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又然这话一点没有过分。从“十差干部”评选活动开始,才短短的一个月不到,全县参与此项活动的干部和老百姓就达到了好几万人。政府论坛上,关于“十差干部”评选的帖子,一直高高在上。点击数达到了二十多万,仅回贴就有两千多条。国内许多大的门户网站,也报道了湖东县评选“十差干部”的消息。省纪委向全省推广“十差干部”评选的经验,认为这是机关效能建设中的最大创新,是符合科学发展观的有力举措。可以说,湖东县这么多年来,在各种新闻媒体上声音最多最响的就是这一次。江南省委一把手书记,在省纪委关于推广湖东县“十差干部”评选的材料上专门作了批示,要求各地认真学习湖东的创新精神和考评方法,把干部考评工作与党风建设和优化服务环境结合起来,与发展经济和可持续发展结合起来。李明学看到这个批示后,专门拿着批示到简又然的办公室,说:“又然哪,湖东这一步棋是走对了。这样下去,湖东在全省的形象,很快就会扭转。这得谢谢你啊!”
“哪能谢我?还不是明学书记的决策正确。”简又然道。
李明学笑着,脸上有些灿烂。省电视台前几天专门到湖东来做了一期节目,本来是准备采访简又然的。但简又然坚决没有同意,一把手不采访,采访我这样一个副职干什么?副职的工作,不都是在一把手班长的领导之下嘛。结果,李明学对着电视镜头,侃侃而谈。简又然发现,李明学不仅仅在谈具体工作了,而且已经将“十差干部”的评选与湖东的发展,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了。
刘中田从窗子里朝外看了看,又回过头来,“秦越鹏外逃了,又然书记知道了吧?”
“我也是刚听说。”简又然明白刘中田这才说到了正题上。
“怎么回事?不会是临时决定的吧?怎么就恰好到了边境?”刘中田既像对简又然说,又像自已问自己。
简又然说:“这谁清楚?本来湖东已经……这不,事又来了。”
“是啊,多事之年嘛!”刘中田叹着,梅白主任跑了过来,说:“两位书记都在这,正好。明学书记请中田书记和又然书记上去。”
不用问,大家都知道是为着什么事。三个人上起上了楼,到了李明学办公室,开劲正坐在沙发上,脸色黑着。李明学道:“坐吧。事情也许都知道了吧。省纪委调查组经过调查,发现秦越鹏同志有重大经济问题,本来确定在今天下午他考察回湖东后,立即进行‘双规’。但是,现在我们得到的情况是,秦越鹏已经出境潜逃了。”
“已经证实了?”简又然问。
“证实了。公安那边已经从境外获得消息,秦越鹏通过一个边境上的黑社会老大的关系,于昨天晚上出境,现在去向不明。根据我们的调查,在此之前,他已经将数百万的存款转移到了国外银行。”开劲说着,刘中田惊讶道:“数百万?”
“总数应该不止这么多。目前已经查实的,就在四百多万。大多是房地产开发商的贿赂款,还有城区道路建设以及自来水管网建设承包商的贿赂。几乎是每项工程,他都有份。”开劲把手中的材料递给刘中田,说:“这是一个简单的汇报,刘书记看看。”
刘中田稍稍翻了翻了,一笔笔,记得清清楚楚。他看着,手心里却有些出汗。一来当然是因为这些数字,个个就像小钩子一样,触目惊心。二来也因为调查组工作做的细致,甚至十年前的事,也被他们给挖了出来。可怕啊!刘中田后背上飕飕地冷。现在的纪委,真要是下功夫来查案子,骨头缝里的东西都能被查出来的。关键是查不查,真要查,也许……有个调侃的话说,要是严按照法律规定,中国的官员,有一半以上都得长期住监狱了。
李明学用手撑着脑袋,看着刘中田和简又然,问:“这事你们看……”
“我觉得应该立即向市委和省委汇报。”刘中田道。
简又然说也是,不过,“情况到底是个……是不是先等纪委汇报了,县委再……”
开劲道:“纪委这边已经汇报了。”
“现在的问题是,要不要对秦越鹏正式立案侦查?”李明学皱了下眉头,“人已经走了,怎么查?”
