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露露的眸子飘着些烟雾:“他已经向我求婚了。”她抬了抬左手,无名指上的钻戒静悄悄地亮,亮得肖云的眼睛有些酸了。
“你什么时候才有男朋友?”
“有了自然会告诉你。”肖云粲然一笑,“不会像你吞吞吐吐的,等到了订婚才露谜底。”她想起文霁光,心头一阵乱,但是嘴却很硬,“我不急,宁缺毋滥,找不到顺眼的人,宁愿当尼姑。”
“哪能人人都当尼姑?似乎只要一有问题,就可以朝庙里逃避。你别闹,我说正经的。你看天上飞的鸟、水里游的白鹤,都是成双结对。因为这个世界,万事万物都是有阴有阳。”
肖云笑起来:“人是有男有女,动物也是有公有母,我不相信花花草草也分公母。”露露认真地说:“托尼的弟弟就分得出公梨和母梨、公桃和母桃。”
“嘻嘻,梨有公有母,这个也有公母吗?”肖云笑着,又从草地上采了一棵蒲公英,呵气就要吹。
“别吹,你已经吹了不少,要是给学校的花工看见,会恨死你!”露露说,“托尼告诉我,蒲公英是杂草,属于Weeds,草坪的草是正草,叫Grass,你吹蒲公英,就是故意散播杂草。”
“哟,难怪懂得这么多,原来是有了个美国未婚夫。”肖云偏不听,对着露露的脸,狠吹了一口蒲公英。
“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别动手动脚。”肖云半跪在草地上,“人家会以为我俩在搞同性恋。”
“不同你疯了,我有正经话问你。”露露抓过肖云的笔记,“这门课的WACC(Weighted Average Cost of Capital,加权平均资本成本),你弄懂了吗?你觉得没有,金融的本科课程挺温柔的,怎么一到了六字头的课,就莫名其妙地凶起来?”
“凶不过我的。你尽管来问。这门课比Financial Statement Analysis(财政报表分析)简单多了。”肖云摇头晃脑,满脸不在乎。“还有这道题,”露露低下身子,把书推在肖云的面前,“要用Simple Line Arregression(函数回归模型)来预测Financial Statements(金融报表),我怎么连魂都摸不着?”
“你的魂被托尼吸了,当然摸不着了。”肖云笑道,“难怪你的问题堆成了山。我理解你,这些日子你一颗春心在哪儿摆动?”肖云提起一支笔,在露露的笔记本上画了一条斜线,我先从Simple Line Arregression给你讲起吧。”
肖云抬头的时候,夕阳像个火球直往西边落。什么时候了?Shuttle快收班了吧?两个人这才反应过来,抓起书包朝车站奔去。
肖云还没推开门,便听到电话铃催命似的叫。小田的老婆鲁菲在厨房里喊:“肯定是你的,今天下午打了三次。”
“我是阿福,大师傅他们今天休息,跟邓老板出去打猎,打到好大一头母鹿子,烧得差不多了,你什么时候过来啃?”
阿福是中华村的二师傅。肖云每周六在中华村打工,她爱说爱笑,厨房的师傅都喜欢她。她与阿福的关系最好,阿福私下里帮肖云干了不少活儿,比如扫地、洗茶桶、收拾沙拉吧台。阿福是福州的农民,花了三万美元,在海上晃了两个月,历游诸国,最后在纽约登陆。纽约是福州劳工最大的集散地,也是他们的根据地。
人们常说海外的中国人不团结,但福州人的团结却叫人称奇。就说中华村的邓老板吧,刚开店的时候并不顺,差点被附近一家广东大店吃了,给他贷款的福州老乡,非但不逼他还债,而且干脆痛快到底,哗哗拿出两倍的钱让他再开张。用他们自己的话说:“帮人帮到底,大家一齐推雪球。”邓老板成功了,成功不忘新弟兄。就这样,福州人抱成一团,浴血奋战,与广东店、台湾店你死我活地斗。一提起曼哈顿的中国城,邓老板常叹:“二十多年前,那是广东人的天下,我们福州人连喝粥的地都没有,知道我们是怎样杀出的血路,把广东人慢慢赶了出去,赶到了法拉盛?”
如今的福州店,像蒲公英的种子飞在美国的天空。纽约大都市就别提了,无论是风光迷人的佛罗里达海滨,还是阿巴拉契亚山下偏僻的村子,福州店在中西部的小城小镇中也都成了气候。它们一路星星点点,装点美利坚的大好河山,连几千人的军事小岛也不寂寞,去岛上看看,福州餐馆的灯笼可红了。
“太好了,我最爱你们的烧鹿肉。”肖云在电话里大声嚷。她又赶着去邀约露露和莹雪,没想到两人偏不配合。露露说要考试了,心慌。莹雪劝她:“什么时候了,还是抓紧时间备战吧。”完了还补充,“这个天吃鹿肉,你是成心想脸上开花?”
