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不知是谁编了这么一句顺口溜,曰:“过了星期五,还得受天苦。”星期天好呀!星期天可以不早起出操,可以不认真叠被,可以请假逛街,可以去会老乡,洗衣服,写情书……总之,星期天的好处多多,多得简直无法说哩。
但是周末毕竟是周末,按规定,星期六下午是政治学习,然后就可以自由活动了。其实,对修理所来说,那句顺口溜应改为“还受半天苦”才对。
所长陈天军坐在主席台上,从《解放军报》中翻出一篇社论,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朗读起来。偶尔他会把目光从报纸上移下来,左右扫视一下,就顺手去摸面前的杯子。那杯水始终都是满的,只要见所长手碰了一下茶杯,鲁兵和廖家雨就会争先恐后地上前为首长加水。这时,陈天军就会停下来,很客气地点点头。在很大程度上,鲁兵并没有听见所长在读什么,而是专注地盯着台子上的那只茶杯,用余光瞄着廖家雨。
周林懒洋洋地倚在长条椅的后背上,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平时他不在所里,只有周六下午才过来参加支部的活动。现在转了志愿兵,也没有以前的干劲了,有一种“船到码头车到站”的感觉。在部队只要不犯大的错误,熬他几年转业。每次过来参加活动,也只是应付一下,人虽然坐在这儿,心却不知早飞到哪儿去了。
王桂已是四年的老兵了,虽然档案里也填着高中毕业,但事实上他只念了一年半高中。去年考了一次军校,榜上无名。在修理所,他的技术较为全面,留队转志愿兵的希望还是很大的。志愿兵虽然没职没权,但对于大多数的农村兵来说,也算是跳出“农门”了!
王桂可不敢像周林那样放肆,说话做事都很低调。无论在工作上还是日常生活上,都表现得不错。
“叮铃铃……”电话响了起来。
电话在隔壁的办公室里,王桂听到电话响,立即站起来去接听。
“所长,业务处许处的电话,让您到机关去一下。”
陈天军把没有读完的那篇社论递给李浩,让他继续带领大家学习,自己收拾一下茶杯,转身出去了。
听到所长下楼的脚步声,周林的眼睛就慢慢睁开了,长长地伸了个懒腰:“看会电视吧,回头我们自学好了。”
廖家雨记起周六电视里有一个歌星的演唱会直播,禁不住站起身来拍手称好。看到李浩有点不太高兴,才感觉到自己的失态,红着脸又坐了下来。
“不多了,我们还是学完再看吧,我尽量读快一点。”李浩接着读起报来。
周林站起身,说了声“我下去小便”,随后就没见他再上来。
自老兵王桂探亲回来后,宿舍里就多了一个人。王桂还在利用一切业余时间,准备复习再考,所以没事的时候,总见他坐在窗前那张桌子上看书。晚上,廖家雨习惯打开录音机放歌。王桂皱皱眉,端起书本便去办公室。办公室有一把备用的钥匙,是留着他们打扫卫生时用的,平时多由鲁兵保管,现在,王桂却经常拿着。有时鲁兵也不堪忍受廖家雨的干扰,就下楼去找李浩,或找他借书,或找他下棋。李浩对鲁兵也很好,不仅在学习帮助他,还鼓励他好好复习,将来报考军校,立足部队建功立业。每次和李浩交流,鲁兵都感到很开心。
“李技术员,我请个假,晚上想到分部老乡那儿去一下。”王桂穿戴整齐,从楼上下来找李浩。所长不在的时候,几个战士外出请假暂时由李浩负责管理。
“好吧,熄灯前一定要回来。”
“知道了。”王桂不知从哪儿借了辆破旧的自行车,紧推两步,跨上车走了。
望着王桂走远,李浩也想起了什么,对鲁兵道:“你先到办公室听着电话,我要写一份材料,如有我的电话,就在上面叫我。”
“好”鲁兵一边说着一边走了出去。才上楼梯,就听见电话就响了起来。
“喂!”鲁兵抓起话筒时还在大口喘着粗气。
“你好,请找一下王桂好吗?”一个温柔的女声从耳机里传来。
“他刚刚动身去分部了,请问你是他什么人?”
