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雍正十三年的夏天,中国全国,各地都蒸热得非常。北京城里的冰窖营业者大家全发了财,甚至于雍正皇帝,都因炎暑之故而染了重病。
可是因为夏天的干热,势头太猛了的结果,几阵秋雨一下,秋凉也似乎来得特别的早。到了七月底边,早晚当日出之前与日没之后的几刻时间,大家非要穿夹袄不能过去了。
偏处在杭城北隅,赁屋于南湖近旁,只和他那年老的娘两口儿在守着清贫生活的厉鹗,入秋以后,也同得了重生似地又开始了他的读书考订的学究生活。当这一年夏天的二、三个月中间,他非但因中暑而害了些小病,就是在精神上也感到了许多从来也没有经验过的不快。素来以凶悍著名的他的夫人蒋氏,在端午节边前几日又因嫌他的贫穷没出息,老在三言两语的怨嗟毒骂;到了端午节的那一天中午,他和他娘正在上供祭祖的时候,本来就同疯了似地歌哭无常的她,又在厢房里哭着骂了起来。他娘走近了她的身边,向她劝慰了几句,她倒反而是相骂寻着了对头人似的和这年老的娘大闹了起来,结果只落得厉鹗去向他娘跪泣求饶,而那悍妇蒋氏就一路上号哭着大骂着奔回到了娘家。她娘家本系是在东城脚下,开着一家小铺子的;家里很积着有几个钱,原系厉鹗小的时候,由厉老太太作主,为他定下来的亲,这几年来,一则因为厉鄂的贫穷多病,二则又因为自己的老没有生育,她的没有教养的暴戾的性情,越变得蛮横悍泼了。
那一天晴爽的清秋的下午,厉鹗在东厢房他的书室里刚看完了两卷宋人的笔记,正想立起身来,上坐在后轩补缀衣服的他娘身边去和她谈谈,忽而他却听见了一个男子的脚步声,从后园的旁门里走了进来。
“老太太,你在补衣服么?”
“唉,福生,你说话说得轻些,雄飞在那儿看书。你们的账,我过几天就会来付的。”
他的娘轻轻地在止住着他,禁他放大声音,免得厉鹗听见了要心里难受的。这被叫作福生的男子,却是后街上米铺子里的一位掌柜,厉家欠这米铺子的账,已积欠了着实不少,而这福生的前来催索,今天也不是第一次了。米店里因厉家本是孝廉公的府上,而这位老太太和孝廉公自己,平日又是非常谨慎慈和的人,所以每次前来讨账,总是和颜悦色地说一声就走的。福生从后园的旁门里重新走了出去之后,正想立起身来上后轩去和他娘攀谈的厉鹗,却呆举着头,心里又忧郁了起来。呆呆地默坐了一会,拿起烟袋来装上了一筒烟,嘴里啊啊的叹了一声,轻轻念着:“东边日出西边雨,南阮风流北阮贫”,他就立起来踏上了后轩,去敲火石点烟吸了。一边敲着火石,一边他就对他娘说:
“娘,我的穷,实在也真穷得可以,倒难怪蒋氏的每次去催她,她总不肯回来……”
敲好火石,点烟吸上之后,他又接着对他娘说:
“娘,今晚上你把我那件锦绸绵袍子拿出去换几个钱来,让我出门去一趟,去弄它一笔大款子进来,好预备过年……”
说着,吸着烟,他又在后轩里徘徊着踱了几圈。举头向后园树梢的残阳影子看了一眼,他突然站立住脚,同想起了什么似的,回头看向了他的娘,又问说:
“娘,我的那件夹袍,还在里头么?”
“唉,还在里头。”
他的娘却只俯着头,手里仍缝着针线,眼也不举一举,轻轻地回答了他一声。又踌躇莫决地踱了一圈,走上他娘的身边来立住了脚,他才有点羞缩似的微笑着,俯首对她说:
“娘,那件夹的要用了,你替我想个法子去赎了出来,让我带了去。”
他娘也抬起头来了,同样地微笑着对他说:
“你放心罢,我自然会替你去赎的,你打算几时走?”
