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路上都这样,张居正回到湖北荆州后给父亲操办葬礼的排场那就可想而知了,在整个明代,要说葬礼的排场之大,我估计除了皇帝的葬礼,也就要算得上张居正他爹张文明的葬礼了。(至于到底大成什么样,我觉得大家可以想象一下,就不用我再一一细说了。)
不过,张居正也有收敛的地方,唯一能让我们又看到以前的那个张居正的地方,是他走到河南新郑的时候,远远地透过轿帘看到远处跪着一大片当地大大小小的官员。当头跪着的是新郑的县令和一个六十多岁瘦骨嶙峋的老人。
张居正一看到这位老人,立刻嘱咐停轿,他老远就下了他的三十二抬大轿,快步走到这些人的面前,上前一步搀起这位老人,眼泪刷地一下就流下来了。
这个老人是谁呢?
他就是曾经与张居正香山盟誓,要一起振兴国家,后来又与冯保斗得你死我活,以至于把张居正也视为仇人的前首辅高拱。
高拱不是不知道张居正在王大臣案里从冯保手下救了他全家,但他和当时大多数人一样,认为张居正才是始作俑者,后来只是迫于形势,才故作姿态罢了。尤其是张居正趁他和冯保的斗争接替了他内阁首辅的位置,这是高拱最不能接受的。但现在张居正位高权重,高拱又能怎么样呢?他只能随着着县令来跪接张居正罢了。
可张居正心中对高拱还是非常有感情的,他不是不知道高拱一直误解着他,可现在两人江湖相见,再有多少恩怨,也足以一笑泯恩仇了。所以张居正握着高拱的手,把高拱搀扶起来,根本不管当地那些大大小小的官员,与高拱并榻而坐,促膝长谈。
后来张居正返程回京的时候,又特意来看望高拱,两个人又有一番长谈。至于谈了什么,没有人知道。但后来高拱死后,因为小万历特别恨高拱,所以不许给他官葬,而张居正据理力争,终于为高拱争到了按政府高级官员举行官葬的正式礼仪。
见到高拱的张居正真情流露,毫无政府首辅的官场架子。可除此之外,张居正的回乡葬父可以说排场十足,架子十足,大概这时候的张居正已经不在乎了。在他心里,大概只要能为国尽忠,那些都算不了什么了。
操切
如果说回乡葬父的排场体现了张居正生活作风的变化,那么能体现张居正工作风格变化的就是我们要说的第二件事:长定堡大捷的疑案。
就在张居正回乡葬父才离开北京城的第五天,新婚燕尔又百无聊赖的十六岁小皇帝小万历正在打瞌睡,突然当值太监急匆匆地来禀报,说兵部尚书求见,有辽东紧急军情禀报。
小万历一听紧急军情吓了一条,睁开眼就说:“快请张先生来!”
当值太监一听就咧了嘴,说张首辅已回乡归葬去了,皇上您还是先看下折子吧。
小万历这才想起来,他那位无所不能的张老师已经走了五天了。小万历没了张居正在身旁,还真就没了主心骨。不过,等他拿过兵部的折子打开一看,不禁笑逐颜开,刚才听到紧急军情的紧张劲儿一下都没了。
原来,辽东上报的军情是长定堡大捷。
这个长定堡大捷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呢?
时间往前推两天,也就是张居正离开内阁回乡葬父的第三天,辽东副总兵陶成喾在边塞长定堡的长城上正踌躇满志、慷慨激昂又唉声叹气、自怨自艾着呢。
大家可能会奇怪,这位辽东副总兵的情感怎么这么复杂呢?
也难怪,陶成喾这人自觉文韬武略无所不能,可是一直没有什么好的机遇。他虽然也比较会打仗,而且也以军功累积到了副总兵的位置,可在辽东一线,他再有本事,风头也不如另外一个人。
谁呢?
辽东总兵——李成梁。
面对辽东一线的蒙古人和建州女真族,几乎所有的大仗都给李成梁打了。而且李成梁一打还准羸,弄得蒙古人和女真人都特怕他。陶成喾自觉本事不比李成梁差啊,可军功都被李成梁建了,而且他是副总兵,人家李成梁是正总兵,排兵布阵总还得听人家正职的吧,所以陶成喾一直觉得大志难伸。说好听点叫大志难伸,说难听点儿就是出风头的机会怎么都是你李成梁的呢?唉,这就叫“即生李,何生陶”啊?所以陶成喾站在北风中,难免有两声自怨自艾的唉声叹气。
但自怨自艾的陶总兵为什么在长城上又会慷慨激昂、踌躇满志呢?
