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击
吏部尚书张瀚,虽然身受张居正的知遇之恩,但对于小皇帝主张张居正父丧夺情,心里还是很不平衡,很难接受。
事实上,张瀚跟很多正直的官员一样,对于张居正对国家的贡献还是非常认可和推崇的。但因此,他们反倒认为张居正在伦理道理方面就更应该做个表率。朝廷讲究“以孝治天下”,现在张居正面临父丧,任他是多大的官儿,他都应该辞职回乡丁忧。要是夺情,也就是不为父亲守满三年孝的话,任是你原来做出过多大的贡献,他们都觉得那在情理上是说不过去的。
所以,当小万历下旨让吏部从官员任用程序的角度来阐明张居正夺情留任的意义时,作为吏部尚书,张瀚宁肯拖着也不执行。当吏科给事中王道成来催促他时,他大喊张居正要夺情就是践踏万古纲常,就是践踏伦理道德,所以坚决不肯随波逐流,执行所谓的圣谕。
当初张居正重用张瀚,就是看中了他的人品,看中他不随波逐流。如今张瀚果然不随波逐流,不过现在他不随波逐流的矛头却是对准了启用他的张居正。
小万历很生气,后果也很严重。他还不太成熟,第一感觉反倒觉得张瀚这样做是在渺视他,所以他一道圣旨就让张瀚退休回老家了。
张瀚是吏部尚书,从名份上说,地位不比内阁首辅差,那也是百官之首。况且,张瀚素来名声也不错。现在小万历只因为他不附从夺情,就罢了他的官,这一下在官场上就引起了轩然大波,并使得各方面都把注意的焦点集中到了张居正是否应该夺情上。
张瀚这一走,那是带着无声的抗议离开的,这抗议虽然是无声的,但只要是抗议,它就会象多米诺骨牌一样,引发一连串无声和有声的抗议。
果然,在张瀚罢官之后的第四天,一个有力的声音响了起来,这个声音一下子震惊了朝野。可这个声音,反倒是张居正最先听到的。
张居正在家里设了一个临时的灵堂,以祭奠自己的父亲。这天他正在灵堂为父亲守孝,游七突然来报,说首辅您的学生翰林院编修吴中行求见。
吴中行是张居正一个比较得意的门生,因为文才出众,所以张居正对他的印象也非常不错。张居正听说是吴中行求见,想了下,就走出了灵堂。吴中行远远看到张居正,连忙抢上几步,弓身行礼,说“学生参见恩师。”
张居正点点头,脸色凝重地看着吴中行,不知道他找自己是什么事儿。
只见吴中行也神色凝重地看着张居正,伸手从袖筒里拿出一个折子来,说:“学生有本要上,特来请恩师过目。”
张居正接过奏折,并没有先打开看,手上拿着奏折,眼睛还盯着吴中行。年青的吴中行呢,也没什么胆怯,腰板儿挺得直直的,目光与张居正相互直视。张居正盯着吴中行,看了几秒钟,像是先从这个年轻人眼中读出什么,然后才打开奏折,一行行地读了下去。
游七在旁边看张居正面不改色地读了很长时间,才抬起头来。张居正又看着吴中行,吴中行还是像刚才一样挺着腰板儿直视着他的老师。游七不知道怎么回事,只听见张居正淡淡地问了一句:“奏折递上去了吗?”
吴中行一听倒笑了,说:“要是没递上去,学生也就不敢拿给老师看了。”
听了这话,张居正又不做声了,两个人的对话就各只一句,然后还是像刚才一样,张居正面色凝重地看着自己的学生吴中行,而吴中行则挺着腰板目光直视着自己的老师张居正。
游七在旁边看着纳闷儿啊,心的话这二位彼此在看什么呢?他还没想明白呢,只见张居正突然袍袖一抖,把手中的奏折啪地扔在地上,然后转身回了灵堂。而吴中行呢,居然苦笑了一下,连地上的奏折都没捡,只朝张居正的背影拱了拱手,然后也转身离去了。
等二人都走了,游七过来,把地上的奏折捡起来一看,才知道这奏折原来是个副本,题目是“因变陈言明大义以植纲常疏”。
奏疏里头先是说父子之情乃人之天性,张首辅此刻面临丧父之痛,心里应该是多悲伤啊,这一点皇上你怎么不明白呢?