“就坐明天的夜航船去,先还是到湖州去看看。”
母子俩正亲亲热热地,在这样谈议着的时候,太阳已渐渐地渐渐地落下了山去。静静儿在厨下打瞌睡的那位厉家的老佣人李妈,也拖着一只不十分健旺的跛脚,上后园的井边去淘夜饭米去了。
二
从杭州去湖州,要出北关门,到新关的船埠头去趁夜航船的。沿运河的四十五里塘下去,至安溪奉口,入德清界,再从余不溪中,向北直航,到湖州的南城安定门外霅溪埠头为止,路虽则只有一百数十余里,但在航船上却不得不过一夜和半天,要坐十几个时辰才能到达。
为儿子预备行装,忙了一个上午的厉老太太,吃过中饭,又在后轩坐下了,在替她儿子补两双破袜。向来是勤劳健旺的这位老太太,究竟是年纪大了,近来也感觉到了自己的衰老。头上的满头白发,倒还不过是表面的征象,这一二年来,一双眼睛的老花,却使她深深地感到了年齿的迟暮,并且同时也感到了许多不便。譬如将线穿进针孔里去的这一件细事,现在也非要戴上眼镜,试穿六七八次,才办得了了。她绵密周到地将两双袜子补完之后,又把儿子的衣箱重理了一理,看看前面院子里的太阳,也已经斜得很西,总约莫是过了未刻的样子,但吃过中饭就拿了些银子出去剃头的厉鹗,到这时候却还没有回来。
“雄飞这孩子,不知又上哪里去了?”
斜举起老眼,一面看着院子里的阳光角度,一面她就自言自语地这样轻轻说了一声。走回转身到了后轩,她向厨下高声叫了李妈,命她先烧起饭来,等大少爷回来,吃了就马上可以起身。因为虽然坐的是轿子,比步行要快些,但从她们那里,赶出北关,却也有十多里地的路程,并且北关门是一到酉刻,就要下锁的。
等饭也烧好,四碗蔬菜刚摆上桌子的时候,久候不归的厉鹗,却头也不剃,笑嘻嘻地捧了一部旧书回来了。一到后轩,见了他娘,他就欢天喜地的叫着说:
“娘,我又在书铺里看到了这部珍宝,所以连剃头的钱都省了下来买了它。有这一部书在路上作伴,要比一个书童或女眷好得多哩!”
说着他连坐也不坐下来,就立着翻开了在看。他娘皱着眉头,看了看他的瘦长的身体和清癯的面貌,以及这一副呆痴的神气,也不觉笑开了她那张牙齿已经掉落了的小嘴。一面笑着摇着头,一面她就微微带着非难似地催促他说:
“快吃饭罢!轿子就要来了哩,快吃完了好动身,时候已经不早了。看你这副样子,头也不剃一个,真象是刚从病床上起来的神气。”
匆匆吃完了饭,向老母佣人叮嘱了一番,上轿出门,赶到北关门外,坐在轿子里看着刚才买来的那部宋人小集的厉鹗,已经觉得书上面的字迹,有点黑暗模糊,看不大清楚了。又向北前进了数里,到得新关码头走下轿来的时候,前后左右,早就照满了星星的灯火,航船埠头特有的那种人声嘈杂的混乱景象,却使他也起了一种飘泊天涯的感触。航船里的舟子,是认识这位杭城的名士樊榭先生的,今年春间,他还坐过这一只船,从湖州转回杭州来,当时上埠头来送他的,全是些湖州有名的殷富乡绅,象南城的奚家、吴家,竹溪的沈家各位先生,都在那里。所以舟子从灰暗的夜空气里,一看见这位清癯瘦削的厉先生下了轿子,就从后舱里抢上了岸。
“樊榭先生,上湖州去么?我们真有缘,又遇着了我的班头。……前一月我上竹溪去,沈家的几位少爷还在问起你先生哩。他问我近来船到杭州有没有跑进城去,可听到什么关于厉先生的消息,……他似乎是知道了你在害病,知道了……知道了……曷亨,曷亨……知道了你们家里的事情……”
舟子这样的讲着,一面早将行李搬入了中舱,扶厉鹗到后舱高一段的地方去坐下了。面上满装着微笑,对舟子只在点头表示着谢意的他,听了舟子的这一番话,心里头又深深地经验到了那种在端午节前后所感到过的不快。
“原来那泼妇的这种不孝不敬,不淑不贞的行径,早已恶声四布了!”
