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配合默契,在厨房忙了一阵,端上桌来的螃蟹,有夹葱擂姜清蒸的,有辣椒豆瓣爆炒的,她还炖了一大锅冬瓜螃蟹汤,鲜得唇齿生香。
他拉着她的手说:“和你在一起的日子真是幸福开心啊。”
9.闪婚后遗症
经过短短三十天的热恋,罗霄就嫁给了陆飞洋。
这样,罗霄可以名正言顺地当F2(学生家属),不用靠野鸡学校维持学生身份,贡献那些高得莫名其妙的学费,也不用再打辛苦的餐馆工,受肥婆无边无际的气。婚前他给她亮过底,他一个月有一千六百美元的收入,对于学生,没有特别大的开销,这个钱若是安排得好,日子也过得有滋有味。两个人住在一起,彼此都多了份温暖,还可以省下不少的费用,比如从前的房租和伙食都可以合二为一。两个人开一部车,汽油和保险也节约了。
陆飞洋对她很好,小心翼翼地,像侍候公主。两人刚结婚的时候,他家务活都不要她干,他说他身体好,学习和劳动可以一起抓。她怎么可能当大小姐呢?他读博士,每天的功课重,导师给的任务多,经常做实验做到深夜。她只是在教会学校读英文,又不打工,有的是大把的时间,她主动承担了家务,把不大的房间布置得整洁温馨,床头柜上放着两人的合照,空气里飘散着绿茶的幽香。他每天从学校回家,都能吃到可口的饭菜,热腾腾的汤。他爱她,更是感激她,发誓要为他们的未来奋斗,吃再多的苦也心甘情愿。
罗霄记得,新婚还是快乐的。他们开车去山上看枫叶,那个斑斓而妖娆的世界,比百花开放时还娇艳灿烂,色彩狂欢到了高潮,那是千红的锦绣,万紫的云裳,无论是黄红还是绿蓝,每种颜色都唱出了最高的音调。山下是苹果园,红的金的,垂低了枝头,一个个芳香饱满。他搂着她靠在苹果树下,烂熟的果子掉在地上没人管,被深秋的太阳晒出酒一样的甜香。
他对她说:“若干年若干年后,我们还要带着孙子们旧地重游,告诉他们,这是爷爷奶奶度蜜月的地方,还要告诉他们,爷爷奶奶当年如何相爱,如何海誓山盟。”
这是个幸福芳香的世界,天空是透明干净的,微风是温柔多情的。那一刻,她深深地爱上了他,发誓当一个温柔尽职的妻子,与他地老天荒,直到死亡把他们分开。
漂泊的心落了地,找到了最后的家。她一心一意要同陆飞洋同甘共苦,把这一生走完。
那天罗霄在给韩薇的电话里支支吾吾,韩薇笑道:“听你这鸟一样的语言,就知道你肯定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罗霄便说:“我们出去谈吧,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
韩薇脸黄了,眼睛绿了,不敢相信罗霄陈述的事实。她跳了起来:“什么?什么?你闪婚了?嫁给陆飞洋了?什么意思啊?你居然不告诉我!”
罗霄说的全是老实话:“没告诉你,因为知道你会反对,所以干脆不说,生鸭子煮成了熟鸭子再说。”
韩薇听了,气得瞪眼咬牙,她语无伦次地说:“我反对你闪婚,还不是为了你好,婚姻是一辈子的事!陆飞洋这个人,你真的了解吗?就因为他帮你骂了肥婆,你就感动了,要和他走在一起?你长得那么漂亮,什么样的男人找不到?用得着这么心慌吗?再说肥婆并不是你想象的那么坏。”
罗霄笑而不语。人与人的缘分那样不同,同样是女人,她恨肥婆,韩薇喜欢肥婆,还说肥婆的嘴是碎了些、尖锐了些,但她依然有颗善良温柔的心,总是理解人,关心人。韩薇生病误工,肥婆还给她工钱,还端着鸡汤去看她,陪在她床边说一些安慰体贴的话。罗霄想象不出肥婆还会有那种温良可爱的形象,那种温良可爱的形象永远不会在罗霄的眼前存在。
韩薇又问了一次:“陆飞洋这个人你了解吗?”
