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汪向民稍稍顿了下,然后抬起头,朝大家望了眼,突然提高了声音:“这个……我不同意!”
会议室里一下子静了。
简又然低着头,在笔记本上划了条杠子。他划杠子的地方,只是记着刚才李明学书记的一句话:“重点是分析经济形势,研究年底工作。”这句话要不要打上杠子,简又然心里清楚。但是,这一会儿,除了给它打上杠子,简又然是不宜于抬头的。常委会议到了这个关节眼上,安静是一种过渡,又是一种较量。沉得住气,还是开始放炮,这涉及到官场修养问题。而不让这修养给人一眼看穿的最好办法,就是低头,或者抬头看天花板;甚至闭上眼睛。简又然采用了划杠子,这与闭眼等等,只不过是异曲同工罢了。
李明学用手转动了一下茶杯。这是一只老式盖碗,白瓷的,上面有青色的插花。这只杯子,好像还是第一次用,以前没见过的。刚开会时,李明学一端着这杯子进来,简又然就瞟了好几眼。简又然对古玩也是有些兴趣的。当然这杯子,也不可能是太古旧的东西。从简又然的目力来看,应该是民国年间的东西。青色的插花,微微有些泛黄,这是有些年头的象征。而简又然更喜欢的,是这杯子的器形。古拙,又有几分天真,巧妙地融合在一起,这在同类型的杯子中,是少见的。而且,简又然看见李明学在喝茶的时候,也是刻意“仿古”的。他先是轻轻地拿起杯盖,用盖在茶面上稍稍地漾了漾。再接着,低下头,仿佛是用鼻子闻了闻。他这一闻,就有一缕茶香了,连简又然也感到了清沁。闻过后,李明学浅浅地啜了一口,然后扬起头,似乎是沉醉在茶的清酽里……
杯子转了三圈,停下来了。李明学咳嗽了一声,这声音在安静的会议室里,一下子就弥散开来,组织部长柳峰,也跟着咳了声。他这声咳嗽,就有些尴尬了。柳峰自己也抬起头,笑了下。李明学说:“怎么?都不说话了?向民同志说不同意,大家可以再继续讨论嘛!啊!继续讨论!”
刘中田知道,这会儿,他得出来说话了。
刘中田皱了下眉头,用手在脸上摸了下,又看看手。看完后,才慢慢道:“对于这个问题,啊,这个问题……我觉得确实应该慎重。向民同志的意见,也不是没有道理的。中央最近对土地政策,卡得相当的紧。这个时候,让东部物流港搞房地产,是会引起……上次老干部们不是到省里去了嘛?谁能保证他们不再去?因此,我觉得……还是暂缓一下的好。”
李明学又咳了声,简又然看见汪向民起身拿着手机,出门了。这出门也是开会中的一种处理方式。有时候,可能是真的有了电话;但是,简又然完全有理由相信,大部分时候是没有电话的。手机只是成了道具,成了暂时避开某一种局面的道具。刘中田一表明态度,看起来是支持了汪向民;事实上是把事情搞得更复杂了。本来,今天的会议是不研究东部物流港房地产开发这个议题的。可是,最近,因为受金融危机的影响,湖东的经济形势,也出现了较大的震荡。到目前为止,湖东本来年初计划的十个亿的财政收入,只完成了九个亿。年底只有一个多月了,完成无望,已成定局。按照李明学在今天会议开始时的讲话,就是要在完成无望的情况下,尽量完成得好些。湖东经济外向比例大,金融危机一爆发,才三个多月的时间,就已经有十几家企业停产了。更重要的是,湖东最大的外贸企业日出集团,因为其主产品玩具,在欧美失去了市场,目前正濒临破产。如何在这个时候,寻找湖东经济新的增长点呢?