心里头老是这样的在回想着,这一晚他静听听橹声的咿呀,躺睡在黑暗的舱中被里,直到了三更过后,方才睡熟。
第二天从恶梦里醒了转来,满以为自己还睡在那间破书堆满的东厢房里,正在擦着眼睛打呵欠的时候,舟子却笑嘻嘻地进舱来报告着说:
“樊榭先生,醒了么?昨天后半夜起了东南风,今天船特别到得早,这时候还没有到午刻哩。我已经上岸去通知过奚家了,他们的轿子也跟我来了在埠头上等着你。”
三
一听见厉鹗到了湖州,他的许多旧友,就马上聚了拢来。那一天晚上,便在南城奚家的鲍氏溪楼,开了一个盛大的宴会。来会的人,除府学教官及归安乌程两县的县学老师之外,还有吴家的老丈,竹溪沈家的弟兄叔侄五六人。他们做做诗,说说笑话,互相问问各旧友的消息,一场欢宴直吃到三更光景,方才约定了以后的游叙日程,分头散去。
厉鄂上吴家去住住,到府学的尊经阁东面桂花厅去宿宿,上岘山道场山下菰城等地方去登登高,又摇着小艇,去浮玉山衡山漾后庄漾等泽国去看看秋柳残荷,接连就同在梦里似的畅游了好几天。天气也日日的晴和得可爱,桂花厅前后的金银早桂,都暗暗的放出微香来了,而傍晚的一钩新月,也同画中的风景似地,每隐约低悬在蓝苍的树梢碧落之西;处身入了这一个清幽的环境之内,而日日相见的又尽是些风雅豪爽的死生朋友,所以他在湖州住不上几日,就早把这三个月以来的懊恼郁闷的忧怀涤净了。
有一天晚上,白天刚和沈氏兄弟去游了菁山常照寺回来,在沈家城里的那间大宅第的西花厅上吃晚饭。吃过晚饭,将烟和茶及果实等都搬到了花园的茅亭里面,厉鹗和沈六就坐了下来,一边吸烟谈天,一边在赏那睛空里的将快圆了的月亮。
“太鸿兄,月亮就快圆了,独在异乡为异客,你可有花好月圆的感触?”
这是沈家最富有的一房里大排行第六的幼牧,含着一脸藏有什么阴谋在心似的微笑,向厉鹗发的问话。厉鹗静吸着烟,举头呆对着月亮,静默了好一会,方才象在和月亮谈天似的轻轻独语着说:
“唉!人非木石,感触哪里会没有?……可是已经到了中年以后了,万事也只好不了了之……”
又吸了几口烟后,重复继续着说:
“春月原不能使我大喜,但这秋月倒的确要令人悲哀起来!……”
幼牧就放声笑了起来说:
“我想施一点法术在你的身上,把这秋月变成一个春月,你以为怎么样?”