不了解又怎么了,她已是他的妻了。
然而,快乐舒心的日子总是那么快,快得好像跳了一场舞会,还来不及回味,就匆匆脱下了盛装,走远了。
那些日子,他回家很晚,眉宇间的皱纹结得很深,鬓边也多出了几根刺眼的白发。好几个深夜,他独自起床,靠在阳台上大口吸烟,层叠的烟圈融进了夜的虚无,窗外是无涯的漆黑的天,星月都没有。黑夜的心思谁知道呢?罗霄就站在他的身后,他没有察觉,她也没有惊动他。
她问他:“这学期实验很忙吧,导师给你的任务很多?”
他支支吾吾,也不想多说。
她不多言,只是给他煲汤,老鸭汤,沙锅鱼头汤,香辣排骨汤,满屋子居家的汤香,还是驱不散他的愁容惨淡。
以后的日子,他对她愈发冷淡。
她憋不住了,向他直接发问:“你说说,你到底对我有什么不满?”
他能对她有什么不满?他追的她,他向她求的婚,一堆甜言蜜语再加海誓山盟。她不过是接受了他,同意当他的妻子,愿意和他白头到老。他没有理由对她不满,但他控制不了自己的心,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思想和想法,不管是外界强加的,还是自己琢磨出来的。他出神地望着她,魂不守舍地说:
“上个月,我和我大学的师兄在网上聊天,他和他的妻子也是刚刚结婚,他说他很爱妻子,妻子聪明美丽,又纯洁无瑕,师兄是女孩的第一个男人,不管是身体上的,还是精神上的,师兄为此很自豪,也很感谢老天对他的恩赐。”
师兄的这份自豪和感恩让陆飞洋自卑自悔,师兄在大学时各方面都不如他,学习不如他,社会活动不如他,他们在大学都谈过女朋友,他那时的女朋友绝对比师兄的女朋友漂亮聪慧。但在娶妻这场战役中,师兄彻底打败了他。陆飞洋从小就个性强,不服输,喜欢同人竞争,在打败对手的时候享受一种特别的喜悦。现在陆飞洋怎么想得通?亲密伴侣灵魂和肉体的纯洁一直是他追求的理想,虽然他知道理想和现实可能会有距离。但为什么师兄就实现了自己的理想?
他对罗霄说了实话:“没想到你是个不干净的女人,我怎么会娶你当老婆!你那么美的身体和脸蛋,到底被多少男人碰过?一想到你那些过去的事,和你做爱我都想哭。”
说的都是实话。实话都是寒针,扎在肉上心上,一阵冷,一阵痛。罗霄立在原地,两眼冒出闪闪的星星,紫的金的星星在她眼前跳舞,耳边响过庞大而宁静的风声,她像个忽然落地的木偶,呼吸和动作都没有了。
那一刻,天遥地远,前事冥蒙,一个声音问罗霄:你想不想逃?
她觉得自己还是不能逃。她年轻的生命已经有过两次远逃的记录。第一次是从家乡到省城,她逃离了家的拥挤和嘈杂,怀着明星的梦想出发,结果梦想还没起航就沉到海底。带着一身的委屈她又逃到了江都,年来岁去,以为找到了爱的幸福,结果依然是淋了一头的污水……
老天知道,她是付出了多大的代价逃到了美国!为什么幸福和爱还是跟她没有缘分?
这一次她不敢轻举妄动了!毕竟已经结了婚,她能往哪儿逃?还是不要轻易离婚,除非到了走不下去的境地。
她开始反思自己在认识陆飞洋后的一言一行,说过了什么,又做过了什么。她突然陷入一种深深的后悔,后悔那些日子因为感动,感动于他真诚热烈的爱,觉得应该对他诚实坦白,把他当做知音,什么都说了,什么都交代了。从家乡到省城,从省城到江都,再到美国,一步步走过的路,那些冤屈和愤怒,那些见不得光的交易,她觉得他的爱宽大深厚,可以包容她的一切,无论是美丽还是丑陋。这一生拥有一个知己,无所不谈,是多么美妙温暖的一种幸运。
罗霄依然记得那一天,结婚前他们有过一次郑重的交谈,她对他说了一句话:“这是我的过去,我都告诉了你,你如果不想和我结婚的话,现在还来得及撤退。”
“我一辈子也不愿意撤退。”他激动地把她搂入怀里说,“谢谢你对我的信任,把你的过去全都告诉了我,我会珍惜你的现在,更会对你的未来负责。”
罗霄问他:“你真的不后悔?”
