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小年,居思源是在晚饭后才回家的。晚上,他和政府的副市长方天一一道,到民政局下属的福利院,同那里的老人和孤儿们一起过年。老人和孩子们都高兴,这么多年了,市长来跟他们一道过年,还是开天辟地头一回。八十多岁的老艺人,高兴地唱起了江平调,其中唱道:“江平好,最好是政府。市长陪我过小年,火锅美酒暖人心,满堂乐淘淘。”孤儿们还向居思源献上他们自己做的手工花朵,在每朵花上,孩子们都写了心愿。有的写着:“愿能得到更多的温暖!”有的写着:“我喜欢这个家!”还有的写着:“希望市长叔叔年年都来陪我们过年!”
离开福利院,居思源眼睛湿润了。
回到家,居思源简单地洗了一把,就赶到医院。居老爷子稍稍清醒了些,能点头示意,但还不能说话。池强正在医院,居思源见了,便拉过他,到外面走廊上,问:“是不是你告诉江平那些人,说老爷子病了?”
“没有,没有啊!”池强虽然嘴上硬着,但脸却红了。
居思源说:“你这是害我嘛!到底是不是?”
“真的不是!”
“真的?”
“真的!姐夫,我哪敢骗你?他们来了,连我也感到意外,账我都记着呢。我就拿过来。”池强说着就进屋,拿出个小本子,翻了翻,说:“一共是十八万二千块钱,另外有各种补品,我已经拿到医院边的商店换了,款子是三万一千块。总计是二十一万三千块。”
“啊!”居思源心下一惊,二十一万多?真是了不得。难怪有些干部经常生病。看来,这也成了干部“增收”的最正当理由和最“合法”手段了。
池强问:“钱都在我那儿。我交给我姐,她不收。姐夫,反正都送来了,收就收呗!这些都是江平的各个单位的一点小意思,又不是找你帮忙。收了无妨。不收,人家送来了怎么办?退吧,也退不了。不退,这……”
“钱都放这。我来处理。都记下了吧?”
“都记着。”池强将本子递过来,居思源翻了几页,江平差不多一半以上的单位都在,而且记的都是一把手的名字。他扫了眼,焦天焕名字后面是八千。魏如意名字后是五千。劳力名字后是六千。还有些企业,他看到李和平的名字后是一万,王海的名字后也是一万。他又找了下,没找着叶秋红和李朴的名字,他松了口气。这就像在一片浑浊之中,他还是看到了一丝清新。最后,他居然看到了华石生的名字,后面是四千。好啊,这华石生,跑到省立医院,竟然连自己都不知道。看来,这些人都是煞费苦心了的。想想,居思源也能理解了。这些人面对的,并不仅仅是居思源一个,而是面对着强大的社会习气。有时候,深渊与坦途仅一步之差,现在,居思源感到自己就站在这两者的边缘上。收下,他就跌进了深渊;不收,正如刚才池强所说,怎么处理呢?
退回,是不现实的。那么多人,让他们来拿,还是自己让人送去?都不行,再怎么说,毕竟还有一张纸隔着。一退回,纸就捅破了,也不利于将来在江平的工作。
居思源想起上次有报道说某官员收钱后,自己一分没用,全部捐给了希望工程。他觉得这方法不错。但实施起来有风险。至少你是收了,收了后再捐,与单纯的不收是两个概念。说穿了,是对受贿的处理方法不同而已,但并没有改变受贿的初始定性。
那么,就只有一条路了——交给纪委。
居思源立即打电话给光辉,说居老爷子生病了,不知怎么江平方面得到消息,很多单位都来看望。看望是好事,要感谢。但是他们带来了钱物,这就不好。数字已经统计好了,如果方便,请纪委的同志明天到省城来一下,我当面交清。
那……光辉问:对那些人……
这个就不要再作任何处理了。我会在适当的场合,作个说明。居思源说:本来我要带到江平去的,但是不太合乎手续,你们过来吧!
光辉说那好,明天我让人过去。不过,既然我知道老爷子生病了,我得去看看。放心,不会向市长行贿的。
哈哈,纪委书记行贿,那还了得?居思源挂了电话,池强在边上问:“真地交给纪委了?”