“那只有神仙,才办得到。”
“你若是不信的话,那我同你去游湖去,未到中秋先赏月,古人原也曾试过,这不秉烛的夜游,的确是能够化悲为喜的。”
正说到了这里,幼牧的堂兄绎旃,却笑嘻嘻地闯入了茅亭,对两个坐在那里吸烟的人喝了一声说:
“这样好的月明之夜,尽坐在茅亭里吞云吐雾,算怎么一回事?去,去,我们去游湖去。船已经预备好了,我并且还预备了一点酒菜在那里,让我们喝醉了酒,去打开西塞寺的门来。”
不多一会,三人坐着的一只竹篷轩敞的游船,已在碧浪湖的月光波影里荡漾了。十三夜的皎洁的月亮,正行到了浮玉塔的南面,南岸妙喜山衡山一带的树木山峰,都象是雪夜的景致,望过去溟濛幽远,在白茫茫的屏障上,时时有一点一簇的黑影,和一丝一缕的银箭闪现出来。西面道场山的尖塔,因为船在摇动的缘故,看起来绝似一个醉了酒的巨人,在万道的波光和一天的月色里,踉跄舞蹈,招引着人。湖面上的寂静,使三人的笑语声,得到了分外的回响。间或笑语停时,则一枝柔橹的清音,和湖鱼跃水的响声,听了又会使人生出远离尘世的逸想来。渐摇渐远,船到了去浮玉塔不远的地方,回头一望,南门外的几点灯火,和一排城市人家,却倒印在碧波心里,似乎是海上的仙山。西北的弁山,东北的孺岭,高虽则高,但因为远了,从月光里遥望过去,只剩了极淡极淡的蔚蓝的一刷,正好做这一幅碧浪湖头秋月夜游图的崇高的背景。
三人说说看看,喝喝酒,在不知不觉的中间,船已经摇过了浮玉山旁,渐渐和西南的金盖山西塞山接近起来了,这时候月亮也向西斜偏了一点,船舱里船篷上满洒上了一层霜也似的月华。厉鹗当喝了几杯酒的微醉之后,又因为说话说得多了,精神便自然而然的兴奋了起来。以一只手捏住了烟袋,一只手轻轻敲击着船舷,他默对着船外面的月色山光,尽在想今天游常照寺的事情。默坐了一会,他的诗兴来了。轻轻念着哼着,不多一刻,他竟想成了一首游常照寺的诗。
“绎旃,幼牧,我有一首诗做好了,船里头纸笔有没有带来?”
“这倒忘了。”
绎旃搔着头回答了一声。也是静默着在向舱外了望的幼牧,却掉转了头来说:
“船已经到了西塞山前了,让我们上岸去,上西塞山庄去写出来罢?”
四
这西塞山庄,就在西塞寺下,本来是幼牧的外婆家城里朱氏的别业,背山面湖,隔着湖心的浮玉山,遥遥与吴兴的城市相对,风景清幽绝俗,是碧浪湖南岸的一个胜地。
在城里的南街上,去沈家的第宅不远,另外还住着有一家朱家的同族的人。这一家朱家,虽则和幼牧的外婆家是五服以内的同宗,但家势倾颓,近来只剩了一个年将五十的穷秀才在那里支撑门户了。这一位穷秀才虽则也曾娶过夫人,但一向却没有生育,所以就将他兄弟的一个女儿满娘,于小的时候,抱了过来,抚为己女。后来满娘的亲生父母兄弟姊妹都死掉了,满娘自然把这一位伯父伯母,当作了她的亲生的爷娘,而这一对朱氏老夫妇也喜欢得她比亲生的女儿还要溺爱。去年的冬天,满娘的老伯母患了肺痨病死了,满娘虽则还是一个十六岁的孩子,但她的悲哀伤感,比她的老伯父还要沉痛数倍。从此之后,她的行动心境,就完全变过了。本来是一个肥白愉快,天真活泼的小孩子的她,经过了这一个打击,在几个月中间,就变成了一个静默端庄,深沉和蔼的少妇。对于老伯父的起居饮食的用意,和一家的调度,当然要她去一手承办,就是伯母的丧葬杂务,以及亲串中间的礼仪往还,她也件件做得周周到到,无论如何,总叫人家看不出她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来。
她的心境行动一变之后,自然而然,她的装饰外貌,也就随之而变了。本来是打着一条长辫的她的满头黑发,因为伯母死了,无人为她梳掠,现在却只能自己以白头绳来梳成了一个盘髻。肥嫩红润的双颊,本来是走起路来,老在颤动的,但近来却因操劳过度,悲痛煎心之故,于瘦减了几分之外,还加上了一层透明苍白的不健康的颜色。高划在她的那双亮晶晶的双层皮大眼睛之上的两条细长的眉毛,本来是一天到晚总畅展着在表示微笑的,现在可常常有紧锁起来的时候了。还有在高鼻下安整地排列在那里的那两条嘴唇,现在也包紧的时候多,曲笑的时候少了。全部的面貌,本来是肥白圆形的,现在一瘦,却略带点长形起来了。从前摆动着小脚跑来跑去,她并不晓得穿着裙子的,现在因服孝之故,把一条白布裙穿上了,远看起来,觉得她的本来也就发育得很完整的身体,又高了几分。
