莹雪的一席话,语重心长,说得纪林心跳血涌,连连称是,他想起昨晚还在办公室想玉如,在Photoshop(图画软件)里画了一大片的竹子:那一年他们在竹海,怎样地情意绵绵。他心虚,他感觉莹雪的额头上生了一对神眼,亮晶晶的,可以看穿五脏六肺的神眼。
“你别什么事都倒给鲁明阳。”莹雪的眉宇间起了一个细微的结,“他人好,但常没脑子。有事没事的,邀三呼四去喝酒,喝了酒就开始胡说八道,什么乱七八糟的话都往外面泼!”
那还是纪林告诉她的:有一次鲁明阳醉了,对大伙儿喊:“别看我们罗霞平时看着苗条,脱了衣服那屁股是屁股,奶是奶。胸脯子上的肉啊,可水灵了,比嫩豆腐还嫩。”于是众人起哄:“那****的颜色呢?”“比樱桃还好看,含在嘴里居然是甜的。”
“别说了!”莹雪断然喝道。纪林本想博老婆一笑,没想到老婆反把它当做反面教材,“他一醉就成了活宝。纪林,我提醒你一句,少跟他出去喝酒,明白吗?”
纪林表面答应,心头却不服气,以后再不跟莹雪提外边的事。这天两个人在学校碰见了,鲁明阳又提议,周末去酒吧快乐去。纪林先是犹豫,然后也爽快应了。自己刚拿到资助,捆绑多日的身心也该松动松动。
莹雪晚上去图书馆看书。家里不是学习的地方,这秋谷的房子,左邻右舍说话声、夫妻斗嘴声、小孩啼哭声,声声入耳,扰得她看进去的字又飞了出来。图书馆的电梯下来了,她还没有进去,谁的声音在后面拉她:“高莹雪,这几周都在逃课啊。”
转头一看:“哈,没想到是你,宋云青,威廉斯不是回来了吗?”
“威廉斯最近活儿多,希望我帮到底,所以我得跑完这学期。”他手按电梯的号码,回头看她,“准备去几楼看书?”
“去四楼,那儿人少,安静。”
“如果要想安静,还是去顶楼吧。”宋云青不由分说,自作主张按下了“7”。
七楼安静明亮,几乎无人打扰。他说:“你欠了不少课,要不要我帮你补?”
他要帮她补课。他难道是天生地助人为乐?她想起第一次在Lab和他独处,想起他的跑车,还有他的电话号码。她的心和笑都是乱的:“前段时间缺课,主要是在忙托福、申请学校,其实一直想……想上你的课。”
他的声音很低,也很温和:“你这次是正式入学了?”她点头。但当他问及她的GRE时,他瞪大了眼睛,似乎不敢相信。他知道这儿不少中国人,经常瞎吹牛皮乱报分数,跟******时乱报亩产量同个风格。他抬手拍了拍头,意识到自己的表情很突兀,想收却来不及了。莹雪倒没在意:“那是国内强化的结果。我托福是在美国考的,连六百都没上。”
于是他建议她去申请资助。她摇头:“计算机系高分如云,我又没有计算机背景。”他说:“我在戏剧舞蹈系里有份GA的活儿,我可以让给你。”
戏剧舞蹈系?那不是她的世界。他告诉她,戏剧舞蹈系(Department of Theater and Dance)属于本校的艺术学院,他在那里负责计算机相关的技术工作。尽管一周八小时,但是报酬高,每小时十二美元,最重要的是能免学费。一学期四千美元的学费,对谁都不是小数目。她低下头,脸和耳都热乎乎的,这可能吗?如果说纪林的资助是天上掉下来的月饼,那月饼后面有她的功夫,这又算什么呢?天上掉下来的金元宝?她没有看他,眼睛落在书的封面上,封面上的两只蚂蚁正在起舞,背后似乎飘过一段朦胧的音乐。
图书馆很安静。他对她说:“戏剧系的网页我基本建好了,余下的只是维护,添添材料而已,只要懂基本的HTML(Hypertext Markup Language,超文本标记语言)和Java Script(一种网络程序)。”莹雪说:“可我根本不懂。”
他说:“HTML很简单,我马上就可以教你,愿意跟我去戏剧系吗?”他站起来了,她也跟着站起来了,犹豫只是刹那间的火,闪一闪就灭了。她不相信自己又上了他的车,车内的空气有些凝重,也有些古怪,她不得不找话:“我听人说,跑车的保险很贵。”
“确实贵,为了供它,我不得不到处找活儿干,比养个儿子还金贵。唉,养不动了!”