会前,李明学书记曾同简又然谈过话。近一段时间以来,李明学的心情是很沉重的。政协主席罗望宝在看守所里自杀了,吴大海还在等待判决。虽然,省里和市里已经透了口风,湖东的问题到罗望宝结束,可是,谁能保证,不再出点别的事呢?市里的换届,还有两个月。目前,正是最紧张的时刻。紧张就紧张在这次换届涉及到人事。李明学一直是呼声较高的一位进入市级班子的人选。但是,这半年来,随着湖东一系列案件的出现,李明学自己也感到了危机。市委鲁天书记,就曾批评过他,说作为一个县的班长,就得对有些问题负责。这“有些问题”,指的就是吴大海、罗望宝的问题。而负责,就有个怎么负责、负责到什么程度的区别。李明学担心的是,市里会最终让他付出不能进入市级班子的代价,那就太惨重了。而且,私下里,李明学也觉得,那也太不公平了。
“是不公平。”简又然笑道。
李明学也苦笑了下,前两天,他拉着简又然,到省里见了欧阳副书记。欧阳杰原来是省委常委、宣传部长,是简又然的老上级。一个月前,才从宣传部长的位子上,提拔成了省委副书记。江南省现在有两位副书记,一位是省长,一位就是欧阳杰。而在欧阳杰之前的省委副书记庄之斌,调到另一个省担任政协主席了。欧阳部长听了简又然关于下派情况的汇报,强调道:“下派干部一定要端正态度,要向下面的同志们学习。这是下派的精髓。”
“这当然是。我一定记住欧阳书记的教导。”简又然听得出来,欧阳部长这话中有话,“端正态度”,这其实是说简又然态度不够端正。有时候,官场上的话是正话反说,反话正说。而让欧阳部长感到简又然态度不够端正的一个重要原因,简又然自己以为:是他对湖东有些问题太过于关注了。比如人事问题,比如李明学的问题……
可是……
李明学虽然是一个县委书记,但是到了欧阳副书记面前,还是有些拘谨的。三个人沉默了会,欧阳书记问:“明学同志还有事吧?”
“啊,是有点事。就是……马上南州要换届了,欧阳书记,您看……”李明学说完,望着欧阳杰。
“是这事?我知道了。”欧阳杰转过脸来对着简又然,道:“又然哪,也平同志对下派工作也是高度重视的,以后多给他汇报。另外,上一次到湖东,本来也准备到桐山的。可是没去成。光辉同志……唉!什么时候我得跟也平同志说说,请他专程去看看。下派不容易啊!啊!”
“是啊,难得欧阳书记这么关心我们。光辉知道一定也很……”简又然朝李明学使了个眼色。李明学就站了起来,将随身包里的一个小盒子拿了出来,放到欧阳书记的桌子上。欧阳道:“这是……”
简又然笑着说:“这是明学同志从西藏带回来的。据说是一件五百年前的通灵石。明学同志特地带了回来,说请欧阳书记鉴定下。”
“啊!”欧阳杰的眼光稍稍变了下。在江南省,总共也无非就七八个人知道,欧阳杰副书记还是一个很有功力的文物鉴定家。这一刻,他的眼光盯着小盒子,等简又然打开,里面呈现的是一块很小的石头。金黄,宁静,仿佛还处在西藏的蓝天之下。欧阳杰只是近前看着,并没有拿起来。简又然要拿,被他制止了。他细看了会,石头的金黄中,还浅浅地行走着河流般的石纹。在石头的最上面,一朵小花,天然而独立地开着。李明学说:“这是一个藏传佛教的高僧所用的东西,我的一个朋友在那边做生意,混了好几年,才得到这个的。虽然……”
欧阳抬起头,李明学咽住了话。简又然将盒子盖上,然后放到欧阳书记桌子的一边上,就拉着李明学,告辞了出来。刚出门,就听见欧阳书记喊:“又然哪,你回来一下。”
简又然折了回来,桌子上的小盒子已经不见了。欧阳书记道:“又然啦,以后这事……还得注意些。特别是人事上的事,不是还有南州市嘛?基层复杂,湖东更复杂,要慎之又慎啊!”
