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江生说:“可能这个案件会很复杂,老黑虽然被抓了,但想让他配合很难。我们正加紧审讯,效果不明显。不过从现在我们所掌握的线索看,这个山庄了不得啊!背后不仅仅是那个黎子初,还有更高的官员。思源哪,马上省里就要开‘两会’了,这个案子是不是暂时缓一缓?”
“这个……由江生书记安排吧!”
几乎就在居思源接听电话的同时,程文远也接到了一个神秘的电话,内容与居思源接到电话的信息是一致的。这个电话让回到会议室的程文远,身体禁不住打起了寒战。但是,他很快镇定了下来。而且迅速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他要高调地来一台属于他自己的大戏。
居思源刚回来坐下,程文远便说话了:“我来说两句。”
程文远有意识地停了下,他想看看大家的反映。徐渭达闭着眼睛,手在头顶上摩挲。居思源正看着笔记本。向铭清出门去了,其它人也都在似乎很认真而严肃地听着。他咳嗽了声,又喝了口水,才继续道:“我在江平工作了快三十年了,可以说算得上是经历过了江平的风风雨雨。江平现在有没有黑社会呢?这是思源市长一直在强调要弄清楚的问题。现在我可以回答:江平是有黑社会的。不仅有,应该还很强大。”
居思源也禁不住抬了头,从程文远的口中说出“江平有黑社会,而且还很强大”的话,不啻于春天里的第一声惊雷。从居思源到江平,每次开会只要提到社会治安或者黑社会这方面,程文远总是说江平的治安是很好的,江平没有黑社会生存的土壤。而这次,在这紧要的关头,程文远怎么会这样高调地跳出来,而且说出如此振聋发聩的话来?
难道……
徐渭达猛地睁了眼,盯了程文远一会儿,说:“文远同志啊,你这话太武断了吧?可不要随便……”
“我不是随便说,而是认真地向市委建议。江平的黑社会这些年一直存在,我们为什么没有认真地打击?就是因为它太强大了。它跟我们的很多干部有关联。对这事,我也多次向省里有关部门反映过,也跟市公安机关打过招呼。可是,都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也许引起了,但没有能撼动。这些,渭达书记应该也知道一些吧?记得在有一次的常委会上,我专门就此事作过汇报。”程文远眼睛盯着徐渭达,顿了下又道:“这次老街拆迁中出现械斗,就是黑社会公开向党和政府叫板了。如此猖狂如此嚣张,再不打击怎么得了?我建议市里立即成立打黑指挥部,全面开展打黑斗争。不仅仅要打江平本地的黑,还要打击外来的黑。同时要打击黑社会后面的保护伞。”
程文远这话慷慨激昂,连居思源也给镇住了。居思源低着头,心想:程文远这个表态到底是什么用意?是真的要打黑?那是不可能的,也是程文远断断不会愿意的。那么,他为什么在这个时刻提出高调打黑的建议呢?
难道……
会场上十分安静,程文远在敏感时刻抛出了一枚更为敏感的棋子,将所有参加会议的人员都一下子给打懵了。这或许正是程文远需要的效果。他拿着手机出了会议室,回到办公室给黎子初打了个电话:我已经提议在全市开展打黑斗争。另外,听省里那边说老黑已经被抓了,你们要想想办法。
“这……您提议打黑?这不是?”黎子初有些慌张。
“是我提议的,而且要声势浩大地开展打黑活动。”程文远干笑了下,说:“打的是黑社会嘛,你黎子初是吗?不是嘛!那谁是啊,老黑他们。这点就要你想办法了,做干净点。好的,别的不说了。最近也不要再跟我联系,好吧!”
“好,可是……”
“什么可是不可是!就这样了。”程文远说完,挂了电话,心里竟一下子轻松起来。他甚至哼了两句江平小调:“花开春天一园香草,直往那绿野深处把蜂蝶儿寻找……”
正哼着,彭良凯过来了。
“文远书记,这……这打黑……”
“是得打嘛?不打还得了?良凯啊,打嘛!”程文远边说边进了会议室,向铭清正在大声地接电话,好像在说:“我已离开省厅哪,哈哈,到江平了。好啊,好啊,来嘛!是得来看看老领导嘛,哈哈!”
听得出来,向铭清这说话的语调是有些向上的,甚至有些张扬。好在现在大家的焦点不在这,在打黑。
徐渭达的左手一直放在头顶上,这会儿,他开口道:“大家都说说吧,文远同志的意见大家讨论下。我先说说个人的想法。啊!”