“你虚伪死了!不就是想待在家里侍候老公?还找一堆烂布堵我的嘴。”肖云扔了电话,抓起钥匙,冲啊!“我就是要去吃鹿肉!”
到地方门一开,迎面撞来一个人。
“文霁光,怎么会是你?”肖云怔了怔,武华的话在眼前一飘,心里不由得一动。
“嗨,肖云,”文霁光眉眼全是喜气,“这头鹿子还是我打的。”“打猎的时候怎么没叫上我?”肖云的眼睛像充了电的灯泡。
“邓老板说打猎不能带女的,阴气太重,招不来猎物,会招来女鬼。”小翠从厨房跑出来。
“什么道理!”肖云拍了拍小翠的头。她是邓老板的侄女,今年才十七岁。她不是从海上漂过来的,她是坐飞机飞过来的。从上机、过关,到入境,一路上都有人接应,被称之为闯关。不过,飞要比漂贵两万美元。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当父母的怎忍心让她在海上颠簸?硬着头皮贷了重款,让她轻松飞美,好在美国有亲戚照应,再辛苦两三年就可把债务还了。就这样,在福州乡村那片并不富裕的土地上,一家又一家,一代又一代,不远万里,过山过海,把根移植于新大陆的土地上。有的人适应得快,落地生根,一转眼就枝繁叶茂,芬芳饱满——成了腰缠万贯的老板。邓老板就是其中的一个。
“就你一个人啊,肖云?”邓老板从楼上摇下来,脖子上的一根黄金项链,比手指头还粗壮结实。文霁光说:“下周考试,当学生的都在复习。”
文霁光曾在邓老板的中华村当了一周Waiter(男招待),那是两年前的事了。当时,金中国还没开业,方亭也在中华村。她还讪笑文霁光:“放着这么高的资助不享受,跑出来跟我们F2(学生家属)抢饭碗。我看你也是个想钱的主!”文霁光也不客气:“我劝你多保重身体,你老公的钱也够你当太太了,放着太太不当,跑出来低三下四侍候人家,我都替你难过。”
那一天餐馆的生意红得发紫,顾客排到门外成了一条龙。一大桌拖儿带女的黑人、方亭的客人,趁兵荒马乱,没有付账就逃之夭夭。她太忙了,反应过来时,吓得当场尖叫:“老黑逃单了,老黑逃单了!”文霁光手疾眼快,一个百米冲刺,如刘易斯一般,冲向停车场。那群黑人笑成了花,正欲发动汽车,突见有人猛敲车门。“全都给我滚出来!”他凛然无畏,他们只得灰溜溜出来。
“文霁光,今天多亏了你。”方亭一脸的感激,“如果不是你,我还得赔黑鬼的猪食。你豪爽仗义,还真不像是上海人。”一周后,文霁光的试验忙开了,再也没有时间在餐馆混,却和邓老板成了朋友,邓老板一有打猎行动,准叫上他。这一次,他们去一家私人牧场行猎。按照乔治亚法律,这个季节是动物的繁殖季节,若是碰上警察,还得蹲大牢。
鹿肉的香味从厨房飘出来,浓得直往下沉,肖云的喉咙都湿了。“肖云、小翠,能不能去后院摘些空心菜?”邓太太从厨房里跑出来,手上还端着一盆凉菜。
邓太太也是福州人。十五年前离开的家,在漂向美国的船上,与邓老板一见钟情。两人相依为命,终于打出了自己的天地。日子富裕了,她心却慌了,每天都去餐馆。她不放心丈夫,尽管她知道他不会离开她。他现在很少和她说笑,却爱眯着一对色迷迷的小眼,同年轻的女招待们笑哈哈。他们的笑声是空气里隐形游弋的飞刀。她最喜欢莹雪,人家也生得漂亮,却从不抛狐狸眼神儿,对那些过分的玩笑,莹雪从不正面接招,却机智地婉言暗弹。师傅们收工回家,也爱评头论足,似乎没人赞美莹雪,美是美,却没有味道,就像一块石雕没有人气。
房子后院有一大块菜地,红的西红柿、绿的青椒和韭菜,雪白玲珑的小苦瓜挂在绿茵茵的藤上,像艺术家的铃铛。文霁光把采好的空心菜放进肖云的篮子里,转头问肖云:“学校后天的考试,你大概是胸有成竹吧?”“成竹没有,成草还是有。”肖云一低头,地里居然还有草莓。她满眼是笑,俯身就采,采来就往口里送。
“别吃,不干净。”文霁光的话还没完,草莓已入了肖云的肚。“不干不净才没有毛病。”肖云回头笑道,“你后天没考试吗?”
她的笑天真无邪,像光明澄静的清水,在文霁光的心底,有一种微妙的感觉,像无数纤缕络丝,绾成一束瑰丽的光。他有些恍惚了。幸好天色已暗,她没注意他的表情,只听见他的声音:“我的课早修完。目前正在写论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