原来大清早就有探马来报,说几百鞑靼武士正朝关隘的方向而来。陶总兵一听就来了精神,什么?正愁着没地去施展身手呢?这下好,居然有送上门来的了。况且,你就几百人,就敢直奔我重兵把守的长定堡而来,这还不好好收拾你一下!收拾掉这帮家伙,那就是奇功一件啊!
于是他点齐兵马,准备杀敌。而他自己这会儿扒在城墙上,就正激情燃烧地在那儿瞭望着呢。
过不一会儿,果然见远处有一群鞑靼武士慢慢地过来了。但这拨人很奇怪,要说攻城吧,他们不急不忙地,也不是冲杀地派头,瞧那个慢劲儿,倒像在散步。更关键地这拨人还赶着大群的马和羊。对于蒙古人来说,那马和羊就是所有的财产了,所以赶着马和羊出来除了放牧那就是搬家了。
陶总兵皱着眉头看了半天,正琢磨着呢,旁边的小校凑过来嘀咕了一句:“大人,这不像是来攻城的啊,会不会是来投降的啊?”
陶成喾听了这话,心里咯噔一下,这要是来投降的,自己还杀个什么劲儿啊?这到手的军功、煮熟的鸭子不就飞了嘛。所以他心一横,掉过头恶声恶气地对那小校说:“你懂个屁,这叫诈降,你一开关,他就杀过来了。你小子心一软,脑袋就没了。”说着,化掌为刀,在小校的脖子上就砍了一下。
小校吓得脖子一怵溜,心得话,还是陶总兵深谋远虑、“鸟生鱼汤”(“尧舜禹汤”意,韦小宝语),要不然岂不被这帮鞑子给骗了。
小校还没缓过劲儿来,陶总后已经拔出佩刀,大喊一声,“兄弟们,随我出击。”
其实,这帮鞑靼人确实来归降的,他们是个小部落,经常受土蛮的欺侮,实在撑不下去了,所以来投大明。这种事儿在边关也常有,张居正为了分化蒙古人,一般对这些人都是收留的。这帮人拖儿带女、赶着羊群以为要来到了天堂,远远已经看到了城墙,可突然间炮声一响,杀出数千明军铁骑。为首一员大将,铠甲分明,长刀挥舞,正是威风凛凛的陶大将军。
这下这批蒙古人是真的去天堂了,根本就没成想迎接他们的不是掌声和鲜花,而是马刀与喊杀。问题是拖家带口的,逃也逃不利索啊,所以除了一小部分逃跑掉之外,大部分都被陶大将军送去了天堂。
陶成喾所谓的长定堡一战,杀敌献首四百七十八人,而自己无一伤亡。陶成喾这个高兴啊,你李成梁虽然了不起,但你劈山营大捷也没有说自己无一伤亡啊,你看我,杀了这么多鞑子,自己还无一伤亡,这简直就是战争史上的奇迹啊。所以他赶快修书上报朝廷。
小万历在惊魂未定中读到的这份辽东紧急战报,就是这样一个长定堡大捷。
小万历这个高兴啊,赶快召兵部和内阁的大臣们来见。问按规定该怎么奖赏这些边关将士。内阁次辅吕调阳说正在考虑怎么奖赏各级将士,小万历听了两句就没耐心了,说赶快快马把消息告知张先生,请张先生审定你们的处理意见。
原来,张居正虽然走了,小万历和李太后都根本不放心没有张居正的内阁,让内阁大臣每天把紧急事务都要快马呈报正在路上的张居正,而张居正一边赶路,一边处理公务,再让快马把他的处理决定送回北京城来。这就是明代所谓的“马背上的内阁”。
张居正虽然是回乡葬父,但当他在他的三十二抬大轿里看到长定堡大捷的捷报时也很高兴,但只高兴了一下,张居正的眉头就皱起来了。为什么呢?张居正觉得不正常,蒙古人的战斗力那不是吹出来的,李成梁虽然够狠,但也不能说是哪一仗可以没有一兵一卒的伤亡,这个陶成喾张居正还是知道的,虽然有本事,但好大喜功,怎么可能把长定堡这一仗打得如此漂亮,以至于歼敌献头颅四百七十八个,而自己却无一伤亡呢?