“当然。”
“唉,可惜了。”
“可惜什么?”居思源没解释,池强掏了支烟点起来,抽了两口又灭了,说:“姐夫,我最近没事可干了。江平那边能找点事吧?我手下还有好几十号人等着我呢。”
“你能干什么事?而且,池强哪,我在江平当市长,要是我给你出面,将来我怎么在江平工作?”
“我不是请你出面。以后,要是我在江平找到事了,你不能阻拦。”
“这……”居思源顿了顿,说:“这也不行!”
“那……姐夫,你这也太……正经了吧?那你要是省长,我就不能在江南省揽活了。你要是当了总理,我还得到国外去呢!”
“池强,话不能这么说。我刚到江平,情况复杂。你一掺和,容易出事。懂吧?”
“哼,懂?我懂!走了。”池强气呼呼地一转身,奔电梯去了。
居思源叹着回到病房。老爷子正睁着眼,他上前拉住老爷子的手,问:“好些了吧?爸!”
老爷子点点头。
居思源说:“我最近忙,也不能天天陪你。过几天过年了,回家过不?”
老爷子又点点头。
居思源说:“到时我来接您回家。”
老爷子第三次点了点头。
居思源想一个耿直一生的人,现在老了,病了,也就如同婴儿一般。不过,这是个一生纯洁的婴儿,人,其实活得纯洁才最安妥。他想老爷子此刻一定是安妥的,他在回视过往的足迹时,能够无愧地说:那都是用心走了的,都是清洁与真诚的。
其实,很多时候,居思源面对着父亲,心里总是有一缕羞惭。当然,他也觉得这个时代与老爷子所处的时代已经不同了,自己身在其中,是根本不可能完全与所有的不干不净的东西脱离的。记得有一次与老爷子谈话。老爷子问到几位老同志的孩子的情况,居思源一一说了,其中谁谁在那个厅当副厅长,谁谁在某大学当教授,谁谁在部队当到师长了。还有谁谁因为经济问题被抓了,正在监狱里。老爷子听着,很久才道:不管在干啥,关键是要行得正,坐得稳。正心,正心哪!有些孩子,因为老头子老娘为革命立了功,当了官,自己就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了。普天之下,生而平等,谁要是老记着自己头上的光环,谁就可能最走弯路、最容易出事……
老爷子拉过居思源,说:我为什么给你取名思源?就是要你饮水思源,不忘记过去。这样,你才能好好地走路,好好地工作,好好地做人。
从医院出来,居思源一个人散步回家。正走着,碰到了省纪委的鲁书记。鲁书记也算是居思源的大学同学,都是复旦毕业的,只是鲁比居要早两届。居思源说:“鲁书记也好兴致,晚上看风景?”
“哪是?刚刚从单位回来。思源哪,知道吧,刚才,王长被‘双规’了。”
“王长?王部长?”居思源说:“前几天还在江平,跟兴东部长一道调研呢。”
“这事纪委早就定了,等着省委批准。省委常委会下午才开,晚饭时执行的。唉,王这个人哪,也是太……”
“……”居思源也不好问王长到底是为什么被双规了?这年头,除了经济问题,干部再也很难犯别的错误了。他摇摇头,说:“太可惜了。”
“是啊,可惜啊!不过,他也太……南州那边查下来,三千多万。怀凯书记都发了火,说要严惩。”
“这么多?”居思源心想,平时王长也穿得朴素,为人也算低调,怎么就?钱能干什么呢?去年曾报道的某地领导被双规时,从家中搜出的钱有一亿多,全部装在箱子里。平时自己和家人根本不敢使用。或许,钱只是一种变态的安慰了吧?
“思源哪,江平现在基本顺了吧?渭达同志……”
“啊,都很好了。”
鲁书记靠近了一下,说:“最近二室那边正在查流水的事,可能情况比较严重。”
“啊!”这居思源是有心理准备的。上周回省城,他专门向省纪委石书记作了汇报。对于省纪委立案调查焦天焕,他表示绝对支持。黄松被杀,虽然处理得十分隐蔽,但在高层引发了很大震动。省委书记路怀凯、副书记李南、纪委书记石义都作了指示,要求严查凶手,并且一查到底。同时,考虑到黄松生前曾多次实名举报焦天焕,将查处焦天焕案与此案并案调查。只是一个是由纪委负责,一个由公安专案组负责。
鲁书记道:“焦天焕这人其实挺有才的,也能干。这几年流水搞得也不错嘛!只是写什么诗,官员嘛,这就很危险。”
“其实不仅仅是诗……”居思源说:“如果仅仅是诗,那就好了。唉!”