这说的还是挺有人情味的。可接下来吴中行话锋一转说,朝廷上下都和皇上您一样尊重张首辅,我作为张老师的学生也很尊重他,可我们为什么尊重他呢?还是因为他的贤能吗?一个贤能的人要担天下的重任,就应该在正人之前首先能够正己,就应该是个道德的模范与楷模,这样才能有政治的示范作用。而张首辅现在因为皇上您的意思要夺情,不遵守祖宗成法回家丁忧守制,这样的张首辅、这样张老师不就有道德的污点了吗?这样的人还怎么能成为政府的领袖呢?
奏疏的最后说夺情这件事“事系万古纲常,四方视听。惟今日无过举,然后后世无遗议。销变之道,无逾此者。”(《明史卷一一七吴中行传》)这话就说的厉害了,那潜台词是说如果皇上您和张首辅都主张并坚持夺情的话,那一定会被后人耻笑,并在历史上留下千载的骂名!
游七看完这话,真是出了一身的冷汗,心的话这个吴中行胆子也太大了,这不连张居正和小万历都骂了吗?游七想想又气得不得了,连吴中行这个张居正素来喜欢的学生都跳出来这样攻击夺情之事,老爷心里头这会儿肯定不知有多难受了。而且这个吴中行尤其可恨的,你要上本攻击你就上得了,那边向皇上递交了奏折,这边同时还抄了个副本拿来给张居正看,你这不是成心气人嘛!
所以游七看完后恨恨地朝门外瞪了两眼。这会儿吴中行早走得没影儿了,你说你瞪谁去啊?可游七这两眼只是抒发自己的恨意罢了。他拿着这奏折转头又向灵堂走去,远远地看着灵堂里的张居正席地而坐,脸上还是一点表情也没有,只是低着头,目光定定地看着地上的方砖。游七看得眼泪都要下来了,仰天叹了一口气,心得话:老太爷啊,你死得可真不是时候啊!
这边儿吴中行上了奏折,那边张居正第一时间也读到了奏折的副本。
张居正虽然当时没有发作,但心里肯定气得不行。上一次自己要辞职,就是因为刘台上本攻击自己,使自己成了大明朝第一个被学生弹劾的人。这下好,有了刘台的先例,居然又是一个自己的学生来弹劾自己。
张居正端坐良久,不禁仰天长叹,到底自己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连自己的学生也不能理解自己呢?
张居正想到了刘台,一下也觉得这个吴中行也跟刘台一样可恨。虽然看上去他这俩学生都一付聪明的模样,可怎么就这么不明白自己老师的一片为国之心呢?
你别说,作为一个老师,张居正还真是挺失败的,他呕心沥血教育出的小万历,在长大后也成了一个极其昏庸的家伙,别说继承张居正改革的遗志了,反而亲手把张居正万历新政的成果毁灭怠尽。而万历新政实施过程中,对张居正攻击最有力的也是他的学生。
这边吴中行的奏折一上去,就引起了朝廷上的争论。可才争论起来,第二天,张居正的另一个学生翰林检讨赵用贤又上一本攻击张居正的夺情,他特别提到最近天空中出现了彗星,这在古代就是不祥之兆,那么现在有什么不祥之事呢?自然就是张居正的夺情。因为赵用贤是张居正的学生,而赵用贤这么说,影响就更大了,所以后来京城里有人贴大字报,就写张居正的夺情是大明朝的不祥之兆。
又是一个学生来攻击自己,张居正不知道这时心中是什么滋味?