“国际学生不是只能干二十小时吗?你怎么到处都在干?”话出了口,莹雪才咬住舌尖。晚了!泼出去的水,已经收不回来。好在他并不以为意:“我一周四十个小时的活儿,早就犯规了,但是学校管理很乱,系统程序没写好,要是我来写,没一条鱼漏得了网。”
“你就是条漏网的鱼。”她笑。
他这条鱼在戏剧系和计算系之间游来荡去,隔得那么远的行道,谁能知道?只要没人揭发,不会出事。他转过头来笑道:“你是唯一知道秘密的人。”
“放心吧,我又不是********。”她心头到底有些冤屈,他告诉了她这么多,又不信任他。静心想去,似乎又能理解,她说,“我不会告诉任何人,包括我的先生。”他们之间多了共同的秘密。
“多谢你了。”他冲她一笑,“你知道中国人的圈子是非多、空话多,幸灾乐祸、落井下石的小人也不少。前些日子,我们这儿有个中国人,转到商学院还拿了奖学金。他老婆居然跑到学校去揭发他,说他的成绩和履历全是伪造的。学校二话不说,取消了他的录取资格。”
“有这样的事?还是夫妻?”
也只有夫妻才有可能,细细想想,平白无故的闲人,跟你没怨没仇,吃撑了没事跑去害你?两口子之间,什么底细不知道?曾经是亲密爱人,现在是红眼睛仇人,逼急了,互相一阵乱咬。
宋云青说:“两口子当时正闹离婚,那男的我认识,后来花了点钱,又秘密转了学。临行前谁也没说,就跟我通了个电话,他含血喷天,说天下最毒最假的就是妇人的心了,两人十六岁就山盟海誓,当初她发誓可以为他死,现在是恨不得一口把他咬死。他说这一辈子再也不相信女人,只想报复女人。我劝他,悠着点,哥们,哪能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天涯何处无好草?”
莹雪听得胆战,一时半刻没了言语,眼前一圈碎光细闪:“你刚才说的那个人,是不是姓李,他老婆姓文?我知道小文进了计算机系,但是好久没见小李了,没想到,原来转学了……”
“知道就别提了。”
“我懂。”
晚风吹在脸上有些寒意。眼前是一栋典雅庄严的长方体形建筑,暗红色砖墙,门前七八根白色大理石雕花圆柱,顶天立地一派巍峨的气势,建筑周围有长长的回廊,廊外植着繁茂鲜媚的花草。他说:“这就是戏剧系和舞蹈系共用的大楼,据说是个石油大亨生前捐款建的,已经有一百多年的历史。”
他们站在大厅门口,里面灯火辉煌,四围明镜照人,钢琴声一响,成串成叠的音符落下来,如春水流过他们的身周,一大群身着练功服的女孩,一会儿舒肩展臂,一会儿凌空腾越。莹雪看着稀奇,停了脚步,静观了好一阵子。
“看见那个领舞的黄头发没有?”宋云青问。
“她是老师吧?她看起来真是美丽。”莹雪赞道。
他问:“猜她多大?”
“最多不超过三十吧?”
“哈,你也被蒙了。这个老妖精,肯定拉过皮的,已经快五十了。前苏联什么国家芭蕾舞蹈团的台柱子,还得了一大串列宁斯大林的勋章,苏联快解体的时候趁乱逃到美国,最初在纽约的舞蹈公司混,现在在学校当老师,但她不是Tenure(终身教授)。”
宋云青为什么知道?因为他管理这个系的网页,很多老师的资料都在他手上。他对她说:“我们还是回办公室。看她们跳翻了天,也解决不了你的问题。”
办公室不大,两张桌子、两台电脑,房内见缝插针地堆了些机器和各种颜色的磁盘。宋云青工作的电脑旁,放有戏剧系的服务器,呼呼地响。他打开了电脑里的软件,回头对莹雪说:“我先教你几个简单的格式。你自己要多摸,书在旁边,没事儿时翻翻。”
她学得很快,二十分钟后就搞出了一个简单的网页,还联上了图画。她笑道:“确实比C语言有趣多了。又不怕出错误,Code随便怎么写,结果都会出来。”
他说:“过些日子,我给你装上Dream Weaver(写网页的软件),你的工作会轻松很多。这工作时间很活,没人监督你,你自己报满八小时。我一般都喜欢晚上来干活儿,干完活儿看自己的书。”
她还是不安:“这么好的工作你给了我,你怎么办呢?”