“也是。”
第二天,居思源很早就到医院,一直到江平市纪委的人过来,将钱和记账的本子一并交了,才放了心。光辉也来了,他给老爷子带了点营养品和一束花,居思源说:“这得谢谢了,这最好。老爷子退下来这么多年,最喜欢养花。自己养了不算,还喜欢送给其它一些老同志。他看见这花,应该最高兴的。”
年前,照例有一次党政联席会,主要研究年前年后的相关工作。春节放假,很多事情就得耽搁,只有年前研究好了,才能保证春节上班后就能正常运转。特别是年后的几个会议,包括经济工作会议,政府工作会议,市委工作会议,还有其它的会议,都得年前定调子,形成材料。年后,就按部就班地开展。联席会议定在腊月二十七,二十六这天,居思源专程到桐山。他带着民政等部门,深入山区,慰问了十几户贫困户。同时,他又到万亩山核桃基地,加工厂建得差不多了。回江平的路上,徐渭达给居思源打电话,问他在哪?居思源说正回市里。徐渭达说那你先到我这来一趟吧。
徐渭达最近严重感冒,在家休息了几天,人看起来也瘦了不少。居思源进门就问:“感冒好些了吧?”
“啊哼嗯!”徐渭达翻了翻眼皮,待居思源坐下后,才道:“省纪委正在调查焦天焕,知道吧?”
“啊!是吧?”
“省纪委这是怎么搞的?老是盯着江平。焦天焕还是不错的同志嘛!不能因为县长出事了,就来查书记。这样查下去,我们的干部怎么能安心工作?”
“他们不就是查吗?如果没事,查查还能澄清事实。”
“不就是查?思源哪,复杂啊!你才到江平,你啊,千万可别插手这些事,手伸进去可难抽回来啊!”徐渭达望着居思源,又道:“我还听说有人到省里要求查居然山庄。好啊,都查吧,看看能把江平查成个什么样子?这样不好!不好嘛!”
“哈哈,省里查,应该是省里定的。谁能要求?渭达书记啊,只要没事,还怕查?”
“话是这么说。可是,你也知道现在哪个干部没有背景?你查这个干部,就不仅仅是查他本人了,而是在查他的背景哪!查一发而动全身罗!”
“啊,这倒也是。”
“唉!我准备跟怀凯同志汇报一次,不能这样老是查了,再查,江平怎么办哪?思源哪,你才来,将来你还得在江平呆着。你也得考虑考虑。这事,我看你也得和省委领导同志说说。都说说嘛,安定是第一要素,不安定,特别是干部不安定,怎么发展?”徐渭达站起来,转着精致的脑袋,说:“流水这几年的发展还是很快的。焦天焕是有点附庸风雅,但那是爱好嘛!谁没有爱好?何况,也太……查一个县委书记,竟然连我这个市委书记都一点不知道!还有居然山庄,就查就查。凭什么嘛?凭马喜死了?啊!真是……”
居思源看着徐渭达越说越生气,便道:“渭达书记,也别生气了。这事是得向省委汇报下。我也说说。组织程序还是得走的嘛!但总体上,我认为查比不查好。查,才能正本清源,才能还原真相。不是坏事嘛!正好,我有个事得说一下。最近,我们家老爷子病了,江平的不少干部不知道怎么了解到了,都去了医院,送了些东西。我已经请纪委的人到省城,将东西全部带回来了,并且带回了名单。我跟光辉同志说,事情就至此为止。不过我得检讨,没有处理好这事,让消息传到了江平。我有责任!”
“哈哈,哈!这事……思源哪,你也太认真了吧?大家都是心意嘛。我不知道,我要是知道了也得去看看居老啊!不过,既已交了,就按你说的至此为止。以后啊,人之常情,还得考虑的。我听说,铭清同志年后就过来了,过来也好,减轻你的工作压力。也好啊!”
