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风雨张居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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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第十四讲治国用人之道(2)

首先,出于政治局势上的需要,确实要对原来高拱手下的那批言官进行一个清洗。

在明代,言官的品级一般不高,像六科的给事中,一般也就是七品,那在京官儿里也就是最低的。但由于他们的身份比较特殊,所以高层官员一般都注意拉拢他们。反过来,有高层的拉拢,这些言官为了将来的仕途考虑,也愿意背靠大树好乘凉。这样,言官跟人也就是官场上一个最典型的帮派现象。

高拱手下原来的那帮言官跟张佳胤这些人不一样,他们是铁了心跟高拱的,身上的政治帮派标签最为鲜明。现在高拱倒台了,他们暂时老实了,但留着他们就是留着潜在的祸患。就算有人是墙头草,看风使舵两边倒,那也说明这种人不可靠,更不能留。所以出于政治稳定的需要,张居正决不肯留这些潜在的威胁在朝廷里。

其次,更重要的是,张居正不只开除了属于高派成员的这些言官,他把一些好斗分子、好争吵分子趁机也都给清洗掉了。

张居正说过:“二、三子以言乱政,实朝廷纪纲所系,所谓‘芝兰当路,不得不锄’者,知我罪我,其在斯乎!”(同卷《答汪司马南溟》)

这个“芝兰当路,不得不锄”是什么意思呢?

“芝兰”那还是指优秀人才的。可虽然你是“芝兰”,只要你挡在我前进的路上,我还是要不客气地把你给清除掉的。

为什么呢?

因为你挡路了。

那么,既然是人才,怎么又挡路了呢?

其实这是个比喻,这里的人才指的是那些好议论、好争论的人才,就算他们本身是有本事的,但这些人因为好议论、好争论,所以对于国家大事来说,其实不是什么好事,这就叫“二、三子以言乱政”。

这说明张居正看得很远,他是为了推行即将进行的改革的需要,才不得已作出这样的选择。我们知道一项新的变革开始之初,最难做到的就是意见的统一,所以回想改革开放三十年的成就,当初不讨论“姓社、姓资”的问题,也就是埋头做事不争论,那真是个极其英明且伟大的见地。

张居正也正是出于这一种考虑,才决定对言官制度的代表监察系统开刀的。

不只如此,为了让干事的人好好干事,不受说话人的干扰,他甚至走得很极端。他在任上曾经大力裁并书院,当时的书院就相当于现在的大学,是知识分子聚集的地方。知识分子聚在一起难免会议论是非,张居正就把他们的平台连锅端,这也使他在历史上留下了文化****的恶名。

张居正对此倒并不在乎,只要能达成改革的目的,该下手时他绝对狠得下心来。

当时有个大儒叫何心隐,是明代著名的思想家,说起来还算是张居正的同学。但由于张居正认为他宣扬异端邪说,干扰了推行万历新政过程中的思想统一,张居正就主使地方官员秘密把何心隐给害死了。

如果说这就叫“成大事者,不择手段”,这确实也让我们看到了张居正做为一个政客的冷酷与****的一面。

稳重与极端

说起来,张居正之所以不用说话的人,甚至对好议论的人如此深恶痛绝,是因为他想为能干事儿的人营造一个良好的干事环境。但对于能干事的人,他也有一个区分,这就要说到他的第三个用人艺术了,我个人认为,这也是他用人艺术中最重要的一条,那就是——

用稳重的人,不用极端的人。

张居正上台了,有人开心,有人担心,有人因此充满了信心,有人因此一直陪着小心。像张佳胤就是庸人自扰白担心的人,但像海瑞就是因此而充满信心的一个代表。

海瑞是历史上有名的大清官,怎么排,从古到今看,他在历代清官龙虎榜上总能排在前三名吧。

海瑞的清官之名不仅得益于他的清廉和反贪污,更得益于他大胆耿直的性格和特立独行的做事风格。

让他在官场上崭露头角的事并不是他的工作业绩,而是他作为一个六品低级官吏,居然敢抬着棺材上朝去骂嘉靖皇帝。历史上有关棺材的著名事件,往前数只有三国时庞德庞令名抬棺战关羽,然后就要算海瑞海刚峰抬棺骂嘉靖了。

嘉靖当时气得要发疯,把海瑞的奏书才读到一半就气得大喊道:“快派人把这个混蛋抓住,千万别让他跑了!”结果旁边的太监说:“皇上,这人是抬着棺材来的,根本没打算跑。”嘉靖听了这话才冷静了些。

嘉靖虽然气极了,可他反倒没杀海瑞,只是把他给下在了大狱里。刑部上书认为海瑞大逆不道,应该论斩。可嘉靖这个素来睚眦必报的人居然把海瑞的案子压下来不批。

后来,有一种说法是说嘉靖渐渐把海瑞给忘了,所以海瑞躲过了生死劫。其实,嘉靖脑子再健忘,也不可能把骂得他最狠的海瑞给忘掉啊。我觉得是因为海瑞骂得太狠、太透彻了,让嘉靖反而起了惜才之心。