“……”刘中田看着开劲,开劲说:“省纪委的意见是,立案侦查。同时积极寻求境外配合。”
“那就按纪委的意见办吧。”李明学显然有些生气,语气也有些生硬。
开劲拿着材料,转过身说:“那好。我再给纪委调查组汇报下。”
“查,查,就知道查!查也得看看对地方发展有没有影响嘛!啊!”开劲刚出了门,李明学就道。
简又然看了眼李明学,又看看刘中田和梅白,四个人都不再说话。干坐了会,简又然道:“正好都在。刚才组织部的朱部长给我说了‘十差干部’评选的事,目前被各种方式提名的干部有七十多人,其中就包括县干、科干,也有一般干部。提名最多的是……水阳镇党委书记黄玉斌。”
“七十多提名?”李明学问了句。
简又然说:“是的。我觉得这个情况有点……所以想再商量一下,看下一步怎么搞?”
“这是很复杂了。”刘中田也道。
李明学喝了口茶,然后道:“这个活动还是要进行的。省里已经全面推广湖东的经验,不能说我们自己先偃旗息鼓了。但是,看来方法上还是值得深入研究的。比如怎么样对待提名?提名的范围?和一般的提名原则。现在的各种提名,我也看了下,像政府网上的提名,就很乱。我们千万要防止有些同志借‘十差干部’的评选,来发泄私愤。如果这样,就偏离了我们的初衷,甚至适得其反。”
“我也是这样想哪。活动必须继续开展。方法上必须进一步改进。因此,我在考虑,是不是继续扩大提名面,延长提名时间。到春节后,再由市委研究提出候选人。这样,可能要妥当些。中田书记,你看呢?”简又然望了眼刘中田。
刘中田笑笑道:“当然可以。不要太急躁,事情是好事,但不能办砸了。”
“也不能搞成让干部人人自危。这个……”梅白插话说:“我就听到一些议论,说最近在外面饭也不敢吃了,酒更不敢喝了。为什么呢?就是怕被人盯上,戴上个‘十差干部’的提名。我觉得关键还是……又然书记,当然我只是建议,我觉得关键还是当初的意见不太成熟,对什么是‘十差干部’定性不够准。干部好与差,主要还是在工作实绩上。如果从这方面来进行,估计是不是……”
“有道理。我赞成梅白主任的观点。”李明学端着杯子,看了眼上面的青花,“要界定一下,我们评的是‘十差干部’,是干部,就得主要看工作。现在可能有些提名是看了表面现象。如果仅仅看吃吃喝喝,那么首先我就得被提名。是吧,哈哈,还得改进!”
“确实还得改进。”刘中田也附和道。
简又然说:“这样吧,我再请评选办的同志,认真地考虑一下,节后拿出具体的改进方案。节前肯定是来不及了。没有时间了。何况还有……”
“也好。”李明学理了下头发,问梅白:“联席会议准备得差不多了吧?”
“准备好了。”梅白答道:“也都通知了。”
简又然说:“明学书记,联席会议我就不参加了。另外有些安排。”
“这……尽量参加吧。啊!”李明学接着问梅白:“材料都发到他们手中了吧。另外再加一个通知,对三干会材料和其它材料的意见,请用文字表述。今年的会议,时间缩短为半天。重复的话和空话套话一概不说。”
“这是好事。恐怕实施起来,不太容易。都说惯了的。”梅白马上意识到说漏嘴了,改口道:“不过会议时间确实不宜于太长。往年搞到半夜,最后也就应付了。会议质量不高。定时发言,有必要。”
刘中田出门接了电话,就站在门口,说有点事,先走。梅白也下楼让办公室发通知去了。简又然正要走,李明学道:“又然哪,可可化工的事,怎么?”
李明学下面的话应该是“怎么一直没有进展”,但他没说出口。简又然道:“最近他们那边比较忙。主要是涉及到在国外的项目,老总也在国外。李雪李主任前几天还去盯过。这个请明学书记放心,开过年,项目就会动起来的。”
“还有东部物流港。地的问题解决了,老百姓这头,工作还得做细。”李明学叹道:“湖东现在再也经不起大的颠簸了。这个罗望宝,唉!”