“我还有二十个小时的TA。贪得太多,会遭到报应。”他微皱眉头,“只是有一点,我知道你先生和鲁明阳关系不错。”
“放心吧,我不会说。”
“鲁明阳是个好人,也是条汉子,我最初也打算把这份工作给他。只是这个人,特爱喝酒,你可能不知道。”
莹雪笑道:“我怎么不知道?”
一边是书,一边是电脑,莹雪沉了进去,忘了时间的流逝。突然冒出个问题,她转过头来就要问他。她还没张口,就呆了。他双手抱肩,两眼不动,正打量自己。须臾之间,她脸就红了,心跳成了鼓声。他沉着平静,心里根本无鬼,有鬼的倒是她自己。
他笑道:“我说对了吧?做网页一点不难。”她说Table(表格)有几个小问题,无意间扫了一眼表,差点儿跳起来:“都快十一点了,我一点都不知道。”
过道很安静,早没有初来时的喧闹和音乐。他们的足音响在坚硬的水磨石地板上,四周回荡起空旷的清响。“真的安静。”她说。
“现在安静,期末就不安静了。毕业生要出Show Case(汇演),天天都在排练,深更半夜都在喊:Turn Turn(转),Run Run(跑),Jump Jump(跳),Strong arm(高举臂膀)。只见里面的人又是旋转又是跳,跳得楼都在求饶,可怜这一百多岁的老楼,还经得住几次折腾?”
外面下雨了,滴滴沥沥地落在头上。莹雪身子往后一退,一件夹克已披在她的身上,夹克上有他的体温和气息:“你站在这儿别动,我把车开过来接你。”她凝眸呆立,他的声音和他的人已在雨中。心头最柔软的地方像蚕一样蠕动,遥远的记忆里,有伤心也有温馨:母亲拉她的手走在街上,下雨了,母亲把大衣脱下,裹在女儿身上。她恍惚又回到了从前,母亲朝她走来。再一细想,抬头已是泪水如注。幸好是雨天,她可以骗人:“我真的没事,那是雨水落在我的脸上。”
“可是你哭过了。”他固执地说,“你的眼睛是红的。”
她也很固执:“这么暗的光,你怎么看得见我的眼睛?”
“因为我有一双猫头鹰的眼睛。”
话一出口,两个人都笑了,笑声消融了车内凄然的氛围。下车前,她把他的夹克脱下来,叠好放在座位上,又轻又重说了声:“谢谢。”
夜深了,莹雪闭上眼睛,感到心和肉都在微微地颤,像一条暗红的绳子,掺糅着一团朦胧的光影。夜风掠过窗外的橡树叶子,声声碎响,一点点沉入心的深处,又一点点在心深处挣扎。她想起戏剧系办公室的窗外也有一棵庞大的橡树。大概两点钟的时候,听到开门声响,她倏然从床上起来:“你终于回来了!”
“你现在还没有睡?”
“我心里很乱,纪林,我好想跟你谈谈。”
“你怎么了?”纪林好不容易搞定一个作业,回到家中,骨头和筋都软了,只恨不得倒在床上,化作一摊泥。他眯眼望了一望她,她今夜似乎有点异常,像个满脸无知的姑娘。
“我在想资助的事。”她低低地说,把头枕在他的手臂上,“你认为我该不该去争取?”
“太难了,第一学期就不要妄想。”纪林疲倦地合上眼睛,“反正我有资助,你就放心入学吧。”
“你能守到毕业吗?我真的担心。”
“你还是不信任我。”纪林睁开双眼,又累又烦,“这样好不好,等你入学了,我把GA让给你,免得你为我担忧受惊。”
“什么意思?”莹雪胸口一紧,心也空了,没有依托的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