陆飞洋说:“我后悔什么?我欢喜还来不及,能与你共度一生,我是太幸运了。你这么漂亮的女孩,就像一朵美丽的花,花如果没有一点儿瑕斑,就不是真花而是假花了,谁喜欢没有生命力的假花?”
日子长了,就算摆在面前的是朵鲜艳生动的真花,也会挑出不少的毛病。罗霄现在回想当初对陆飞洋交底的那些话,犹如不分轻重缓急泼出来的水。
泼出来的水又怎么收得回去?她是结了婚后才发现自己很傻、很幼稚,没有智慧的天真会把自己毁灭。男人表面无论多开朗多大度,心底都是自私的、狭隘的,更何况他有浓厚的处女情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追求,他崇拜处女那层薄膜是他的自由,外人无权干涉他的思想。
如果是在婚前就发现了他这样的性格和思想,罗霄断然不会同他走进婚姻的殿堂。可惜这世上没有后悔药。韩薇当初骂她骂得没有错:“你看着吧,你会吃闪婚的苦果子的,陆飞洋这个人你了解吗?他好强,爱激动,嫉妒心强,喜欢跟人比来比去。”
罗霄想起就心凉,原来旁人都比她了解自己的丈夫。
有一次罗霄跟陆飞洋为一件小事又吵了架,罗霄郁闷了半天,跟韩薇打电话要出去散散心。韩薇忙问她吵架的原因。
罗霄说:“很简单,他嫌我做的菜太辣了,嫌我的房间没有收拾好,嫌我穿的衣服不够庄重,然后联想丰富,问我是不是要出门勾引哪个男人。”
韩薇哼道:“真是个混账东西,是男人说的话吗?他婚前甜言蜜语把你哄上了船,现在船开到了水中央,就可以随便糟蹋人吗?罗霄,你要做好跳船的准备!”
罗霄叹着气说:“我也想过离婚,但是离婚对我目前并不利,我已经是F2(学生家属)了,离婚后会自动失去在美国的身份。”
韩薇说:“那就转成F1(学生)吧,人啊,独立才有尊严。过几天我带你去社区大学看看,一学期修12个学分就能当F1。”
陆飞洋对罗霄去社区大学的事情颇为不满。他说:“何必要给那破学校送那么多冤枉钱,你现在去读的英文,教会免费的,一分钱都不要,多好!”
罗霄说:“现在读的英文有学分吗?有前途吗?我想去社区大学看看,比如那些就职前景好的专业。”
陆飞洋说:“你急什么急,等我毕业了工作了你再去当学生不行吗?一学期那么多的学费,我又不是什么集团的总裁。”
陆飞洋一说话就夹枪带棒,罗霄听得头疼眼大,这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这次,她没有躲避,声音也强硬得像块铁:“社区大学的学费,又不是高得要你吐血,你放心,我不要你的钱,我就是打工也挣得下这笔钱。”
“你要去打工?”他不敢相信,哼道,“莫非你要跑回肥婆的圈地?”