“应该是年后。他前几天还打我电话,说厅里那边还有些事没有办完,年后就到江平。我也是欢迎他到江平来的,他对财政工作、经济工作熟悉,江平需要这样的同志。啊哈,组织安排嘛,好,很好!”
两人正说着,徐渭达桌上的电话响起来,他接了,一边哼哼地应着,一边看着居思源。居思源听见徐渭达似乎在说:这事我知道了。不要急嘛!还有这事我再跟思源同志说说,他可能对你们的情况还不太了解。
放下电话,徐渭达道:“方跃进,他说你让他把那些失地农民的社保一次性缴清了,他没办法,想让我给你说说,先缴一部分,其余今年底之前交清。”
“这个不行!”居思源没容徐渭达再说就直接道:“这个我在开发区那么多农民的面前承诺了的,绝对要执行。方跃进没钱可以,我让财政查查他的账。如果账户上有,就得缴,真的没有,政府这边暂时替他付了。”
“这……思源哪,对老百姓嘛,也不能那么太认真。开发区有开发区的难处,得……”徐渭达笑着道:“能缓就缓一步吧,反正迟早也得给。”
“这个年前必须到位的。我明天就准备到开发区去亲自过问此事。渭达书记,再出现一个开发区事件,我们可就……”
“那……也是。就按你的意见办吧。”徐渭达有些不快,又添了句:“就当我没说!”
“渭达书记,这……政府的工作还得完全靠书记关心支持。我敢这样做主,就是因为渭达书记能理解能支持嘛,是吧,哈哈。”居思源将话一下子封了,徐渭达也不好再说,摇摇头坐下喝茶。程文远进来了,嘴上道:“渭达书记,太不像话了。居……”
程文远猛一抬头,居思源就站在眼前,他马上将后面的话吞了,改口道:“居市长也在?正好,有件事,想给两位一把手报告下。”
徐渭达点点头。
“是这样,我家孩子不是在加拿大嘛,去年生孩子,老婆也过去了。最近,老婆身体不太好,他们想我过去看看。我想也是,一年过年了嘛,正好有假;二来小外甥还没见过。因此,想出去一趟。”程文远说:“可是,我跟组织部那边说,说要省委组织部和省纪委批准。搞得太紧张了吧?好像我去了不回来似的。这事,唉!”
“省里为什么不批?”徐渭达问。
程文远说:“哪知道?说是中央的要求。”
“大概是的,我也听说了。那就等下一步再过去嘛。”居思源说:“上周,我的一个熟人,副厅级,也是没有批准。他们主要是被一些裸官们搞得太紧张了,因此才出此办法。不过,应该不会时间太长的。”
“裸官?”程文远哈哈笑道:“我也算‘裸官’了?”
“哈哈,哈哈!”三个人都笑起来,但是笑声却各不相同。徐渭达的笑是精于世故,居思源的笑是旁敲侧击,而程文远的笑则是被人击中要害的尴尬与疼痛。
居思源走后,程文远对徐渭达道:“不就是从省里过来的吗?也太……你听那说话,像个市长说的?什么‘裸官’?这不明明是……唉!渭达书记啊,我看江平一天比一天不太平了。下次请渭达书记给省委说说,我到别的地方去吧,或者到省直那个厅局去干个闲差事,也比在江平好啊!有些人才来三天,就想查人了。这不是文革作风嘛?文革作风!”
“文远哪,话不要这么说。自己心态要正。谁到江平,也不是谁自己说了算,是组织安排。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工作方法和工作作风,要理解要宽容要支持嘛!”徐渭达从烟盒里拿出支烟递给程文远,继续道:“你也是老领导了,这点还想不通?至于查,我刚才也同思源同志谈了。思源同志是个组织原则很强的人,应该不会的嘛!要想开,下一步江平的工作,很可能就是思源和你搭档。现在就得磨合啊!”
“我也不想这些了。只是……最近居然山庄可谓是‘门前冷落鞍马稀’了。黎子初天守着大门,连一辆车也看不见。还有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