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天,桂林城里,无处不激战,无处不厮杀,枪炮声,呐喊声,震天动地,自昼达暮,自暮达昼。
老兵们说,一对一比拼,日本人不是桂军士兵的对手。
老兵们还说,日本人害怕啊,他们躲在阵地后不敢出来,日军军官手持指挥刀顶着士兵的脊梁骨,逼着他们冲锋。
这种情景,幸存老兵们都看到了。
七星岩丢失后,漓江以东所有阵地都失守了。日军开始渡江。
去过桂林的人都能看到,漓江很狭窄,江面也只有几十米,不能阻挡日军的进攻。但是,漓江成为了桂军阻挡日军的最后一道屏障。
日军乘着快艇和竹筏开始渡江,桂军和民团士兵趴在西岸阻击。桂军士兵的枪法很好,而桂军里的神枪手更是弹无虚发,专门打划船的日军。后来,日军不得不把船上的死尸摞起来,阻挡桂军神枪手的子弹。
骆首瞻说,当时如果有炮就好了,竹筏和快艇就是最好的目标,炮弹打过去,日本人想躲都没有地方。可惜,这时候炮弹已经用完了。
骆首瞻还说,桂林保卫战中,炮兵发现有很多炮弹是臭弹,打出去后没有爆炸,顶多也就是把屋顶打穿了,炮兵们觉得很奇怪,就拆开来,发现里面是沙子。
骆首瞻直到现在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在烽火连天的保卫战中,会有那么多的臭弹?他说,可能是有人在忌妒桂军的战功,暗害桂军。但我想,也有可能是奸商做了手脚,用沙子代替炸药。
没有了炮弹,用步枪是无法抵挡日军疯狂的强渡,有几艘快艇驶到了西岸,日军的机枪架在岸边,掩护日军向前冲锋。后面,更多的日军架着竹排和快艇冲来,漓江江面上,是密密麻麻像蚂蚁一样的日军。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漓江上游驶来了几十艘竹筏。那时候正逢连阴雨,漓江河水上涨,流速加快,竹筏像离弦之箭一样向日军的快艇和竹排撞来,竹筏上,是手持大刀长矛和土枪的民团士兵,有的衣衫褴褛,有的光着上身。在东岸掩护渡河的日军炮兵急忙掉转炮口,一发发炮弹落在民团士兵的竹筏上,竹筏变成了碎片,飞上了天,民团士兵们落在了水中,水面变成了红色,然而,那些受伤的民团士兵还在手持刀枪,向日军的快艇游来。东岸的日军机枪对着河面射击,民团士兵们的尸体漂上水面。
日军刚刚喘口气,漓江上游驶来了更多的竹筏,竹筏上是更多的民团战士,他们挥舞着刀枪,大声呐喊着。日军东岸的炮火和机枪不得不全部用来阻击这些英勇的民团战士。趁此机会,西岸的桂军组织了一次次反击,将冲上西岸的日军又赶回了漓江。
桂林城的老人们说,那一天,漓江水面上都是死尸,有中国人的,也有日本人的,江水都变成了粘稠的血液,流不动了,死尸也不动了,日本人的竹排和快艇划不过去,就又退回了东岸。桂军和日军隔着漓江河水互相射击。
日本资料中记载,这天强渡漓江的日军有两个大队,活着的仅有300人。
这天,1 700名日军的尸体和更多的民团战士的遗体漂满了漓江。民团战士,没有一个人留下姓名。
这天是1944年11月8日。
守卫漓江西岸、阻击日军的是一三一师三九三团。
郭炳祺少将的日记比较详细记载了三九三团防守漓江的情景。
三九三团沿江布防,兵力严重不足,日军在还没有攻占七星岩时,就用重炮轰击,用飞机轰炸桂军西岸的沿江防线,还派出小股特种部队偷偷渗入,想要摧毁西岸阵地,以便大队日军抢渡漓江。
三九三团将日军特种部队全部歼灭。
大队日军开始抢渡漓江时,三九三团因为没有炮火支援,伤亡惨重。团长陈村请求师部支援。师部无兵可派,所能做的,只是让三九三团固守防线,战至一兵一卒也不能撤离。
其实,三九三团的战士们从桂林保卫战打响的那天起,一直在浴血抵抗。
两天后,三九三团漓江西岸的阵地全部被日军摧毁,接着,日军施放烟幕弹,趁着浓烟又强行渡江,桂军猛烈阻击,日军伤亡惨重,无力再组织进攻。然而,有两百名日军窜上了西岸,依托烧毁的房屋与守卫的桂军激战。东岸的日军又鼓噪渡河。一三一师派遣师直属特务连全部进入阵地,肃清这股顽敌,而师部所有人也全副武装,准备战斗。
日军无法强渡漓江,又想从中正桥通过。中正桥,就是一三一师补充营营长蒙世恩牺牲的那个地方。
三九三团不得不从有限的兵力中抽出一部分,由北向南反攻中正桥,一七○师副师长巢威率领另一队战士,从南向北反攻,中正桥桥头堡失而复得。
黄昏时分,由于中正桥是那时候连接桂林东西两面唯一的一座桥梁,日军派重兵继续抢夺,桂军顽强抵抗,桥头堡阵地又被丢失。
