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安号都没有,绿卡倒先批了。”文霁光不得不服。
汪容半信半疑:“她是跟人假结婚吧?我认识一个福州小姑娘,不到二十岁,跟人假结婚,用的假年龄。”
肖云说:“什么样的招都有。”邓太太讲过,福州人办绿卡,十有八九都是申请计划生育避难。故事嘛,自己创作呗。在法庭上,一个福州小女孩声泪俱下,沉痛地说,那一年,与男友同居怀了孕。这大逆不道的丑事儿,天理难容,她没有生产的权利,只好躲到乡下亲戚家,想偷偷把孩子生下来。乡下卫生环境差,又缺医少药,生了病,不得不回家看医生。结果被街道管计划生育的老太婆发现了,她还跑得掉了吗?被一群人五花大绑,强迫拉去医院行人工流产,她尖叫着,奋力反抗,四五个医生护士,按头的按头,按身子的按身子,拿刀的拿刀,麻药也不给她上……编得字字是血,句句是泪,把女法官骗得热泪哗哗,当场就批准了她的避难申请。
“你当美国人是傻瓜?”汪容说,“这样的眼泪移民局早不信了。”
肖云正要接口,门铃响了,来人果然是小翠。“肖云姐姐,真不好意思打扰你。”小翠的声音又甜又脆,像河北的鸭梨,“我知道你带宝宝辛苦,我本想去找莹雪姐姐的。”
“打住,打住,快把表格给我。”肖云笑道,“你现在的腔调越来越像你莹雪姐姐。你最近看到她吗?”
“她哪有空啊?”小翠说,“我找过她,她忙得要命,抽不出一点时间,叫我来找你。”
肖云笑道:“原来她把你推给我,她忙成了唐·吉诃德?”汪容说:“我在学校见过她一次,她走得急匆匆的,也不愿停下来跟我多谈,只是说她这学期课多,梦里都在做程序。她瘦了不少,脸色也不好看,像生病似的。”
“搞编程的人大都辛苦。”文霁光说,“听花眼镜说,她暑假选了四门,这学期选了五门,照这个速度她明年五月毕业都有可能。”
“我的妈啊!”肖云一下站起来,“露露五月都毕不了业!莹雪她在拼什么啊?是不是暗地里同何月较劲啊?”汪容说:“他们都觉得奇怪,莹雪本科并不是学编程的,她学得这样猛,背后肯定有高手帮。”
“肯定是纪林在帮她。”文霁光说,“她希望同纪林比翼齐飞,一同毕业一同找到工作。”
“纪林会帮她?算了吧。”肖云的嘴角朝上一牵。她笑了笑,把目光投到一直插不上话的小翠身上,“小妹儿,别愣在那儿发呆,快把表格给我。”
反正绿卡已经批了,小翠也就没了顾忌。她告诉大家,乘飞机在美闯关时,蛇头对她说,今天海关的人,是我们的内线,你不要心虚,到时候勇敢撕掉护照,申请政治避难。于是她的案子在移民局备了案。后来又花了些银子请好律师,开了庭,出乎意料地顺,绿卡给批了!
汪容边听边感慨,想自己的先生寒窗多少年,不分白天黑夜,泡在实验室,抬起头来,不觉间头发白了一半,这时候绿卡才到手。小翠呢?今年才十九岁,人生从一张白纸开始描,也描得出最美的前程。文霁光也感叹:“你真幸运。”
“我算什么幸运?为了挣那几个血汗钱,每天在餐馆脚都跑肿了,有一次还累得流了鼻血。为什么没有富翁接我去享福,房子和绿卡都是现成的?罗霞才幸运。”
肖云语重心长,像大姐的模样:“小丫头,记住,靠自己双手打下的才最稳妥。别羡慕人家。”小翠反问:“那为什么好多人羡慕你呢?”