虽则是很远了,但幼牧和她,却仍是中表。又因居处的相近,和那位老秀才的和蔼可亲的缘故,幼牧平时,也常上他们家里去坐坐,和这孤独的老娘舅小表妹等谈些闲天,所以他的朋友的这位杭州名士厉樊榭先生,他们父女原也曾看见过听到过的。
今年夏天,正当厉鹗母子,在受蒋氏的威胁的时候,消息传到了湖州,幼牧也曾将这事情,于不意之中,向他们父女俩说了一阵。说到了厉老太太的如何慈和明达,厉鹗的如何清高纯洁,而苍天无眼,却偏使他既无子嗣,又逢悍妇的地方,他们父女俩,竟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因为老秀才也想起了自己的年高无子,而满娘却从慈和明达的厉老太太身上想到了她的已故的伯母。
这一回当厉鹗的来游之日,幼牧一见了他的衰瘦的容颜和消沉的意态,就想起了他的家庭,因而也想到了满娘。自从那一晚在鲍氏溪楼会宴之后,幼牧就定下了为满娘撮合的决心。他乘机先于朱秀才不在的中间,婉转向满娘露了一点口风,想看看她的意向如何。聪慧的满娘,一得到了幼牧的讽示,早就明白了,立时便涨红了脸,俯下了头,一点儿可否的表示也没有。幼牧因她的不坚决拒绝的结果,觉得这事情在她本人,是没有什么的了,所以以后便一次一次的向朱老娘舅费了许多的唇舌。起初朱老秀才,一定不肯答应,直到后来幼牧提出了两条条件之后,他方才不再坚持下去了。以己度人,他觉得为无后者续续嗣,也是一种功德,而樊榭先生的人格天才,也不是可和寻常一例的人相比的;更何况幼牧所担保的两条条件,一,结亲之后,两人仍复住在湖州;二,他老自己的养老归山等问题,全由幼牧来替他负责料理,又是很合情理的事情。
幼牧于这几日中间,暗暗里真不知费尽了几多的心血。朱家答应之后,接着就是办妆奁,行聘礼等杂事的麻烦了。到了八月十二,差不多的事情,都已经筹划得停停当当了,可是平日每清介自守,毫末不肯以一己之事而累及他人的厉鹗,却还是一个问题。幼牧对此,当然是也有几分把握的,因为一,厉鹗并不是一位口是心非的假道学;二,他万一不愿意的话,那在湖州的他的旧友多人,都是幼牧的帮手,就是用了强制手段,也可以办得下去的。幼牧对此事的把握是虽然有几分的,可是到了最后,万一这当事的主人公,假若有点异议,那也是美中不足的恨事,所以这十三夜的月下游湖,也是幼牧和绎旃预先商定了的暗中的计划。先一日幼牧已经择定了西塞山庄,为满娘的发奁发轿的地方,父女两人,早已从南街迁过去住在那里了。今天白天的去游常照寺,本来也是想顺路引厉鹗上西塞山庄去吃晚饭的,但因为事情太急,厨子预备不及,所以又坐轿转回了城里。但刚在吃晚饭的时候,从西塞山庄又来了传信的人,说一切已经准备好了,于是他们就决定了这月夜的游湖。
五
月亮恰斜到了好处,酒又喝得有点微醉,诗兴也正浓的厉鹗,一到西塞山庄的延秋阁上,幼牧就为他介绍了他的老娘舅和表妹。厉鹗在红灯影里,突然间见了这淡装素服的满娘,却也同小孩子似的害起了羞来。先和朱秀才谈了一阵,后来也同先生问学生似地,亲亲热热的问了满娘的年纪,问她可曾读书,可有兄弟姊妹。幼牧在旁边听着倒有点急起来了,只怕事情要拆穿,所以一把拖了厉鹗,就往挹翠楼上跑,说:
“先去写诗去,谈天落后好谈的。”
这挹翠楼是西塞山庄里风景最好的地方。上了这楼,向西北开窗望去,不但碧浪湖中的一山一水,历历尽在目前,就是弁山的远岫,和全市的人家,也是若近若远,有招之即来的气势。厉鹗在楼上写好了诗,幼牧就教厨子摆上酒菜,撤去灯烛,向西北开窗,再看月亮。这时候大约总在二更之后的戌亥之交,月光刚刚正对着楼面。灯烛撤后,这四面凭空的挹翠楼中,照得通明彻透,似乎是浸在水里的样子。
厉鹗喝喝酒,看看四面的山色湖光,更唱唱自己刚才写好的那首诗,一时竟忘记了是身在人间了。幼牧更琅琅背诵起了厉鹗自己也满觉得是得意的他的游仙诗来。当背诵到了“只恐无端赚刘阮,洞门不许种桃花”的两句的时候,幼牧却走了过去拉住了厉鹗的手坐下问他说:
“刚才在延秋阁上我种的那株桃花怎么样?”