说到庞梅,简又然想起上次在省城李明学请客的事。事后,庞梅告诉简又然,李明学想离开湖东,动一下。可是市里没有意向,他想通过庞梅的关系找一下省里。那天请杨部长参加,就是这目的。杨部长后来也给市里打招呼了。至于效果,简又然也不清楚。刚才李明学那么一叹,简又然也觉得湖东现在是很麻烦了。作为一个********,再呆在这里,也确实可能……
简又然朝窗外看了一眼,后院的桔子树上,居然留着一枚果子,在风里悬着,随时都像要落下来……
晚上,简又然吃饭后,没有参加其它的活动,就直接回湖海山庄。他感到人有些累。回到房间,稍稍歇了会,出门沿着山庄湖边的小径,来回走了一趟。冬天夜晚的湖面上,静,冷,清寂之美。灯光从树丛间照着,湖如同一尊睡佛,趺坐进了空冥之中。走了两圈,简又然突然感到心灵一下子空落了。最近一段时间以来,他经常有这样的一种感觉,一个人时,或者在许多人的片刻,大脑莫名地陷入虚空。什么也不想,只感到人在飘,身体和灵魂都落不到实处。特别是一个人的静夜,坐着坐着,人就凝住了。思维停滞,一片雪白。等回过神来,这个世界依然在喧哗着,而内心里却仿佛有了一小会儿的宁静。
也许每个人都有这样的时刻吧?简又然想起有一次到一座山上游玩,有一处景点的名字,让他的心一颤,叫“洗心处”。看着山泉水从高处落下,然后融入到小池子中。池水清冽,确实可以洗心。洗心,乃是洗去人世之尘土,洗去心灵之积垢,洗去无端之愁烦。到最后,真正要洗去的,或许正是这人世无以跨越的名利羁绊吧?
风正起,湖上有了动静。
远远望去,刚才还宁静的湖,此刻慢慢地活动起来。在灯光下,形成一波一波的褶皱。这褶皱,从远至近,一点点地推进着。霎时,又猛然地宕开来。立刻,整个湖都在褶皱之中了。
事物总是变化着的,湖也是。
回到房间,简又然打开电脑,想看看新闻。门铃却响了。开了门,是黄玉斌。
简又然重新回到电脑前,边点击边问:“有事?”
“也不是有事,在山庄这边招待几个朋友,吃完饭,就过来看看简书记。”黄玉斌说着,点了支烟。但是没吸,又灭了。
简又然“嗯”了声,黄玉斌往前凑了下,问:“听说‘十差干部’评选……”
“就这事?是吧?你不来我还得找你呢。怎么搞的?”简又然回过头,黄玉斌挠了挠头发,道:“简书记,这……我哪知道?这提名也太……”
“你认为这提名不太公平,是吧?我问你,全县这么多干部,怎么就你黄玉斌提名最多?你知道吧,你一个人的提名,就达到了一千多人次。”简又然继续道:“我真没想到啊,没想到!”
“这……我觉得里面有名堂。是不是有人在故意……”黄玉斌说着,又点上烟,“我也检讨了下,虽然有这样那样的缺点,可是出现这样的结果,是万万没有想到的。而且,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提名的名单外面都传开了。”
“传开了?”简又然有些惊讶。
“是啊,传开了。有好几个人给我打电话,恭喜我。这不是……”黄玉斌似乎满腹的委屈,“因此,我想再怎么挨批评,我也得给简书记汇报清楚。不然……”
“啊!”简又然也愣了下,“这事暂时放着吧,方案还得进一步完善。不过你可得吸取教训,真要是上了榜,不好交待啊!”
“这个我当然知道。只要是公平运作,我相信我会榜上无名的。”黄玉斌笑道。
简又然问水阳今年的财政整个状况怎么样,黄玉斌说还行,关键是基础还不错。谈了会儿,黄玉斌问道:“我听市里的人说,向民县长开过年就要走了。”
“是吧?”简又然含糊着。
“罗望宝的事,是汪……搞出来的吧?这个人怎么?我觉得这人平时就有些……”黄玉斌的吞吞吐吐,是符合官场语言的。他不说出来的话,听的人也明白。如果说出来了,听的人反而会装作不明白了。
“这个最好不要议论。”
“那是。”黄玉斌将烟放到烟灰缸里,说:“我不打扰简书记了。”转身正要开门,又回头问:“听说秦……秦县长逃了?逃了更好啊!”
“不太清楚。”简又然直截了当地说了。
黄玉斌尴尬地笑笑,将一张卡顺便就放在茶几上。
简又然说:“这是……不是已经……”
“啊,啊!好,好,我走了。简书记。”黄玉斌开了门,简又然一直站着,嘴上说着:“这不好吧,玉斌。”手却没动。黄玉斌关了门,简又然看了下卡,然后摇摇头,将卡放到抽屉里,电话却又响了。
“是简书记吧?您在房间?好,我就过来。我就在门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