“谢谢欧阳书记。”简又然说:“我会注意的。这……我就走了。”
到了走廊上,李明学望着简又然,问他去不去宣传部?简又然这就想起赵妮的眼睛了,于是便摇摇头,说不去了。下次再过来吧。
回到湖东,李明学告诉简又然,要召开一个常委会,重点讨论当前的湖东经济形势。会前,李明学问简又然是不是还有什么特别的议题,想提交会议研究。简又然就谈到了东部物流港房地产开发项目。上周,省能总公司的庞梅庞总,专门给简又然打电话,说东部物流港那一块,还想多拿五百亩地。目前已有的五百亩,主要是用于商业门面房和写字楼建设。要拿的五百亩,主要是用于房地产开发。“如果不将房地产开发配套进行,东部物流港项目,我们可是无利可图。而且,简书记,你也知道,这样的物流项目,一时半会儿是见不到效益的。而房地产来得快,我们要用房地产的开发效益,来弥补物流港项目。”
庞梅一说完,简又然便问:“这不对啊!目前正金融危机,房地产市场并不景气。还搞房地产?这……”
“啊,简书记看到了危机的一面。可是忽略了危机带来的机遇啊。房地产不景气是个现实。可是我要的是房地产不景气情况下的土地。东部物流港一开始的土地价全部算下来,要到八十万左右。现在,我再拿地,四十万应该行了吧?而且这样,五百亩,也能给地方财政增加不少的收入啊!”
“庞总真能算账哪!我给明学书记汇报会再说吧。”简又然挂了电话后,细想了会,觉得庞梅说得有道理。房地产不景气,土地卖不动。而土地收入是地方财政收入的一大块。地方要保住财政收入,就得想办法搞活土地。五百亩,两个亿……如果真的能行,湖东财政下半年的拮据就可以基本解决。但是,简又然心里又有些顾虑。老干部们已经上访过一次了,再拿五百亩,他们岂不又要上访?欧阳副书记一再叮嘱他要慎之又慎,那这事……
李明学一听简又然的介绍,也一时定不下来。这对年底正吃紧的湖东财政来说,当然是个好事。然而,五百亩,这么大的目标,一旦操作不好,会直接影响到李明学个人的前程。因此,他建议将这事放到常委会上来研究。重大问题,实行集体研究,也是一项基本的制度。何况一旦研究了,就不是个人行为。那么,随之而来的责任,也就不仅仅是个人责任,而是集体责任了。
当然,常委会研究的结果,李明学是心里有数的。不会轻易地通过,但是也不会轻易地放弃。关键是如何找到合适地处理这个问题的方式和方法。在常委班子中,以前最难说话的是纪委书记蒋大川。现在他调到市纪委搞专职常委了。湖东县纪委书记的位子暂时空着。县长汪向民,虽然对东部物流港项目一直有些意见。但是这新增的五百亩,能切实地解决眼下的财政紧张,想他也不会有太大的反对。说到底,最后定这事的,还不就是李明学自己?班长嘛,既是一班之长,大事难事,还不都得拿主意?
会议室里静着。汪向民还没进来,看来这个电话够长的了。
李明学没有想到汪向民会不同意,而且旗帜鲜明,态度明朗。这一下,倒真的让他有些犯难了。而刘中田不温不火的发言,等于将汪向民的意见重新翻译了一遍。其它的几个常委,现在也不好再随便表态了。这事看来……
简又然的手机震动了下,一看,是杜光辉的。
杜光辉这个时候打电话来干什么呢?有事?还是?虽然都是省委宣传部下派干部,但杜光辉在桐山,简又然在湖东。平时一个月也通不上一次电话的。简又然没接,也没掐。任手机震动着,停了。但不到一分钟,又震动了。还是杜光辉。简又然明白,这杜光辉是真的有事了。
出了会议室门,简又然按了接听键,说:“正在开会。光辉啊,有事?”
“是有事。”杜光辉的声音有些苍老,这一年来,他所经历的事情太多了。先是下派,后是孩子生病,又赶上桐山矿难,一件接着一件,再扎实的人也经不住的。幸亏杜光辉性子倔,居然捱过来了。
“刚才,我们的林一达书记说要到湖东,参观学习你们的招商引资。李长副书记出差去了,这事可不……所以我先联系一下。你看?”
“参观学习?哈哈,学什么啊?按说要学习,也得是我们湖东向桐山学习啊。不过,还是欢迎林一达书记过来,指导嘛!什么时间?”
杜光辉笑了下,说:“后天吧。”
“那好。”简又然道:“具体的,你就让办公室和这边联系吧,我给办公室打个招呼。后天见。”
杜光辉也说了声“后天见”就挂了。
这个杜光辉……
简又然回到会议室,李明学正在将杯子盖轻轻地盖了上去。汪向民脸沉着,在本子上划着杠子。李明学问:“又然同志还有意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