厉鹗大笑了起来说:
“罪过罪过,那并不是桃花,雅静素洁,倒大有罗浮仙子的风韵,若系桃花,当然也是白桃花之类的上品。”
“那么你究竟愿不愿意做西塞山前的刘阮呢?”
“真是笑话,沈郎已恨蓬山远,这不是你的意思么?”
“那么我再背一句你的游仙诗来问你,‘明朝相访向蓬莱’,何如?”
说到了这里,幼牧就在谈话之中除去了谐谑的语调,缓慢地深沉地说出了他这几日来所费的苦心,和在湖州的旧友一同对他所抱有的热意与真诚。厉鹗起初听了,还以为是幼牧有意在取笑作乐,但一层一层,一件一件的听到后来,他的酒醉得微红的脸上,竟渐渐的变了颜色,末了却亮晶晶地流起眼泪来了。幼牧于说完了满娘的身世,及这一回的计划筹备之后,别的更没有什么话说了,便也沉默了下去,看向了窗外。三人在楼上的月光里默默的坐了好一会,西塞寺里的夜半的钟声,却隐隐的响过来了,厉鹗就同梦里醒转来似的,立起了身,走入了幼牧绎旃二人的中间,以两手拍着他们的肩背,很诚挚地说:
“好,我就承受了你们的盛意,后天上鲍氏溪楼去迎娶这位新人。可是,可是,……唉……”
说到了这里,他的喉咙又哽咽住成了泪声,幼牧、绎旃不让他说完,就扶着他同拖也似地拉他下了楼,三人重复登舟摇回到了城里。
八月十五,天上半点云影星光都看不出来,一轮满月,照彻了碧浪湖的山腰水畔。南城的鲍氏溪楼上,点得灯烛辉煌,坐满了吴兴阖群的衣冠文士。到了后半夜,大家正在兴高采烈,计议着如何的限韵分题,如何的闹房赌酒的中间,幼牧却大笑着,匆匆从楼下跑了上来,拿着一张红笺,向大家报告着说:
“题和韵都有了,是新贵人出在这里的,这是他的原作,只教各人和他一首就对。可是闹房的这一件事情,今天却很为难。因为新人夫妇,早就唱曲吹箫,逃向西陵去了。不过大家要明白,这樊榭先生,是一位孝子,他只怕不告而取,要得罪厉太夫人,所以才急急的回去,大约不上几日,仍旧要回湖州来的,让我们到那时候,再闹几天新房,也还不迟。”
说完之后,大家都笑骂了起来,说幼牧是个奸细,放走了这一对新人。其实呢,这的确也是幼牧的诡计,因为满娘厉鹗,两人都喜欢清静的,若在新婚的初夜,就被闹一晚,也未免太使他们吃亏了,所以他就暗中雇就了一只大船,封了二百金婚仪,悄悄在月下送他们回了杭州。
由幼牧拿上楼来,许多座客在那里争先传观的那首厉鹗的诗,却是一首五古:
中秋月夜吴兴城南鲍氏溪楼作
银云洗鸥波,月出玉湖口,照此楼下溪,交影卧槐柳,
圆辉动上下,素气浮左右,坐迟月入楼,寂寂人定后,
裴徊委枕簟,窈窕穿户牖,言念婵媛子,牵萝凝伫久,
纳用沈郎钱,笑沽乌氏酒,白张佳期,彤管劳掺手,
乘月下汀州,遥山半衔斗,明当渡江时,复别溪中叟。
六
悼亡姬十二首(并序)
乾隆七年壬戌正月钱塘厉鹗作