“我是他亲戚,谢谢了。”电话挂断了,那个好听的声音还在鲁兵的耳边回荡。鲁兵静静在回味了一番,然后轻轻地挂上了电话。
(18)
才出了正月,天气一天比一天回暖,不知不觉中春风又绿江南岸。
经过一个多月的培训,鲁兵和廖家雨掌握了一些车辆的基本知识,再过一个星期就要结束了。这些日子来,鲁兵感觉过得很充实,学得也很认真。虽然,对车辆的认识也只是停留在理论上的,连方向盘也没有摸到一把。但是,毕竟天天在学习和车辆有关的东西。
“参加这样的培训实在没有鸟意思!”廖家雨终于失去耐心,“连车毛也碰不到!”
“先学着呗,说不定以后有机会呢。”鲁兵劝廖家雨,也是在安慰着自己。
“别做梦了,驾驶员可不是在这儿培训的,他们要到司训队学习六个多月呢,你上次没有听周林说过吗?”
“听说了,但你没看王桂没去培训也会开车吗?他就是在所里学会的。”
对鲁兵的话廖家雨表示出十分的不屑:“有鸟用!他又没有驾照!”
“没有驾照但他会开!”鲁兵争辩道,“李技术员说,只要有关系,一样可以弄到驾照……”
廖家雨感到和鲁兵话不投机,转过脸不再吱声。看离上课时间还长,鲁兵就独自走出教室,到后面的那条路上去散散步。
远远地就看到一辆解放CA—10B开了过来,鲁兵向路边让了让,谁知那车紧靠着他身边停下了。
“鲁兵!”驾驶员摇下车窗,从车里探出头来。
“班长!”鲁兵喜出望外,“你开车去哪儿呀?”
“上来!”吴涛打开车门,向鲁兵招招手。
“哎!”鲁兵爬到驾驶室里,很神气地顺手关上了车门。
虽然吴涛现在已不是鲁兵的班长了,但鲁兵对自己的新兵班长依然十分尊重,一口一个班长,叫得特别亲切。吴涛不禁有点感慨,正所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那!上海的小胖子自己过去对他那样好,现在怎么样?见了面眼都不翻一下。更可气的是,上次竟当许多老兵的面,直呼他吴涛的名字,让他感到很难堪。真是“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那!
“鲁兵,感觉怎么样?还可以吧?”
“还好,只是听说我们在部队是没有机会学开车的!”鲁兵有点失望。
“事在人为。好好干!在修理所只要肯学,还是能学到技术的。”说到这儿,吴涛压低了声音,“你们所里的王桂就有驾照。”
“真的?!”
“你知道就行,可不能对别人讲,不然我老乡王桂还不骂死我呀!”
“嗯”鲁兵兴奋起来,好像一子下有了希望一样。
“对了,小胖子马上要进伙房烧饭去了!”吴涛有点幸灾乐祸地对鲁兵道。
“不是说他去学卫生员吗?”
“哈哈!学不成了!”吴涛发动起车子,“有空到驾驶班去找我玩。”
“哎!”鲁兵答应着知趣地下了车。
吴涛忽然想起什么,把刚起步的车子又停了下来,“那个杨宗伟不是你老乡吗?”
“是的,是我们一个县的。怎么了?”
“他去学!”
“怎么会是他?”鲁兵有点弄不明白。
“你这个老乡厉害,有点小头脑,听说他家特别穷是吗?连饭都吃不饱?”吴涛问。
“这我倒没听说。你怎么知道的呀?”
“这是他自己对领导说的,领导为了照顾他,才让他去学的。”说罢,一脚油门,车子“呜”地开走了,留给了鲁兵一脸的惊愕!
由于编制上兵员不多,所以部队也就一个食堂,干部和战士都在这个食堂就餐。食堂很宽畅,一排开5个窗口。就餐的人不多,但秩序明显有点乱。特别有一些老兵,总喜欢在前面加塞压队,鲁兵在心里就有点恼火:自己老老实实地在这儿排着,前面的人却只多不少,真不上路子!
鲁兵打好饭菜端上桌的时候,晁亮和杨宗伟正吃得热火朝天!鲁兵很看不起杨宗伟的那副吃相。把米饭往嘴里扒得呼啦啦直响,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
杨宗伟在饭桌上有说有笑。这儿不像新兵连,就餐时是不许讲话的。食堂里有足够的桌椅,战士们可以自由组合。一般情况下,鲁兵都是和晁亮几个人在一桌,后来杨宗伟也挤到这桌来了。
“宗伟,什么时候去学习呀?”鲁兵放下饭菜,顺口问了一句。
“后天,后天走。”事已定局,杨宗伟不再躲躲闪闪,脸上已掩饰不住喜悦。
不知为什么,鲁兵感觉杨宗伟这副得意的嘴脸很可憎。有什么了不起?还以为自己有多大的本事呢,不就是靠低三下四拉关系吗?为了去学习,竟扯谎家里吃不饱饭,丢人现眼的,人格都不要了!呸!
