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看高拱与张居正的关系。这从一个生活小片断就可以看出来。
有一天,秋高气爽的日子,国子监祭酒,也就相当于国立大学校长高拱突然来了兴致,想到郊外去秋游。
但一个人去郊外秋游多没劲啊,你虽然可以时不时的“停车坐爱枫林晚”,看一看“霜叶红于二月花”,但你首先得是个有闲情逸志的人啊。
像高拱这人,虽然年龄大了,但依然血气方刚,尤其是他向来自视甚高,一直怀揣着自己要“重头收拾旧山河”的雄心壮志,所以他心里头也消停不下来,让他一个人去欣赏山中美景,他宁肯在家里陪他的好学生、后来的隆庆帝、当时的裕王朱载垕聊聊天。
可他今天实在想出门到郊外走走,好抒发一下积压在心中的闷气,于是他就琢磨着该找个伴儿。那找谁呢?他才动这个念头,立马就想到一个人。
要说你要请客吃饭,非找个朋友陪,这个人说不定也只是个狐朋狗友;但要说你要春游、秋游,非找个朋友陪,这个人跟你的关系肯定不一样。
我当年读《庄子》这本书时,有个地方特别奇怪,那就是庄子他干嘛老要损惠施呢?后来读到《秋水》篇庄子和惠施一起去秋游那一段才明白,原来庄子没什么好朋友,而惠施可以算是他唯一的好朋友了。以至于庄子要去濠水河边去秋游的时候,也想找个伴儿,但又没别人可找,所以陪他一路游山玩水、陪他在濠水河边争论到底水里的鱼快乐不快乐的人,就是他唯一的好朋友惠施。
所以庄子在自己的书里老拿惠施开涮,因为他也只能拿惠施调侃、说事儿,你拿别人说事儿,别人告你诽谤,会跟你急啊,但惠施不会,就算庄子对着惠施大暴粗口,惠施也只会把那些词儿当成是类似于呢称一类的话。好朋友嘛,就是这个样子的。
所以这个可以跟高拱一起去秋游的人,高拱在心底也无疑是把他当成了好朋友的。
这个人是谁呢?这个人就是当时官居国子监司业,也就是国立大学常务副校长的张居正。
说起张居正跟高拱的关系来,还真有点复杂。
高拱比张居正大13岁,中进士比张居正也早6年,说起来,他应该算是张居正的前辈。高拱这个人很有学问,也很有能力,但因为人比较傲,从来不肯轻易依附于哪一个政治集团,所以一直也没得到过重用。他很早就被选到裕王府当侍讲,当时的裕王也就是后来的隆庆皇帝,高拱也就成了后来隆庆帝的第一个老师。
这本来是件好差事,因为你给下一任皇帝当老师了,等到朝廷换届了,你自然也就可以凭着这层关系进领导班子了。可在当时,这可不是一件什么好差事,因为高拱来裕王府的时候,隆庆正是走背运的时候。
因为嘉靖最忌讳谈哪个儿子做接班人的事儿,所以整个嘉靖朝基本上就没立过太子,再加上别的儿子又虎视眈眈,所以隆庆虽然按序列他应该是太子,可是在嘉靖死之前,他一没有名份,二也不安全,甚至严嵩的儿子严世蕃都敢随意克扣裕王的工资,高拱和另一位老师去代裕王要工资的时候,严世蕃居然很嚣张的说:
“好像听说你们裕王府对我们父子有点意见嘛。”
你看,连严世蕃都这么不把裕王府放在眼里,说明隆庆在登基之前日子有多难过了。
高拱心中忿忿不平的原因也就在这个地方,一方面他看严嵩父子专权误国,心忧国事;另一方面,他看隆庆的处境如此难堪,又不免为之着急。
虽然他也劝隆庆这时候应该“益敦孝谨,敷陈剀切”(《明史卷二一三高拱传》),也就是要低调,不要表现出不满与怨气,而且总是不停地开导他,但高拱自己一肚子气却发不出来。
他本来就是极刚毅也极暴躁的人,甚至敢当着严嵩的面嘲笑他,你说让他这种心高气傲的人在这种局势下一直窝着,他能不憋得慌吗?所以他想出城走走,散散心,哪怕去看看香山的红叶也好。但他一个人又觉着没趣,所以这才拉上了张居正。
这两位国立大学的正副校长一路登上香山,来到最高处的香炉峰,只见层林尽染,漫山霜红,真是“晓来谁染霜林醉”?
按王实甫《西厢记》的说法是——“总是离人泪”。
但我想,恐怕除了“离人泪”,还有“英雄泪”。我们说“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高拱和张居正都可以算是明代政坛上两位有胆识的英雄,所以看到如此江山,感慨就来了。
高拱指着远山近林对张居正说:“太岳,你看如此大好江山,却国势衰颓,江河日下,真是让人扼腕叹惜啊!”
张居正不像高拱那么多愁善感,只凝重地点了点头。
高拱看张居正没说话,转过头对着张居正说:“太岳,我看你和我一样,胸中自有沟壑,定非久居人下之人,你说我们能为这国家做点什么呢?”
