆赶紧走过去,把婷婷抱走了。
“哦,外婆,我想问你个事情。”我忽然想起了什么。
“你说吧,如果我知道的话,我会告诉你的。”外婆和蔼地回答道。
“两年前,我为前女友筹集治疗白血病的费用时,您捐给她一万元,是吗?那位李茵艾女士是你吧?”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外婆。
“那个李茵艾的确是我,但捐款的是雨微,她向她姑祖母要的。她不想让你知道,就写了我的名字。你的前女友现在康复了吧?”外婆稍作说明便关切地问道。
“她的手术很成功,但最终因为着凉而引起了排斥反应,去世了,年仅二十五岁。”
“哎,真是太可惜了,那么年轻就走了,和雨微一样可惜啊。雨微走的时候才刚满二十岁啊。”
“雨微安葬在哪里?可以带我去吗?我想看看她,和她说说话。”
“好的,雨微和她的父母葬在了一块,他们一家三口终于团聚了。她葬在这里不远处的一个永久墓园,走路去大概要二十分钟吧。我每天都会到那里去看看她们的。哎,我已经经历了三次白发人送黑发人了……”说着说着,外婆便抽泣起来。
我抱着婷婷,紧跟着外婆。出了稻香村北门,步行了大约二十多分钟后,来到了一个墓园的大门前。那个墓园山清水秀,风景优美,的确是个好地方。我在门口买了一束百合花,便随着外婆进去了。
走到半山腰,我就看见雨微的墓地了。雨微和她的父母并排地葬在了一起。她们一家三口,活着的时候不能在一起,只有死了才能团聚了。
望着眼前的凄凉景象,我鼻子一酸,几乎要落泪。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轻声念出一首即席创作的名为《荒坟》的小诗:
荒凉的野地里
零零碎碎地 撒落着
一座座 荒坟
没有碑石 只与
野草相依 偶尔
几声鸦啼 和着风泣
坟里长眠的 是谁
王侯将相 骚客离人
不 那里埋着的
都是 我的遗骸
从远古至今
我已数世为人
几十年后 还要
长眠于此处一坟
千百年来
我总守侯在这里
头发白了又黑
黑了又白
都不愿离去
总不见你 前来扫祭
更不用说
洒上清泪一滴
我始终不肯放弃 哪怕
今生还是遇不到你
就让我变成一块碑石
立于坟前 继续等你
那时 请把
你的泪 洒在碑上
让泪迹 化作一篇
不朽的传奇 昭告人世
我对你深深的爱意
……
我轻轻地放下婷婷,把花放在了雨微的墓碑前,心里大声地喊道:“雨微,我来看你了!你为什么那么快就走了,你好傻啊。我很喜爱你送给我的小天使,我会好好照顾她的。”不知什么时候,晶莹的液体已经模糊了我的眼睛,但我依旧无法哭出来,或许我已经麻木,或许我已经失去了哭泣的能力。
婷婷在雨微的墓碑前攀爬着,涎液不知不觉又流了一地,她想要去抚摸嵌在碑上的雨微的遗照。遗照上的雨微,还是那张甜蜜的笑脸,被幸福填满的小酒窝依旧清晰可见。
“外婆,您先抱婷婷回去吧,我想在这里和雨微单独呆一会儿,我想和她说说话,我有很多话要对她说,我迟点再回你那里。”
外婆答应了一声,便抱起婷婷走了。当婷婷被抱走的时候,我才发现,雨微的墓碑上没有一个字,是块无字碑。难道她想等我来给她刻碑文?她知道我一定会来的,所以让我给她刻碑文?
我连忙从背包里掏出我随身携带的那个装有十把精钢打造的各种型号的刻刀的小木匣,拿出较大的一把刻刀。我再取出敲打刻刀用的配套的小锤子,便在雨微的墓碑前叮叮当当地雕刻起来。
没过多久,我便在雨微的碑上刻下了一些文字。我在墓碑正中刻下了一行大字:“爱妻金雨微之墓。”旁边还刻着几行小字作墓志铭:“请等我一下,今生我燕笑廷一定会给你一份不打折的爱情。”
刻好碑文后,,我用力咬破了右手拇指,用自己的鲜血,把碑文染成了红色。
忽然间,极度悲痛中,灵感倏至,我连忙掏出纸笔,按词牌《莺啼序》填写了一首名为《悼念爱妻》的词来悼念雨微。词文如下:
独坐追忆闺中,衣裳余香浓。妆台冻、胭脂徒红,耳目犹存音容。执手弄、云鬓高耸,朱唇轻启笑(绽)芙蓉。欲抱却成空,无奈愁酒满盅。
夜雨梧桐,滴滴声痛,寒衾难独拥。欲乘醉意与梦同,奈何桥觅芳踪。入冥宫、阴霾重重,心意通,知卿情重。左等空,右也等空,魂被羁控?