姬人朱氏,乌程人,姿性明秀,生十有七年矣,雍正乙卯,予薄游吴兴,竹溪沈徵士幼牧为子作缘,以中秋之夕,舟迎于碧浪湖口,同载而归,予取净名居士女字之日月上。姬人针管之外,喜近笔砚,影拓书格,略有楷法,从予授唐人绝句二百余首,背诵皆上口,颇识其意。每当幽忧无俚,命姬人缓声循讽,末尝不如吹竹弹丝之悦耳也。余素善病,姬人事予甚谨。辛酉初秋,忽婴危疾,为庸医所误,沉绵半载,至壬戌正月三日,泊然而化,年仅二十有四,竟无子。悲逝者之不作,伤老境之无悰,爰写长谣,以摅幽恨。
无端风信到梅边,谁道蛾蝞不复全,
双桨来时人似玉,一奁空去月如烟,
第三自比青溪妹,最小相逢白石仙,
十二碧阑重倚遍,那堪肠断数华年。
门外鸥波色染蓝,旧家曾记住城南,
客游落托思寻藕,生小缠绵学养蚕,
失母可怜心耿耿,背人初见发鬖鬖,
而今好事成弹指,犹剩莲花插戴簪。
怅怅无言卧小窗,又经春雪扑寒,
定情顾兔秋三五,破梦天鸡泪一双,
重问杨枝非昔伴,漫歌桃叶不成腔,
妄缘了却俱如幻,居士前身合姓庞。
东风重哭秀英君,寂寞空房响不闻,
梵夹呼名翻满字,新诗和恨写回文,
虚将后夜笼鸳被,留得前春簇蝶裙,
犹是踏青湖畔路,殡宫芳草对斜曛。
病来倚枕坐秋宵,听彻江城漏点遥,
薄命已知因药误,残妆不惜带愁描,
闷凭盲女弹词话,危托尼姏祝梦妖,
几度气丝先诀绝,泪痕兼雨洗芭蕉。
一场短梦七年过,往事分明触绪多,
搦管自称诗弟子,散花相伴病维摩,
半屏凉影颓低髻,幽径春风曳薄罗,
今日书堂觅行迹,不禁双鬓为伊皤。
零落遗香委暗尘,更参绣佛忏前因,
永安钱小空宜子,续命丝长不系人,
再世韦郎嗟已老,重寻杜牧奈何春,
故家姊妹应肠断,齐向州前泣白。
郎主年年耐薄游,片帆望尽海西头,
将归预想迎门笑,欲别俄成满镜愁,
消渴频烦供茗碗,怕寒重与理熏篝,
春来憔悴看如此,一卧枫根尚忆否?
何限伤心付阿灰,人间天上两难猜,
形非通替无由赌,泪少方诸寄不来,
嫩萼忽闻拚猛雨,春酥忍说化黄埃,
重三下九嬉游处,无复蟾钩印碧苔。
除夕家筵已暗惊,春醪谁分不同倾,
衔悲忍死留三日,爱洁耽香了一生,
难忘年华柑尚剖,瞥过石火药空擎,
只余陆展星星发,费尽愁霜染得成。
约略流光事事同,去年天气落梅风,
思乘荻港扁舟返,肯信妆楼一夕空,
吴语似来窗眼里,楚魂无定雨声中,
此生只有兰衾梦,其奈春寒梦不通。
旧隐南湖渌水旁,稳双栖处转思量,
收灯门巷忺微雨,汲井帘栊泥早凉,
故扇也应尘漠漠,遗钿何在月苍苍,
当时见惯惊鸿影,才隔重泉便渺茫。
一九三二年十月在杭州写
原载一九三三年一月一日《东方杂志》第三十卷第一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