一般情况下,作为市委书记,会议的组织者和最高领导,在别人讨论前先说自己的意见,是很少的。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他得发表倾向性的意见,通过他个人的意见,来引导大家的意见,从而保证会议的方向。徐渭达这个时候主动先发表意见,那就是个信号:大家可以有不同的意见,但原则上应该围绕着我的意见展开。
居思源没等徐渭达开口,就已经猜到徐渭达要说的话了。徐渭达肯定是不赞成打黑的。打黑涉及面广,问题复杂,不到万不得已,是不宜于开展的。不管哪个地方,一旦正式开展打黑,结果都是震动巨大,几乎牵涉到了社会政治经济生活的所有方面。究其原因,是因为当下的黑社会已经不再是当年的黑社会了,现在的黑社会组织不仅仅内部组织更加完善更加制度化,而且他们建立了与官场与经济与政治的密不可分的关系。这种关系明底里虽然看不见,却已经渗透到了社会肌体的每一个细胞。动一发而牵全身,打一黑而牵全市。如此错综复杂,如此回环绾结,如果没有浩然正气,没有强有力的信心和力量,是难以真正撼动的。往往是黑没打掉,自己却先掉进去了。徐渭达现在正面临着马上要召开的省“两会”,无论他与江平的黑社会有没有关系,他都不愿意在他在江平任上时,来掀动打黑这道帘子。他无法保证这道帘子掀开后,里面出来的是神仙还是妖怪,或许是魔鬼。在“两会”之前的短短的两个多月,打黑也不见得会有成效。何况即使有了成效,都会被记在居思源的头上。而相反呢?如果帘子掀开了,却打不出成果,或者是打到了大老虎身上,还往不往下打?不打,半途而废,被人诟病;打,那可是拿自己的政治前途来作赌注的。徐渭达现在是输不起了,也不愿意输。他肯定会找出合适的理由,来阻止这场看似由程文远挑起来的打黑斗争。
果然,徐渭达将茶杯放下来,先看了下居思源,又看了下程文远,便道:“文远同志的意见,有道理。但是,我觉得有些危言耸听。江平社会治安总体是好的嘛!是不是啊?啊,大家都在江平工作了这么长时间嘛,都应该清楚的。可能我们还有一些治安上的死角,还有一些矛盾,也甚至,在社会上的确还有一些小混混和小的帮派,但还不至于能被称作黑社会吗?问题的定性要准,只有定性准了,才能看透问题的实质,从而找到解决问题的方法。这次老街拆迁过程中发生的械斗,可能还是与建设的利益有关。别的还能有什么呢?首先我觉得黄千里的做法有问题,要批评,严厉批评。当然,老黑采用的方法更不可取。这事我建议由良凯同志牵头,制定一个处理办法。对于械斗的主要当事人,要刑事处理;对于黄千里,建议由文远同志亲自找他谈谈,了解事情真相。要想参与老街开发的心情我们可以理解,但采用如此极端的方式来解决问题我们不同意。总体上,我的意见是首先要稳定,在稳定的基础上加强社会治安的综合治理;发展经济,是第一要务啊!而怎么发展经济,首先就是良好的稳定的环境哪!同志们,稳定是大局,是毫不动摇的大局!”
徐渭达这话可谓是语重心长了,连居思源听了,心里也不禁有些触动。发展经济是第一要务,要发展需要良好稳定的环境,这是个颠扑不破的真理。但这会儿徐渭达说出来,却让人有种无奈和心酸之感。徐渭达是经不起再折腾了。这两年,江平这地方折腾得也算够了。市长出来,常务副市长接着出事;副厅长死在居然山庄,县长被人杀死在办公室;选举出现贿选,副市长候选人在选举前被“双规”……一个小小的江平,还能出多少事?一个市委书记,还能经得住多少折腾?徐渭达现在是要争取这最后的两个月,稳定再稳定,稳定地让他度过这一段时光,在省“两会”上能顺利地当选,那对于他就是最大的“福”了,就是最大最平稳地着陆了。
然而……
居思源用笔在本子上写了两个字“进退”。
彭良凯见大家都不说话,便道:“我会按照渭达书记的指示,尽快开展工作。”
程文远正在看手机上的短信,看完了,又回了,然后才抬起头,扫视了一下整个会议室,说:“既然渭达书记这么定了,我没意见。我下午就找黄千里谈。”
光辉和姚立德也表示同意徐渭达的意见,这一下子,就剩下居思源和向铭清了。居思源朝向铭清看看,向铭清道:“经济建设是第一政绩,当然,治安工作也十分重要。但相比来说,经济建设更为重要。因此,我同意渭达书记的意见,大家都把精力多放到发展经济上,江平发展了,社会治安也会随之好转。何况现在我们的社会治安也不是一无是处嘛!是吧,思源市长?”
“这个……”居思源马上接了话茬,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我想在此提醒大家,我们今天是在研究老街械斗事件的处理,而不是研究发展经济。诚然,发展经济是我们工作的第一要务,但是,没有好的环境,经济怎么发展?早晨,我还接到京东集团的陈总地电话,说有人在他的工地上公开抢材料,他说他没想到江平的发展环境如此恶劣。他让我好好地反省,如果不能解决这个问题,京东集团的投资将移到别的地方去了。大家都知道,京东集团的陈总对我对江平的印象很好,在决定在江南省布点时,首先就想到了江平。现在,项目来了,投资也到了,工程也开工了。可是,人家干不下去啊?明目张胆地抢材料,这还了得?我已经让公安局的王局长带人去查了。刚才他给我回话,说又是什么明子那一帮人干的?我问他明子是谁?他说是老黑的手下,也是……也是谁的手下,想必大家也能猜到。我就不明说了。这样的环境,以后谁还来投资?就是老街拆迁,国家投资一亿多,如果依现在的情况发展下去,拆迁都不能完成,怎么搞文化一条街建设?建设不了,我们怎么向文化部交待?也许大家要说我说得有些危言耸听,真的危言耸听吗?还是我们在回避现实,逃避矛盾?或者是我们另有目的,只问政绩,不问政纪?”