可这还不算完,第三天,张居正的一个同乡刑部员外郎艾穆和另一位刑部主事沈思孝联名上疏攻击张居正夺情。艾穆的上疏里矛头直指张居正,还引经据典地说“徐庶以母故辞于昭烈曰:臣方寸乱已。居正独非人子而方寸不乱耶?”
这话就说得恶毒了,艾穆说当年三国的时候,徐庶徐元直因为母亲被曹操掳了去,借此来要胁他,所以徐庶不得已跟刘备辞别,说我不是不想帮你,因为我母亲被曹操抓了去,而作为人子,我的心神已经大乱了,要帮也帮不上你什么了。徐庶只是因为母亲被曹操抓了,就伤心得什么事都做不成了,你张居正现在爹都死了,亏你还能有心思、有精力处理国事,你难道不是做人子的?你难道不是人吗?
你看这话等于是在骂人了。
你说这些文人绝对不绝对?极端不极端?难道亲人死了,活着人就什么也不要做了吗?那徐庶到了曹营之后,就算是在他母亲上吊自杀之后,他不还是在火烧赤壁中,在庞统献连环计的时候帮庞统出过主意嘛,他后来还领兵去拒守西凉的马超呢,按艾穆这个说法,徐庶岂不是也不是人了吗?
所以据说张居正听了艾穆这话之后,拍案而起,含着泪悲愤地说了一句:“当年严嵩误国殃民,但还没听说过有哪位同乡恶毒的攻击过他,难道我还不如严嵩吗?”
这时候的张居正可真的火了,那些改革的反对派骂他是小人、是禽兽也就罢了,现在连他的学生、他的同乡都攻击他,甚至骂他不是人,这确实动到了张居正的情感底线。
要知道,张居正可不是一般的人,他在万历朝的地位看上去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事实上他根本连“一人之下”都没有。皇帝只不过是个小孩儿,是他的学生,而李太后少了他恐怕连主心骨都没了,他手上就握着那个时代最高的权力。可以说,他握着所有人命运,却被人骂到这么惨,尤其是被自己人骂到这么惨,张居正是真的被激怒了。
不仅他怒了,小万历就更怒了,在吴中行、赵用贤、艾穆、沈思孝之后,一个刚刚进入官场的刑部观政邹元标居然也跟着上疏,他在上疏里就不仅骂张居正了,他甚至调侃起小万历来了,他说:“今幸亏居正丁艰,犹可挽留,若不幸身难,陛下之学将终不成,志将终不定耶?”(《明史卷二四三邹元标传》)
那意思是说皇上你老说离不开张居正,那幸亏现在张居正还活着,要是张居正现在死了,皇上你是不是就没法继续学业了?治国的志向也是不是就无从谈起了?那意思就是你离了张居正就不活啊?你也太没志气了!
这指名道姓的可是在调侃皇上啊,所以小万历气得个半死,大喊“梃杖、梃杖”,而且这几个家伙一个也不能放过,要在市曹之间,也就是万众瞩目的地方给我当众脱了裤子狠狠地往死里打。
小万历狠了心了,不打死这几个家伙不罢休,谁劝也没用。
解救
明代的梃杖那是非常残酷的,虽然古代说“刑不上大夫”,但明代的梃杖就是专门对付这些士大夫的。
原来还稍微好点儿,挨打的时候可以不用脱裤子,这样多少还保持点体面。可自嘉靖以后,梃杖的时候必须下半身脱光了打,而且一打就是几十到上百杖。有很多人当场就会被打死。
打死也就罢了,这个脱光了裤子被打屁股,对于知识分子来说,那是种巨大的耻辱,所以自张居正上台以后,他一概不主张用梃杖的方式来惩罚大臣。所以刘台案的时候,刘台那么攻击他,小万历要替他泄愤,要打刘台一百梃杖,张居正都反复上疏把刘台的梃杖和充军都免了。所以在万历新政的头几年里,梃杖已经是个很稀有的名词了。
现在小万历要对这个上疏反对夺情的代表处以梃杖,上上下下的官员一下就慌了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