这就像他的老祖宗朱元璋,谁骂他他就杀谁,可当时的大才子解缙写了篇《万言书》骂他,骂得狠了,朱元璋反而升了他的官儿。

这也告诉我们一个生活的道理,别动不动从早到晚给人挑刺儿,你要骂,就来个痛彻肺腑的,就来个经典难忘的,人家反而会感激你。

海瑞这下出名了,再加上他以前反贪污的业绩,一下就成了天下闻名的大清官。等嘉靖一死,到了隆庆朝,海瑞就得到了重用。

可他的工作风格和他的人一样太极端,整天只关注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要么如何节约办公用纸,要么清查手下有没有人拿回扣,要么就整天在田间地头帮农民跟地主要地。只要是他的审的案子,一定是穷人胜,富人输。这当然说明他有不惧权贵的公正之心,但也说明他骨子里有一种强烈的仇富心理。

作为地方官,你想的应该是如何让辖内百姓共同致富,可海瑞就像一个江湖侠客,只干杀富济贫的事儿。所以他到哪儿上任,当地的富户就紧闭大门,连富裕的商户也不敢开市交易。

工作上这样极端,生活上他也这样。

据说海瑞在那个时代是唯一一个从不接受贿赂的人,这样他的工资就不够用了。据说他一年只买一次肉,就是在他母亲过生日的时候。他是个大孝子,非常孝顺母亲,而他母亲也是一个很极端的人,说她从小对海瑞的教育就很严格,“有戏谑,必严词正色诲之”。(《海瑞集》p578中华书局1962年版)“戏谑”就是玩耍,小朋友连玩耍都不让,所以搞得海瑞据说一辈子都难见个笑脸,小时候就一付小老头的模样。

海瑞到了三四十岁,还跟母亲睡在一个屋里。这样,一旦他的老婆跟母亲有矛盾,他就无条件地休妻。前面有两个老婆因此被休掉了,到了第三个老婆,她和海瑞当时的一个小妾,两个女人在一个月内接连暴亡。有官员曾经就此事上本弹劾海瑞,说两个人是被海瑞逼死的。虽然海瑞申辩说小妾是上吊自杀,而老婆是暴病身亡的,但当时人都认为这和海瑞的恋母情结有关。

不仅对老婆这样,对孩子海瑞也这样极端。

因为他不贪污,所以家里很穷,平常没什么多余的零食。明代沈德符的《万历野获编》、清代沈振辑的《野获编外补遗》和周亮工的《书影》都记载过这样一件事。说有一次海瑞发现他五岁的小女儿在啃一个烧饼,就很奇怪,问哪里来的。女儿回答说是家里的仆人张三给的。原来张三看这小女孩儿饿得厉害,实在于心不忍,就上街要了块烧饼给她吃。

海瑞一听,勃然大怒,说“女子岂容漫受僮饵,非吾女也,能即饿死,方称吾女”。

那意思就是说张三是个男仆,你一个女孩子怎么能从男人手里拿东西吃呢?男女授受不亲,你要是我海瑞的女儿,就应该去饿死,这样才能洗刷你作为一个女人的耻辱!

说这个女儿听了这话之后,绝食七日而死。

这些书上都说是女孩儿自己绝食死的,但我想这根本就是胡扯蛋,一个五岁的小女孩儿,面临饥饿,怎么会有这样的意志力呢?八成是海瑞自己发疯,把女儿关起来饿死的。

说老实话,这就有点儿太不人道了。孟子还说“嫂溺不援,是豺狼也。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权也。”(《孟子离娄上》)也就是说连孟子都认为,嫂子掉到河里,小叔子伸手救她上来,虽然两人拉手了,但也不算违反“男女授受不亲”。更不用说这个五岁的小女孩从男仆手里拿个饼了。所以你说海瑞这人有多极端吧。

所以就在隆庆朝,海瑞因为与高拱不合,也因为跟同事的关系比较恶劣,最后被停职闲用了。

等到张居正一上台,很多人都开始推荐海瑞,说他是大明朝难得的清官。海瑞自己也颇有复出官场,一展鸿途之志。甚至连万历皇帝都说海瑞这样的人怎么能不用呢?可当权的张居正还就是不用海瑞。

张居正在给海瑞的亲笔信里说:

“三尺之法不行于吴久矣。公骤而矫以绳墨,宜其不堪也。讹言沸腾,听者惶惑。仆谬忝钧轴,得参与庙堂之末议,而不能为朝廷奖奉法之臣,摧浮淫之议,有深愧焉。”(《张太岳集卷二十二答应天巡抚海刚峰》)

这话说得很委婉,说我作为宰相不能用你这样的人才,那真是让我惭愧的事儿。但暗地里的意思却是再惭愧我也不能用你。为什么呢?你到哪儿作官,当地的人受不了,当地的官员受不了,当地的行政系统也受不了。

张居正这话什么意思呢?