张居正觉得:不合常理。
虽然不合常理,可你张居正无暇分身啊,内阁奖励的决定还等着你点头,从皇上开始,往下到陶成喾,再到陶成喾手下将士的心情那都肯定既高兴又充满了期待的,你这时候什么证据都没有,你能扫所有人的兴吗?所以张居正也没办法,只得在奖励决定上签了字。但同时他写了一封信,让自己的学生辽东巡按安成凯要秘察此事。
张居正还没办完丧事,安成凯有关长定堡大捷真相的调查报告就来了,张居正这个火啊,心的话你陶成喾杀降不算,竟然还敢谎报长定堡大捷!朝廷上下是人人欢喜了,可这四百七十八个冤魂又该如何呢?
说老实话,要从朝廷大局出发的话,张居正应该隐忍不发。为什么呢?道理很简单。
第一,长定堡大捷已成朝廷定论,各级官员所授的封赏奖励都已经尘埃落定,就算是张居正自己,因为是百官之首,也在长定堡大捷后被小皇帝加了封赏。现在要揭出真相的话,从上到下,从小万历和他张居正开始都得弄个灰头土脸。
第二,关键是所受封赏的这些人,除了陶成喾,其他可以说都是张居正的亲信。你看辽东总兵李成梁,蓟辽总督梁梦龙,兵部尚书方逢时,这些主要受封的功臣都可谓是张居正的左膀右臂。你要翻案,不光是陶成喾要倒霉,这几位都是直接领导,也都有很大的责任的。
第三,这些鞑靼人是死得冤,可他们是鞑靼人啊,是与大明世代为仇的鞑靼人啊。你说你张居正为了这些鞑靼人,让自己和小皇帝灰头土脸,让自己的亲信和功臣不仅无功还要受罚,这值当的吗?
还有,你张居正远在千里之外给父亲下葬,有必要为这件事搞得朝廷上下都不快吗?
所以按理说,张居正绝不应该因长定堡大捷事件再起波澜。但你猜张居正会隐忍不发吗?
答案是:会的。
他在回到湖北荆州后收到了安成凯有关真相的报告,可他还是压下来了,并没向小万历禀报。但他不放心,又写信给自己的学生蓟辽总督梁梦龙,让他再查实一遍这件事。过了一段时间,梁梦龙的查证也来了,真相跟安成凯调查的一样。但梁梦龙劝自己的老师,此事宜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要放在夺情事件以前,我估计张居正真的会听梁梦龙的劝,把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顶多暗地狠狠责罚陶成喾,也不能因这事影响朝廷上下的名声,影响政治大局的稳定。
可现在的张居正已经不是那个谨小慎微的张居正,他的心中只有国家利益,险此之外,其他一切都可不作考虑。陶成喾杀降卒谎报长定堡大捷,虽然没对哪个人造成伤害,但他对国家利益造成了伤害,就这一点,就足以让张居正做出令所有人出乎意料的决定了。
张居正葬完父亲回到北京后,受到皇帝、太后和朝廷上下官员的盛大欢迎。可才过了两天,张居正就指派辽东巡按安成凯上书弹劾陶成喾谎报长定堡大捷,然后据实查处此事。最后陶成喾受到重罚,而内阁、兵部、辽东各级官员的封赏一律革除,这其中主要牵涉的都是张居正和他的亲信部下们。
事后,很多人说张居正太“操切”了,就是说他的工作风格太极端、太过份,太难让人理解。
可张居正理直气壮地说:“赏罚明当,乃足功惩,未有无功幸赏,而可以鼓舞人心者!”
那意思就是说我讲的是道理,不是情面,治国兴邦,没有规矩怎么成呢?为了国家的利益,“操切”就“操切”吧!
虽然工作风格“操切”、极端,但张居正大权在握、强权在握,任别人非议,也奈他不得。所以士大夫阶层的非议和埋怨遇上张居正的“操切”也无可奈何。
但张居正的操切、极端碰到另外一个人就有麻烦了,这个麻烦事实上也成了张居正万历新政最大的、也是最后的隐忧。
那么,这个人到底是谁呢?
他和“操切”的张居正又会碰撞出怎样的“火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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