徐渭达闭了眼,又打了个喷嚏。他拿起纸巾,正在擦,又一个喷嚏上来了。他歪了头,朝着背后使劲地发出“阿切”之声;回过头,眼睛也被喷嚏挤出了泪水。整个脸涨红着,他大概也感觉到了自己的窘样,站起身出门了。
居思源看着徐渭达出了会议室门,停了话头。向铭清的手机发出“老公,有电话哪”的提示音,声音娇媚,惹得所有人都看着他。向铭清笑笑,接过电话,道:“从哪里冒出来了?也不来江平喝酒?”
说着话,向铭清将点燃的烟放在烟灰缸上,正要拿起,神情突然紧张起来,接着问道:“什么?你怎么知道的?”
居思源朝向铭清看了眼,向铭清面色凝重。他收回目光,向铭清已经起身,一只手捂着手机听筒,往门口走去了。
叶秋红刚才一直在笔记本上记着什么,她应该不是在记关于打黑方面的内容,而很有可能是在考虑文化一条街的建设。这当口,徐渭达和向铭清都出去了,叶秋红望着居思源,又低下头,用手机给居思源发了个短信——
“打黑的水很深,我们还是先在岸上建文化一条街吧!”
居思源看着,朝叶秋红笑笑。徐渭达进来了,居思源说:“今天的会议是讨论老街的拆迁和事件的处理。我刚才的话可能说重了些。但是,对于江平的打黑斗争,肯定要进行,而且要大张旗鼓地进行。不过当前,我同意渭达书记的意见,继续调查,积极处理。”
徐渭达还在揉着眼睛,刚才涌出的泪水,显然刺激了他的眼角膜,眼睛有些发红。见居思源调了风向,徐渭达道:“那好,就按思源同志的意见办吧!”
叶秋红长长地舒了口气,她不是不想居思源在江平开展打黑,而是因为她知道江平的黑社会不是一天两天了,也不是一年两年了。黑社会也不仅仅是黑社会那么简单,后面有千丝万缕的关系网。居思源从省里下来,在江平应该说还没有什么根基,而且,这打黑的事,大概是沾了“黑”字,很难理清。有些人打黑打到最后,自己倒成了黑社会的保护伞。打黑是必须的,这一点她赞成;但是,她不太同意居思源这种激进的方法。她刚才给居思源发那个短信,她觉得她应该在这个时候出来提醒他,那也是对他的一种保护,也是对江平的未来和一种责任。
会议结束后,徐渭达请居思源到他的办公室。一坐下,徐渭达就道:“思源哪,对这个问题,其实我和你想法一样。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嘛!打黑工作要从长计议,是吧?何况你刚到江平,马上就做这样大的动作,容易引进方方面面的争议和是非。先让良凯他们调查调查,等掌握的情况差不多了,再来动作,就更容易……是吧,哈哈,思源哪,哈哈!”
“在这事上,我是有些太……而且对问题的分析有些片面化了。渭达书记,我是有些急啊!一系列的事情……唉!文化一条街项目我是在文化部立了军令状的。依目前这势头,我怕……所以……”
“思源哪,你的心情我理解。到江平来了,都是想做些事的嘛。不仅仅你,文远同志,铭清同志都是。可是,事情得慢慢做啊!经济建设搞不上去,其它事想做好都难。二者取其要,思源同志应该比我更懂的。这事让文远同志和良凯去处理,会处理好的。”徐渭达说着站起来,踱到居思源面前,突然问:“劳力出事了,建设那边总得有人主持吧?这事你定,下次常委会再过一下就行。”
“还是请渭达书记定吧。”居思源道:“建设的干部我不太熟悉。”
“那也好,我先考虑下,我们再商量。”
从市委出来,居思源一路上总感到有些憋屈。他在最后时刻改变主意,倒不是因为叶秋红的提醒,而是因为向铭清面色凝重地接了那个电话,还有徐渭达的态度以及其它人员的沉默。但是,他得将话说出来,得表明个态度。即使是最后时刻他没有坚持,那是因为他得给徐渭达一个时间,让徐渭达在“两会”前的两个月能顺利地过渡过去。从自己到江平这半年来,徐渭达应该说对政府的工作对个人都是极力支持的,他也不想在徐渭达临离开前再给他添更大的“不安”了。
父亲形容当年战场上的战争的激烈时,曾强调过一个词:持久。
对,就是持久了。“出师未捷身先死”,那是会让英雄泪满襟的,换言之,也是会让对手笑开颜的。
刚到办公室,池静就打电话来了,说她下周一就要出发了。
“好的,我明天回去。”居思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