破晓朦胧,匆临孤冢,青草郁葱葱。一别阴阳相隔永,此心悲恸,泪欲泉涌,卿可感动?仰望碧空,相思谁懂!浮云与我徘徊共,怨深种,真爱难善终。情有独钟,痴心又有何用!(?)愿黄土埋我痛。
来去匆匆,环佩丁冬,斜月照帘栊。****笼、终开门洞,冲上天宫,恳求诸公,善意通融。铁心难动,妻不还送,阿弥陀佛空空空,隐山中、歪诗做雕虫。伤心千里无穷,此恨难溶,一江向东!
那首词很长很长,共四阕,分为四段。前三阕模仿西晋诗人潘安仁(潘岳)的三首悼念亡妻的思路及大意展开的,第四阕为自由发挥。详细来说,第一阕写雨微人亡两载,仿佛还在。第二阕写我深夜独眠,梦入阴间寻找雨微,望雨微真来而不能,悲从中来不能自已。第三阕写徘徊雨微墓地,流连不忍离去,婉转凄恻,黯然神伤。第四阕写四处寻找雨微而不得的内心悲痛欲绝之后的豁达。全词长达二百四十字,形同小赋。《莺啼序》可能为字数最多的词牌名。我记得,南宋著名的词人吴文英曾按《莺啼序》那个词牌填过一首词,是一篇伤逝之词,大意不出“悲欢离合”四字。吴文英点检旧事,发抒感慨,宛然有总结生平的意味。梦窗(吴文英号梦窗)此词中“晴烟冉冉吴宫树”及“事往花萎,瘗玉埋香”诸语,或叙别意,或陈悲情,与其生平去妾亡妓之事,实有莫大之关系。给人一种感觉,就是《莺啼序》是以写悼念亡妇为主的,故我在雨微墓前填下了此词,以表哀痛之思,望雨微于地下能有所知,并为之深感欣慰。也许只有在那一刻,我才能明白吴文英的心痛之情,痛彻心肺啊。
我在雨微的墓地前,反复地为雨微朗读了此词后,掏出打火石,敲出火花,把那首词连同随身携带的刚完成的《我们的爱情不打折》的书稿一起焚烧了。黑色的灰烬被风吹上了天,象无数黑色的小蝴蝶一样,自由地奔向天国了,我想,雨微一定能收到我的来信,并看到我为她而写的小说的……
当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我才想起,我该离开了。我得赶回稻香村了。在离稻香村不远的一家小饭店,我草草地消灭了一顿晚饭,才给雨微的外婆打电话,让她到小区外面来接我一下。
“快,进屋,坐下来吃饭。我已经为你准备好晚饭了。”外婆依旧和蔼地招呼我。
“不用麻烦了,太感谢您了,我已经在外面吃过了。”我婉言谢绝了外婆的善意邀请,并继续问道:“婷婷呢?我可以把她带走吗?”
“婷婷已经睡了。她今天都玩了一整天了,可能很累了。我有个小小的请求,不知道可以说吗?”