这就要说到张居正对文人政治的一种深刻认识了。

中国的政治家一般都首先是文人,是文人就有文人习气。文人习气一般有两个发展方向:一个是低调,这种人远离是非,明哲保身;一个是高调,这种人生造是非,甚至是颇会作秀。

比如说我以前有个老师,他有时气起来会当面骂我们,说“你们这些糟白!”开始我们还偷偷地笑他读白字,后来才知道,他不是不知道这个词儿读“糟粕”,他是故意读成“糟白”的。你看,连读白字都成了文人个性的表现。

后来,我们一直都记得这位把“糟粕”读成“糟白”的老师,甚至觉得他很可爱。

但这种个性,这种表现方式,到了官场,到了高效运转的国家机构里,那就是另外一回事儿了。他会因此显得很不和谐。对于讲究运转效率的国家机器而言,他会是一颗磨损机器、甚至使整个机器停止运转的“不规格零件”。

而海瑞,就是这样一个“不规格零件”。

要知道官场官场,既然称之为“场”,那就是讲究共振的,那就是一个讲究团队精神与团队意识的地方。你只知道单枪匹马,却不知道团队合作,那怎么成呢?

像海瑞这人,不仅是单枪匹马,他还要把所有团队伙伴当仇人。因为张居正不用他,他就气愤地说了句:“举朝之士,皆妇人也。”(《海瑞集》p242中华书局1962年版)

你只要想想女人在他们家的待遇,就知道他这话骂得有多毒了!

这就是把官场上所有的人都骂了,这也反映了在他心里,他把整个国家机器都当成了自己的对立面。这就像堂吉诃德了,最后所有的东西都是敌人,于是他会去跟风车大战一场。海瑞恐怕最后也得这样。

所以,对于这种理想主义者,虽然他们是清官,张居正也不用。

他要用的人是:循吏。

循吏这个词儿出自司马迁的《史记·循吏列传》,它是跟酷吏、污吏相对应的,就是指官场上的好官。当然,清官也算是循吏,但由于清官更重名声,所以后来循吏就更专指那些稳重而有实用主义精神的官吏。事实上,如果一个官僚队伍里大多是循吏的话,那么,这个官僚团队那就可以说是最理想的了。

张居正起用循吏的人事观念可以说是极有远见的,尤其是在中国这样一个传统文官主政的政治环境里,那就更显得难能可贵了。所以在张居正主政期间,官僚虽然还是官僚,但绝少官僚主义。各级官员踏踏实实的办事,这才导致了万历新政天翻地覆式的变革出现。这也可以从一个小个案看出些端倪来。

张居正为了寻求治理黄河水患的方法,没少动过脑筋。朝廷里与此有关的河道大臣与漕运大臣之间争吵不断,而张居正又非专业人士,所以他也拿不定主意。

他虽然在水利上不专业,但他在人事上很专业,所以他不管河漕大臣之间的争执,私下里去寻找能治理黄河水患的专门人才。他相信不管是什么专业的问题,一定会有专门的人才,只是看你作宰相的能不能找得到。

他打听到原来工部有一个叫潘季驯的低级官吏,多年参加黄河与漕运的治理,相当有经验,但他的方法往往不为上层所重视,所以一直屈居下僚。张居正为此亲自登门向潘季驯请教。潘季驯哪想到堂堂内阁首辅会跑到自己家里来登门请教,所以当时就被搞得晕乎晕乎的。

张居正一进门就看到潘季驯模拟黄河水道做的一些研究模型,一看就知道这是一个实践型的人才。再听了潘季驯有关治理黄河的见解与观点,从谈吐中更加确定了这是一个能干事的循吏。所以他下定决心,越级提拔潘季驯来主持黄河治理的工作。

同时,为了保证不让官场上的扯皮和纷争给潘季驯造成不必要的麻烦,他又上奏万历帝,把两个相关的职能部门河道与漕运合并裁减成一个,让潘季驯来总理河漕。

所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张居正赋予潘季驯治理河漕的最高权力,并亲自为其开展工作肃清了一切障碍。

潘季驯誓死以报张居正的知遇之恩,果然殚精竭虑,以大智慧解决了黄河水患,并因此在万历朝受到百姓的爱戴与朝廷的嘉奖。后来,张居正死后,长大了的万历皇帝对张居正进行清算,潘季驯不避嫌疑,站出来坚决为张居正辩护。万历碍于潘季驯的盛名,才没有对张家赶尽杀绝。

可以说,张居正的知人善用,不仅为万历新政的推行奠定了坚实的人才基础,也为自己的身后事预留了一份意想不到人情财富。

所以说,人事问题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就看你主政者的心中存的是私心还是公心。张居正一片忠心为国,再加上他目光如炬,精擅这三条用人的艺术,所以他的万历新政能够顺利推行,那也就是意料中的事儿了。

但我们说,官僚队伍如此庞大,你一个宰相再目光如炬,也不能事无巨细全都照顾到。官僚机构拖沓、敷衍的工作作风,也就是官僚主义的工作作风,那不是换几个人就可以根本解决的。如果解决不了这一点,国家机器的高效运转还是一句空话。

面对这个可以说是千古以来的难题,张居正这位聪明的宰相又会怎么做呢?

请看下集:《神奇的考成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