“羡慕她什么?”文霁光笑道,“她老公既没钱又没房子,要羡慕就羡慕你身边的邓太太啊。”
“羡慕她?她才叫苦啊,每天被那个霸王花气得在地上乱滚。”
汪容摇了摇头:“纪林的妹妹?怎么会呢?你看她哥嫂都是一本正经的人。”
“有那么些人想打人家的歪主意,”肖云笑道,“现在都懂了,汤虽然好喝但是烫嘴。也好,烫烫那些嘴歪牙黑的,别以为女人都软弱好欺,吃了亏,就得装哑巴不敢声张。”
“无论怎样,她也不该去抢人家的老公。”汪容说,“我上个星期天在教会碰到鲁菲,看她说话的样子,还以为她老公被人抢了。”
“鲁菲的话也甭全信,原先她还传露露跟老头同居。”肖云说,“夫妻两个人若是一条心,老公是不会被人抢的。”文霁光也同意:“不管哪一方被人抢了,只能说明两人的婚姻有问题。”
“肖云姐姐,快帮我填表啊。”小翠急了,看肖云尽说空话,提起笔来却一字未落。
“急什么急?”肖云笑道,“你都拿到绿卡了,人家小毛头还没有影儿。是不是该团结互助,帮小毛头也搞定绿卡啊?”
小翠的脸红了。
卧室传来宝宝的啼哭声。“时间到了,该喂奶了!”肖云喊着,慌张起身,向里面冲去,文霁光也随之追了进去。她小心地从摇篮里抱起儿子,撩起衣襟,宝宝的小嘴很快捉住了****,专注地吸吮起来。有一种感觉,像蜜一样流在了母亲的心底。她抬起头来,目光正好与丈夫相视,无限的爱意都融化了,她的身心荡漾在一种异样的喜悦之中,幸福是这样地浓烈又是这样地普通!他用臂膀环绕着她和宝宝,她的头倚靠在丈夫的肩上。窗外有风,她看见秋叶在风中飘扬,金黄的、火红的、云紫的、霞橙的,如无数斑斓的蝴蝶在狂舞——那也是幸福在狂舞,美得令人心醉!
秋风忽然大了,也忽然冷了,砭人肌骨,一夜之间,秋叶不再绚烂,摧败、枯萎、零落,化作忧郁的苍黄飘过莹雪的眼前。干不完的活儿、考试和作业,还有纪美,她不得不管。她没有跟邓太太联系,去听她的一面之词。既然纪美在刘老板的店里打工,刘麻子一定会有纪美的行踪。莹雪一个电话挂到罗霞的住处。
罗霞果然没让莹雪失望。罗霞最近的心情还不错,刘麻子已经正式向她求婚,送给她的那个钻戒贵得惊人,据说可以值辆新车了。
听完罗霞的述说,莹雪大致弄清了来龙去脉。她对纪林说:“纪美现在这个样子,我们想管也管不住,想说也没有用。邓太太对我们肯定是恨屋及乌,最好少跟她打交道,她若再问起纪美,我们一律说不知道。”纪林摇头叹道:“她怎么在国内认识的邓老板,我想不通。”
“别想了,费脑子!”莹雪苦笑道,“等熬完了这学期我就松绑了。”纪林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不知道她在说什么,想追问一句,她早已转身走了,心里不由得生出几分怅惘和悲凉。
纪美最初在东方黑打工也是迫不得已。她生性自由惯了,住在哥嫂家像泡在鱼缸里。不懂英语,又不能开车,出了门便成了个哑巴聋子。好在花眼镜对她有意。她不傻,早瞧出了他的歹心,也就顺势用用他,当然得给他点甜头尝。
纪美自打工后,眼界开了,朋友也多了,便寻思摆脱花眼镜。花眼镜哪服这口气?吹牛打靶威吓纪美。你当纪美是谁?胆小怕事的小女生啊?他没能威胁住纪美,反而被纪美吓得抱头鼠窜。
纪美说:“你不要脸,心却大,给你一颗芝麻吃你就想西瓜,想跟我上床,是不是?可以,但是你自个儿的形象也得及格啊!就你这歪瓜裂枣丝瓜身,不是我吓你,我出手就把你修成标准的公公。”花眼镜听了赶快逃,邪心贼胆全烂成了一锅汤。
纪美现在最想要的是驾照,但是一想起英文笔试,感觉比当嫦娥还难。小鱼儿对纪美说:“我有个法子。”小鱼儿常在东方红和东方黑两个店轮流干,他喜欢纪美的心直口快,平时教了她不少的口语。纪美小时候学过一年钢琴,有一对对音乐敏感的耳朵,很快就会用英语对付吃喝拉撒。
要说纪美为什么能下劲学英语,这里面还有个小故事。纪美最初干的包外卖,用不着同客人讲话。有次小鱼儿在厨房帮忙,整个店堂就只有纪美撑着,一个黑人闯进门,张口便问厕所在哪儿,纪美听不懂,那人急得耳红筋涨,一张脸由包公变成了关羽,后来没办法,只好给纪美比了个直立小便的动作,纪美这才反应过来!一定要学好英语。天天在餐馆打工,心头哪没有恶气?