“外婆,您尽管说吧,我会想尽一切办法帮您解决的。您是雨微的外婆,也就是我的外婆,我会尽全力帮助您的。”
“小燕,你可以不把婷婷带走吗?我已经失去丈夫、女婿、和女儿了,现在又失去了外孙女,我不想再失去外孙女的女儿了。我与婷婷相依为命已经快两年了,我舍不得离开她,她也离不开我,我希望与她继续在一起,就让她给我做个伴吧。”
“您……现在年纪大了,再说婷婷也需要爸爸,我可以给她找个妈妈的。”
“我今年才刚好六十岁,把婷婷养大是没有问题的。我有一份丰厚的退休金,还有那么大的一套房子,加上雨微姑祖母还在替婷婷管理着在韩国的巨额遗产,当婷婷满十八岁后,就可以继承了。婷婷可以衣食无忧了。京城总比羊城好,婷婷可以接受最好的教育。再说,你还年轻,要开创自己的事业,有供楼等各种压力,还有你还要娶一个妻子,俗话说,十个后娘,九个如狼啊,万一虐待我们的小婷婷怎么办?我怎样和雨微交代啊?至于父爱吧,你可以随时来看婷婷的。这里呢,是雨微的家,也是你的家;我是雨微的外婆,也是你的外婆;我是婷婷的外曾祖母,而你永远都是婷婷的父亲。你考虑一下吧。”雨微的外婆句句在理,我不由得陷入了沉思。
是啊,象我这种内心有阴暗角落的人,未来在哪里呢?我能给婷婷带来幸福吗?我已经对不起雨微了,就不能再对不起婷婷了。婷婷现在就很幸福了,为什么一定要把她和我绑在一起受苦呢?的确,我以后还要结婚的,要面临供楼之类的巨大压力。我是不担心未来的妻子会虐待婷婷的,如果她敢虐待婷婷,我马上和她离婚!哎,想太多豪言壮语有什么用,我现在最好就是不要扰乱了婷婷的幸福生活,就让她跟外婆继续幸福地生活吧。我并不是想逃避我的责任,只是不想破坏婷婷现有的幸福罢了。
“外婆,我考虑清楚了,就把婷婷留给你了。原本我就不知道这个女儿的存在,现在能让她与我相认,我就很知足了。我这个不合格的爸爸不佩带走她。婷婷就拜托您了,请好好照看她。一有时间,我就会来北京看她的。”我神情自若地作出了决定。
“谢谢你,真的很感谢你……”雨微的外婆禁不住流出了泪水。
“我想再看看婷婷,再抱一抱她,可以吗?”
“可以,你是她的爸爸。”
婷婷躺在自己的小床上,睡得正香。
婷婷的嘴里在不停地念叨着:“PA——PA,PAO——PAO。”喊着喊着,竟又伸出了双手。我轻轻地把婷婷抱起,小心翼翼地梳理了一下婷婷毛蓬蓬的卷发,禁不住又亲了一下婷婷圆圆的娃娃脸。那一吻,婷婷醒了,可能是我的胡子又扎到她了。婷婷伸出小手推开我的胡子,我忍不住又亲了她一下。忽然,我觉得怀里一热,好象有一摊温热的液体****了我的衣服。呵呵,是婷婷尿到了我身上。
“呵呵,婷婷知道爸爸要走了,给爸爸敬酒饯行吧?”我一边说着,一边又去亲吻婷婷的小脸。婷婷调皮地看着我,傻傻地笑着,忍不住又把右手的的拇指插入口中,津津有味地吮吸着,涎液又拖成长线,流到我怀里……
“跟爸爸说再见。乖啊,说‘爸——爸——再——见’。”外婆抱着婷婷站在门口,和我道别。
“婷婷,跟爸爸说再见。”我微笑着向婷婷摆了摆手。
“PA——PA,PAO——PAO!PA——PA,PAO——PAO!”婷婷一边哇哇大哭起来,一边又伸出双手要求我抱她。难道这个小丫头也懂得离别之痛。又或许她有什么不祥的预感:我们是生离死别?我连忙上前,再次抱起婷婷,轻轻地吻着她的小脸,小心地轻拍着她的小屁屁,哄她入睡。婷婷终于停止了哭闹,心满意足地吮着自己的拇指,流着长长的涎液,慢慢地闭上了大眼睛,很快就进入了甜甜的梦乡了。婷婷依旧甜甜地笑着,或许她梦见了自己的爸爸和妈妈……
等婷婷熟睡后,我轻轻地把她交还给了外婆。
正想出门的时候,我忽然想起了一样东西。我连忙把依旧戴在左手无名指上的“小丘之箭”摘了下来,塞到了外婆的手里。外婆会意地点了点头。
我轻轻地挥了挥手,向外婆道别后,便转身离去了。
当我再次回首时,我发现外婆依旧站在门边上目送我,她的眼泪早已夺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