小胖子穿了一身工作服,一手端着盆一手拿了块抹布,晃晃悠悠地开始打扫桌面。鲁兵见状,便笑着和他打招呼:“小胖,你他妈的这是什么意思?不想让我们吃饭呀?”
“不敢!”小胖脸上没有一点笑意,“操!你们山东人多厉害!我敢不让你吃饭?!”
“你什么鸟意思?别一枪打一大片!”鲁兵忽然明白过来,小胖这是恨屋及乌,他这话是冲杨宗伟说的。
“没鸟意思!您慢慢吃吧,阿拉不伺候了!”小胖端起盆气哼哼地进里面去了。
“我靠!”鲁兵不禁也有点恼火,“我他妈的这是招惹谁了?!”
(19)
一封“外婆病故速归”的电报并没有使廖家雨感到悲伤,相反,在请到了一周的事假之后,脸上竟流露出几许的喜悦。
“鲁兵,下午你送我到车站吧。”午饭后,廖家雨就开始收拾那个大的旅行包。
“好的。”鲁兵合上书本,走过来帮忙。本来还想安慰廖家雨几句,但是看人家一脸的笑容,话到嗓子边又咽下去了。
车站熙熙攘攘,显得十分嘈杂。鲁兵扛着一个大大的旅行包跟在廖家雨的身后,寻找着检票的窗口。
“好了,就在这儿。”廖家雨在一个检票口前停下脚步,回头对鲁兵说,“先放下吧,还有30分钟才检票呢!”
这时,鲁兵的额头上已汗涔涔了,从口袋中掏出手帕来擦着,忽然看见站内有一个书亭,紧挨着书亭还有一个卖食品的地方。鲁兵把包放在廖家雨的跟前,说了声我去一下,转身就向亭子走去。
鲁兵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提兜水果。这时,廖家雨正和一个战士兴高采烈地聊着天,叽里咕噜的,鲁兵一句也没有听懂。
“鲁兵,这是我老乡,来送我的。”廖家雨介绍道。
“你好,我叫钟子健,在323库。”
鲁兵和钟子健握过了手,就把水果交给廖家雨,“带着路上吃吧,一路顺风!”
廖家雨有点过意不去,和鲁兵推让了半天:“你看,让你受累还让你破费……”
检票了,鲁兵和钟子健目送廖家雨挤过检票口,身影消失在门外。
“真有他的,才来几天就请到假了!”钟子健羡慕地说。
“他外婆去世了,请的事假。”鲁兵解释道。
“哈哈!外婆?”钟子健笑得弯下腰去,眼泪都笑出来了,“他外婆多年前就去世了……”
“不会吧?”鲁兵真有点想不通。如果他外婆几年前就去世了,那么这封电报恐怕也是世界上最慢的一封的电报了吧?
廖家雨不在,宿舍内一下子清静了下来。王桂晚上依旧喜欢在办公室学习,接听电话。不知为什么,鲁兵感觉今晚心中空荡荡的,有点想家了,于是便到连队去找晁亮。
才出门,就差点和晁亮撞了个满怀。
“我正想去找你。”鲁兵为晁亮倒了一杯开水,晁亮却低着头不接。
“怎么了你?不高兴?”鲁兵知道晁亮性格内向,但平时也不至于这么沉闷。
晁亮还是不言语,把一封已拆过的信递给鲁兵。
“她的?”鲁兵并没有看信,早已猜出来了。
“她看不起我。”
“唉!”鲁兵重重地叹了口气,把手搭在了晁亮的肩上。
晁亮说的这个她,是自己的同学,现在卫校读中专。前几天晁亮写了一封火辣辣的求爱信,没想到碰到了钉子。不谈就不谈呗,看把你傲的,还说什么不是一个层次,你不就是个中专嘛!想到这儿,晁亮除了沮丧之外,还有几分恼怒。
“算了,感情的事是不能勉强的。我们要在部队好好干,干出个样子来给她看看。”
“嗯!”晁亮找到人分担了自己的不快,感觉这会儿好受多了。毕竟还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年龄,都还拥有着美好的青春梦想!
“对了,你女朋友来信了吧?”晁亮问,“有没有照片让我看看?”