夜半,退出桥头阵地的桂军顾不上休息,立即组织敢死队,每个人身上缠满了手榴弹,每人一杆冲锋枪,再次反击,又将桥头堡阵地夺回。
据桂林城的老人说,当时,这座桥头阵地反复争夺,桂军杀进杀出,多达20余次。桂军将死尸堆成障碍,把机枪架在死尸上阻击日军。桂军里只要还能动的,都投入了战斗。有的人只剩下了一只胳膊,还在射击;有的人腿断了,也趴在地上射击。那个惨啊,想都不敢想。
11月10日,三九三团伤亡惨重,日军趁机渡江,三九三团拼死抵抗,所剩无几。
日军将机枪搬上城外尚未倒塌的房顶,向桂林城里射击。一三一师师部的战士,也将机枪搬上了城墙,与日军对射。郭炳祺少将在日记中说:“双方负隅对战,均无进展。”
现在,一三一师只剩下了三九二团。
三九二团守卫北门阵地,在郭炳祺少将的日记中,多次出现“敌坦克攻击我三九二团阵地”的字样,而日军出动最多的一次,居然有30辆坦克。
黄孟奎是三九二团的准尉,他清楚地记得当初战斗的情景。
北门外的阵地前,挖掘有壕沟,那是用来阻挡日军的。日军坦克第一次出现的时候,战士们都没有见过这种东西,他们看着坦克冲下了壕沟,暗自高兴,以为坦克再不能上来了。没想到,过了一会儿,坦克像甲虫一样,一辆辆从壕沟里爬了出来。黄孟奎说,日军坦克的前面安装有推土机那样的铁铲,他们将壕沟铲成斜坡后,就开了上来。桂军的机枪对准坦克扫射,但是,子弹打在坦克的钢板上,当当作响,不起任何作用。日军坦克将三九二团埋设的地雷全部压响,又将铁丝网和障碍物全部破坏后,才离开了。
第二天,日军坦克又来了,他们对着桂军的机枪阵地发射炮弹,在这场不对等的战斗中,桂军的机枪阵地全部被摧毁,机枪手或死或伤,接着,日军向三营七连防守的阵地发起攻击,三营七连全连阵亡,无一幸免。
日军继续攻击,桂军退回平头山和螺狮山,坚持防守。郭炳祺少将11月7日的日记中写道:“敌战车4辆冲到我北门附近,被我击毁1辆,敌退回。全团与敌交炽战斗中。”
坦克无法攻下三九二团坚守的阵地,日军改用飞机,30多架飞机对着三九二团坚守的平头山和螺狮山疯狂投弹,三九二团团长吴展命士兵把两面旗帜插在山顶上,对战士喊道:“旗帜在,阵地在,谁也不能后退一步。”
飞机过后,日军开始攻击,用火焰喷射器将两座山峰前的树木全部烧光。即使这样,三九二团仍不后退一步。不仅如此,三九二团在打退了日军的多次冲锋后,还展开逆袭,将敌军追赶到了几百米之外,然后趁机抢修工事。
后来,日军又出动坦克,三九二团顽强坚守,郭炳祺少将11月8日的日记是这样写三九二团的:“敌不断增加兵力,战车增30余辆,不断向我猛烈攻击。我军仍能保守阵地与敌奋战。是日,敌炮兵火力强大。师部面前落下不少炮弹。”
日军四面合围,桂林城已无坚守的必要,桂林城防司令部决定撤退。
《广西文史资料》第20辑这样记载当时的情景:“日军为争夺平头山、螺蛳山等阵地,曾以四五倍兵力,在飞机大炮的掩护下进行强攻。吴展亲临一、三连防守阵地指挥并组织逆袭与敌鏖战,短兵相接,阵地失而复得,反复多次,双方胶着,尸横遍野。11月8日江东地区沦入敌手,敌强渡漓江攻入城内盐街,渗透至桂东路、正阳路、王城及独秀峰,截断城内交通通讯联络,破坏我军指挥首脑,桂林城内遂陷入混战状态。9日下午,韦云淞司令召集紧急军事会议,决定以一三一师余部孤守城池,电令第三十一军军部、一七九师及直属队向西突围后于桂西的两江地区集结;并电令担任正面阵地防御的吴展三九二团作掩护,待城防司令部过阳江开始突围后跟在后面担任后卫……”
这份资料中所说的一三一师余部,其实就是三九二团余部,因为三九一团和三九三团已经伤亡殆尽。而三九二团余部,其实也只剩下了一连和三连,因为防守各处阵地的其他连,也伤亡弹尽。
这份资料中所说的阳江,现在叫桃花江。
一三一师,只剩下了两个残缺不全的连。就是这两个连,担负起了掩护全军撤退的任务。
当时,这两个残缺不全的连,腹背受敌,孤立无援,背水一战。吴展当时一定知道,担负掩护任务,就意味着死亡。所以,他将仅剩的战士集中在一起说:“事已至此,唯有与小日本拼死一战,连长阵亡,排长代理;排长阵亡,班长代理。我们战至一兵一车,也要掩护司令部撤退。”
三九二团仅剩的两百名战士厉兵秣马,等着与日军决一死战。
就在这时候,传来了一三一师师长阚维雍自杀殉国的噩耗。
《广西文史资料》中记载,阚维雍将军自杀殉国的日子是1944年11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