张居正年龄比高拱小,倒反而显得老成持重一些,他沉吟了一下,想起了诸葛亮的一句话,身对群山,手捻长髯,坚定地说:“若他日身肩国事,定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高拱听了击掌叫好,说:“好一句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诸葛武侯虽然当年‘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但终究也不负此生,应该无憾了。”
哪知道张居正听了这话摇了摇头,语气很坚定地说了句:“鞠躬尽瘁,但为国事;死而后已,功业自成。”
那意思就是说,我是要像诸葛亮那样鞠躬尽瘁,但一定不会像他那样大业未成就死,我要死,也一定是在建下丰功伟绩之后。
高拱听了这话,哈哈大笑,说:“太岳兄,不愧名居正,字叔大,这气吞山河、睥睨古今之势,非我高拱,何人能堪?”
这话说得就更傲了,那就是曹操与刘备青梅煮酒论英雄啊,曹操说“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就是说天下英雄就咱们两个,高拱的意思也就是能超越诸葛亮,在鞠躬尽瘁之外,还能成就丰功伟绩的,在当今之世,也就我高拱和你张居正了。
于是两人击掌为誓,他日登阁入相,定当戮力同心,振兴大明王朝。所以《明史》上说他俩是“相期以相业”(《明史卷二一三张居正传》),也就是以宰相的事业互相勉励。
裂缝
可是就像曹操与刘备,青梅煮酒论英雄之后,没多久,两个人就分道扬镳了。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
但相似并不等于简单的重复。
虽然高拱与张居正后来在政坛上没能共同成就一个中兴的大明王朝,但两个人并没像曹操和刘备一样虚情假意、貌合神离,至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两个人的关系还是像他们在香山上盟誓的那样齐心协力共进退的。
当然,他们俩之间的朋友关系,虽然的确是朋友,但和张居正跟严嵩不一样,和张居正跟徐阶也不一样。
张居正跟严嵩之间,是有着巨大的分歧的,他们的朋友关系,只基于一点联系,那就是严嵩对年青的张居正的敬重与欣赏。
张居正跟徐阶的朋友关系,是有着亦师亦友的前提的,再加上徐阶又是居正政治理想上指路的明灯,所以他们之间是铁板一块,没有什么可以动摇。
张居正跟高拱之间,可以说是意气相投、志趣相投,关系自然要比跟严嵩好,但又不是铁板一块。就在香山秋游之后不久,一道巨大的裂缝开始慢慢出现了。
那么,这道裂缝到底是什么呢?
这道裂缝其实就是——徐阶。
徐阶在扳倒严嵩之后,立即快速提拔了一些人,这其中就有高拱和张居正。
严格来说,高拱并不算徐阶这边儿的人,但作为嘉靖末年的执政大臣,徐阶已经明显看出隆庆不久即将接嘉靖的班,所以他早在几年前就把张居正也安排进了裕王府做隆庆的侍读讲师。在隆庆的各位老师里,高拱无疑是第一块牌子,因为在隆庆最无助的日子,高拱就像父亲一样给了他最大的依赖。徐阶很清楚隆庆对高拱的感情,所以早早地就把高拱引入了内阁。
按道理,高拱应该感谢徐阶,但高拱却打心眼里感谢不起来。
为什么呢?
因为徐阶虽然重用了高拱,但却更为重用张居正。
高拱进入内阁,虽然是徐阶提议的不假,但高拱认为凭自己的资历与水平,就算徐阶不提议,他也会入阁的,徐阶不过是做了个顺水人情。
但张居正的入阁就不一样了。
嘉靖四十五年,也就是嘉靖朝的最后一年,张居正虽然是国立大学的副校长,但论官阶不过是五品翰林院侍读学士,到第二年,也就是隆庆元年正月里,徐阶就把他越级提为三品礼部右侍郎。
又过了不到一个月,到二月初,在徐阶的力主之下,张居正居然以才干了不到一个月的礼部右侍郎的身份突然就进入了内阁,成为副宰相了。
这不只是连升三级了,这在整个明代都是很少见的。徐阶也说这是引用了“特进”之例,也就是特别情况特别对待。
但别人就会问了,凭什么只有你徐阶的学生和亲信张居正才能享受这种特别对待呢?
当然,我们说作为张居正的朋友,高拱并不妒忌张居正,毕竟他自己也入阁了,而且凭他跟张居正的关系,他当然愿意张居正进入内阁跟自己“抱团取暖”。为张居正写过传记的朱东润先生说,隆庆初年的时候,徐阶、高拱、张居正这三位治世之能臣齐聚内阁,对于隆庆朝来说,这本来应该是个难得的发展机遇。
可惜,有本事的人聚在一起,也未必是件好事儿。
徐阶的一个小小的决定引发了高拱态度的变化,又引发了他与徐阶关系的恶化,再加上这个决定又与张居正有关,所以也引发了高拱与张居正之间的矛盾。那道友情中的裂缝开始形成了,而且就像多米诺骨牌中倒下的第一张牌,必将引发一系列的反应。
那么,徐阶的这个小小的决定到底是什么?笃信交朋友要居正道的张居正是否又能将他与高拱之间的情谊维护下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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