“没有。”
“不可能?怎么会没有女朋友的照片?”
“真的没有。”鲁兵一再否认。
“哼,连我也保密!”晁亮讨了个没趣,闲扯了一会儿就回连队了。
“是呀,要是刘佳也主动写信和我吹灯该多好呀!”熄灯后,鲁兵躺在床上睡不着,竟想起刘佳来。我们肯定是走不到一起的,这样拖下去对双方都没有好处,可是怎么才能退掉这门亲事呢?看来,还真得和刘佳多写写信,让她主动提才好。可是,她要是不答应呢?我该怎么办呢?
鲁兵辗转反侧,难以入眠。这时,听到办公室电话响了,鲁兵顾不得穿衣,爬起来就去接听。
“喂,请找一下王桂好吗?”竟是上次那个好听的“超级女声”。
“好的,请稍等!”鲁兵不知不觉自己语气也柔和起来,真想多说两句,但还是放下电话,回宿舍叫王桂了。
驻地有亲戚真好,鲁兵很羡慕地想道。
好一会儿的工夫,王桂才回到宿舍,好象故意在对鲁兵解释:“我亲戚。”
(20)
春天总是显得十分短暂,正象那一树的梨花,悄然间不见了踪迹。在那梨树花开的时节,鲁兵他们结束了培训,正式跟在王桂后面走进了工间。
工间里弧光闪烁,四处弥漫着焊条燃烧后产生的烟雾和汽油的味道,几个职工在那儿忙碌着。
“以后每天就在这儿上班,”王桂从一个衣柜里翻出几件破旧的沾满油渍的工作服,自己穿了,又扔过来给鲁兵和廖家雨,“换上吧”
“啧啧!”廖家雨把工作服翻过来调过去看了一通,很不情愿地穿了,一脸痛苦的表情。也难怪,这工间和艺术舞台毕竟还是两码子事呢。
“从今天起,你们俩先练习焊接,所长安排我先带你们。”王桂从工具箱中拿出焊条,取出一根用焊钳夹了,然后熟练地在一块废铁板上搭好地线,随手敲击了两下,焊条便在弧光中“噼里啪啦”地燃烧起来。
“就照这样做,”王桂移下面罩,冲他俩笑笑,“谁先来?”
“我来!”鲁兵正想去接焊钳,却被廖家雨抢了先。
“我们一人一根焊条!”廖家雨对鲁兵说。
“好!”鲁兵在他练习的时候,就拿起面罩在一旁观看,而在鲁兵练习的时候,廖家雨却跑到外面唱歌去了。
下班号吹响了,鲁兵还在那儿敲打着观看自己的焊逢,所长站在了他身后他都不知道。
“下班吃饭了,鲁兵,把工具收一下吧。”陈天军很喜欢小伙子的钻劲,没有这种劲头,可练不出精湛的技术来。“王桂,一定要让他们注意防护!”
“是!”王桂还想在所长跟前表现一下,进一步为他们讲一下技术要领,却没有看见廖家雨,“小廖呢?”
“早回宿舍了。”鲁兵都不知道廖家雨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告诉他以后不要提前下班!”王桂虽然不是班长,但他是老同志,具体的事情都是他安排呢。
“好,”鲁兵答应着,心里暗想,我告诉他有什么用?!
鲁兵没有午睡的习惯,总喜欢在别人午睡的时候,独自到那片树林间去散步。树林子里很安静,一个人走一走,随便想点事情。身在军营,可思想不受纪律的约束,这可是难得的自由呢,使鲁兵感到又轻松又愉快。
一辆自行车过来了,鲁兵认出骑车的竟然是张强!
“张强!”
“张强!!”鲁兵高兴坏了,自新兵连一别,几个月没有见面了。
骑车人没有讲话,似乎也冲鲁兵点了点头。鲁兵看到骑车人的背影,心里一片茫然。
几个月不见,鲁兵也曾多次想起过他来,今日一见,张强竟视自己为路人!
不错,我们原本也是路人,正如一同唱过的那首《战友之歌》:“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来了……”我们在新兵连踏着同一个号子走过,一起同甘共苦,欢笑过,流泪过。我珍惜的是这份难得的情谊,并不是因为你爸爸是参谋长才和你交往。好,你把这一切都忘掉了!你看不起我这个土头土脑的兄弟,我也同样看不起你!你知道吗?他不仅有着土地一般宽阔的胸怀,也有着土地一样的神圣和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