在一个黑漆漆的夜,没有月亮也没有星。小鱼儿领着纪美奔向一栋大楼。什么大楼?公共安全局(Department of Public Safety)下属的车辆管理处(Division of Motor Vehicle Division)。楼外有垃圾站,他们偷了两袋垃圾。运气真不错,从中掏出了所有的考卷。小鱼儿说:“阿福也是这样过的关,阿米够传给中国人的宝贵经验。”三天后,纪美欢欣鼓舞拿到驾照。拿到驾照的第二周,安全局宣布撤销笔考,全部由电脑取而代之。纪美对小鱼儿说:“你是我的救星,你是我的恩人。”
纪美第二步自然是买车。金中国的王老板正好要淘汰一部旧本田,纪美听到消息后,心里有意,刘二和小鱼儿也去帮她砍价,最后两千美元成交。纪美开车回家的时候,把莹雪和纪林都吓了一跳。“谁的车?”莹雪紧张地问,“在美国无照行车可要坐牢的。”
纪美嘴一撇,眼皮都没抬,“哼”了一声就把驾照和车文件从包里抓出来,朝哥嫂扔了过去。文件直挺挺地飞过来,差点撞了纪林的鼻子。他俩翻来覆去地看证件,也没瞧出什么牛头马嘴,又问不出个名堂,只好由她去了。
再说纪美和邓老板的相遇,也够巧成一部奇书。很长一段日子里,刘二非常苦闷。因为他一踩到美国的地皮,就给刘麻子当长工。八九年了,英文熟了,业务懂了,早就想撑起自己的天空,无奈叔叔总不放手。他提过几次,每次都被刘麻子骂得鼻青脸黄:“怎么,翅膀硬了就想飞?闭上你的狗眼,想想你是怎么来的美国,谁给你办的身份。活烦了是不是?滚回老家挖地球去。”
自由的土地上没有自由的生活。阿福看他心烦,邀他去胖瓜家搓麻将,回家的路上,二人说了些心里话。阿福说:“不如咱兄弟俩合伙开家餐馆,我早就烦了给人当奴才。”刘二口头上应了,心里并不情意,因为与人合开最后都要打架,但是自己单干又拿不出大把的银子。
他思来想去,总是苦闷。为了散心寻乐,带上纪美和小鱼儿去附近的赌城玩牌。巧的是刘二自带上纪美,逢赌便赢,心中大乐。他回来后,常在餐馆老板们的麻将桌上吹牛夸口。邓老板听了,心生好奇:“她是谁啊?能不能借我用两天?”
“好运借给了你,我发什么财?”刘二边说边喊了一声,“碰。”
邓老板到底还是见了纪美。那是一个周末,刘二又带纪美和小鱼儿去赌城,纪美刚拿到驾照,执意要开车,刘二只好由她。车开到了赌城的停车场,因为是周末,放眼望去全是车,找不到一个停车位,纪美旋来转去,好不容易发现一部吉普准备离去。她眼尖,赶紧跟了过去,没想到眼前又冒出一部车,有人从车上跳下来,还没等吉普彻底倒退出线,人就抢先跑进了停车位。纪美气极,管不了这么多。“去你娘的蛋,你连命也不想要?”她一边怒骂,一边高按喇叭,油门一踩,就要冲上去,那人到底要命,屁滚尿流摔出线外,半个屁股歪在了地上。他“呸”了一口,悻悻地摘掉脸上的墨镜,要看看是何方的霸主。
“邓老板!是你?”纪美跳下了车。
墨镜摔在了地上。大白天见了女鬼,他魂魄散出去半天都收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