罗霄把喝水的杯子朝桌上狠狠一放,高声道:“我就是要回到肥婆的圈地,宁可受她的浑浊气,也要挣下这笔学费。”
陆飞洋隐约感觉出哪里出了问题,罗霄宁可重新面对肥婆,受累受气,也要挣下读书的钱,也就是说,罗霄把她的独立看得比这个家更重,比他这个丈夫更有分量,什么意思啊?是不是想等翅膀强大了,拍一拍,扇一扇,头都不回就飞了?陆飞洋越想越气,心头一阵阵浓烟滚滚,但罗霄是个大活人,他拦不住她外出的身体。两个人已经不是一条心了。陆飞洋沉郁低沉,心头堵得慌,吐出来的话不是长了刺,便是生了角,更兼着转弯抹角的讽刺挖苦,总是刺激得罗霄眼冒金花,心一阵乱跳。
有一天,他甚至对她说:“你别觉得你很冤枉,你那团长笑你是个假货,如果换成我,我也认为你是个假货。为了出国,裤子一脱就上床了,如果是真处女,哪有这么下贱的动作?”
她已经不生气了,冷着眼笑道:“我除了后悔还是后悔,我好好的眼睛怎么会瞎了,我好好的脑子怎么会长菜花了?”
他同样冷笑道:“你脑子才没长菜花呢,你聪明得很,否则人家的母亲怎么会去调查你,你没当过二奶谁还当过二奶?你没玩过潜规则谁还玩过潜规则?我一想起你就怕,你不就是一只鸡,插了几根孔雀毛,高级一点的鸡?我就是那大西洋的笨螃蟹,明明是根臭骨头,还偏偏抱着不放。”
话说到这个份上,她再也不用还嘴了。当心冷成了尸体,是没有复活的可能了。她忽然想起了一首歌,名叫《两种誓言》,是写男人女人在婚前婚后说出两种截然不同的誓言,婚前甜蜜,婚后恶毒,通过鲜明对比的辛辣讽刺,把男女间庸俗恶劣的一面无情揭露了出来。她在江都的时候经常哼唱,还为《两种誓言》编过一场双人舞,那首歌是这样唱的:
想象一场千年难断的前盟,
他与她今世风雨重逢。
伞外风疾雨重,
伞下情深意浓。
他说我要为你撑起一片天空,
挡住夏天的烈日,冬日的寒风。
她说我要在天空下耕耘梦想,
春天桃李娇艳,秋日百果香浓。
蜷在角落的婚纱堆满时光的尘灰,
伞下的誓言被岁月碾成了骨灰。
他们换了语言,换了誓言,
骂自己是瞎子,骂对方会死得难看。
花开了,又谢了,
果红了,又烂了,
生死疲劳,他们都倦了。
笑看人生不能认真两种誓言:
曾经裹了蜜糖的山盟海誓,
埋伏了狼一样的恶语毒誓。
曾经的山盟海誓,飘在空中还不到一年,就变成了恶语毒誓,她不再努力,也不再伤心,因为对他彻底失去了信心。
她变得沉闷不语,对他不理不睬,就当他是空气。他慌了,用语言讽刺她,嘲笑她,她只是平静地看着他,什么话也不回,偶尔还给他一个微笑,那微笑后面全都是阴冷的恨,刻骨的怨。他也怕了,没招了,也好长时间没有话说。两个人住在一个房间,像是熟悉的陌生人,甚至还不如陌生人。
“陆飞洋,我们分手吧。”
罗霄铁了心,心头早打好了重起炉灶的草稿。陆飞洋愣了一下,突然痛哭流涕,跪下身来哀求她不要离开他。
这样的哭戏已经不是第一次上演了,罗霄早疲倦了。她平静地说:“你的心结打不开,永远都在那里,你难受,我也难受,如果我们都珍惜生命,就放过对方吧。”
但是陆飞洋还想挣扎,他是个自尊心极强的人,不服输,喜欢斗争到底,他不能容忍被女人主动抛弃的现实。他固执地说:“我就是不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我看你怎么办?”他对罗霄有种极其矛盾的心理,既怨又爱,爱与怨纵横交错,繁复迷乱,像银耳莲子羹里没有完全融化的冰糖。
罗霄下定了决心,在韩薇的帮助下,找到一个收费不高的华人律师,让他全权代理了自己。那是一个明朗清亮的三月天,她选择了逃跑,正如那年逃跑的孔雀。
别了,北卡罗来纳!我和你没有缘分。
她驾着车,一直朝西开,夕阳如血,落霞与苍鹰齐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