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霄什么话也不想说。她感觉自己像得了忧郁症,梦里常有惊恐或凄凉的场景,然后是失眠,黑夜漫长得没有尽头,比一个世纪还长,她常迷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白日里情绪低落,对任何事情都无精打采,反应迟钝,连着几次在舞蹈表演中犯了低级错误,一次是团里的演出,在跳西班牙弗拉明戈舞时,她把手中的扇子甩了出去;另一次是跳傣族舞,一个简单的弯腰动作没有到位,让人感觉特别业余。有一次沈兰问她:“你不是在梦游吧?”
城市在罗霄的眼里又变得灰暗起来,凌乱的街道,没有次序的车流和人流,嘈杂的市音总是刺激人敏感的神经。初夏的晴空,太阳光照在身上居然是冰凉的。
罗霄对沈兰说:“那神仙说得对,我应该出远门,真想离开这个破地儿,越远越好。”
沈兰问:“你想不想去海南?”
“有家娱乐城要组团到海南演出,我没有去,因为团里不允许这么长的假。”其实罗霄还是想去海南看看,长这么大,连大海的浪花都没看见过。
沈兰说:“我们这个破落货单位,虽然比啃剩的鸡骨头还无味,但也不敢随便扔出去喂野狗。”
罗霄也点头说:“再怎么破落货,毕竟是吃国家的皇粮皇肉,哪敢说放倒就放倒,除非能去美国。”
沈兰说:“我看你天天都在啃英语,跟那个恋母狂拜拜了,又回夜校苦读了,有这个狠心,干脆考出去吧,到国外看无限风光。那年团里拉小提琴的阿飞不是去了美国吗?”
罗霄说:“阿飞上面有关系,请假熬了两年的托福,我这个破英语水平能考托福吗?”
但是出国却未必一定要考托福,因为很快,一个消息就在团里流传了,传到哪里,哪里就出现激动的声音,欢喜的面孔,发红发亮的眼睛。
应美国友好城市的邀请,市里要组一个艺术团访美,美国东岸西岸好几个城市,表演当然是要卖力的,但是也可以享受美妙的公费旅游。分给团里的舞蹈名额只有五个。沈兰很羡慕罗霄,她说:“我这个弹琵琶的还不如人家弹棉花的呢,没这个命,我也不嫉妒谁。你的舞蹈和模样都是团里数一数二的,你如果不能去,谁能去?”
但是,预选的名单居然没有罗霄。
罗霄愣了,沈兰也不敢相信,到底哪个环节出了差错?莫非舞蹈队的名额被送给兄弟单位做了人情?
罗霄说:“我开始也是这么想的,可是团里的人对我说,小红居然在大名单上。”
沈兰张大了嘴、睁大了眼:“什么,居然是小红?那个身材像冬瓜的人,天生的硬骨头,又没有好好练过功,下起腰来像长江大桥。她当年也不知靠什么关系进的歌舞团。”
众人的笑阴阳怪气,谣言在潮湿的空气里翻滚奔腾,有时候化作暮色里纷飞的蝙蝠,有时候又成了白日里乱叫的乌鸦。都说团长以蝶泳的姿态“游”过小红的仰泳,仔细交流过水下的功夫。
罗霄问沈兰:“不可能吧?团长不是阳痿吗?”
沈兰听了笑道:“如果真是阳痿的人,会经常向人炫耀他是阳痿吗?会天天说都在坚持吃‘雄狮丸’吗?”
罗霄记得很清楚,那年她刚到江都,在歌舞团工作没两天,就去附近的一家制药厂表演节目。团长一进药厂的大门就嚷开了:
“有没有雄狮丸?有没有壮阳丸?还有什么实验室刚出来的新产品,都拿点来,拿点来,帮帮老弟吧,不然老婆没得吃,饿得慌,拍拍翅膀就飞了!”
团长是学歌剧出身的,属于那种大抒情的男高音,浑厚而且明亮,金属般的穿透力啊,声情并茂地直指人心,直贯人耳。罗霄被回荡在大厅的声音彻底震撼了。副厂长听了,忙把他拉到一边,拿了几盒样品给他,口里直说:“老黄,你也别太黄了,小声点行不行?你看你周围的都是小姑娘。”
黄团长见了药,呵呵笑起来说:“你别担心我,我姓黄但人不黄,心黄而力不够,想黄也黄不动,团里的小姑娘都放心我,你哪看见过羊尾巴(阳痿)的色狼?”
歌舞团的人都在传说,他坚持吃制药厂的最新产品,结合中西医疗法,加上气功疗法,再加食物疗法,已经恢复了霸王的功夫和气质。罗霄经常在公开场合听见他大声喧哗着,热烈讨论着,好不容易从外面找到的祖传秘方,什么补肾壮骨方,补肾壮腰方,猪肾和鹿肉的组合,狗肉和公鸡的配合,韭菜子和枸杞子,轮番上阵。
罗霄刚开始听着还笑一笑,后来就恶心了,问沈兰:“你相信吗?有这个必要吗?犯得着这么兴师动众,让全世界都知道他在治疗阳痿?”
沈兰一脸的坏笑说:“我相信,又不相信,要不你亲口问问他?”
罗霄笑着说:“我脑子进了河水,浇灌出喇叭花一朵又一朵?去问他:你那根羊鞭子是棉花糖还是千斤顶?”
沈兰笑道:“我还笑你是处女,我看你的知识也很渊博啊。”
罗霄不屑地翻了翻眼睛:“这点幼儿园常识,还用亲身实践才能掌握吗?”
开了半天的玩笑,她们又回到正题上。
沈兰问罗霄:“关键是你想不想去美国。不想去,跟我一样,说几句半素半荤的段子,好不了自己,也害不了别人。如果想去,你一定要去找团长单聊,聊清楚他到底想要什么,你拿不拿得出手。”
罗霄哼道:“如果他真想在床上同你练相扑,你裤子一脱就当陪练?”
沈兰笑道:“和太监练相扑很难吗?”
罗霄边笑边说:“难!比老虎吃到花蝴蝶还难。”
沈兰收了笑说:“那神仙说你要出远门的,我感觉你迟早会走。”
罗霄摇摇头说:“我不会游仰泳,更不会扑腾相扑。”
罗霄不喜欢神仙,也不去想神仙的话,就当自己过不了山,过不了海,去不了美国,也不用动什么歪心思。而一件意外的事不缓不急地来了,刺痛了罗霄的眼睛,搅伤了她的神经,让她的死心又跳了过来。那个黄昏,她走在去娱乐城演出的路上,远远看见一对情人走了过来。他们的头顶是碧影参差的梧桐树,闪烁的阳光从绿叶间滑下来,像细细碎碎的琴音,落入了他们亲密无间的私语中,似乎听不见,却分明有种缠绵的清晰。走近了,她看清了,眼珠子却成了木珠子。原来高海涛立在她的眼前,他身边还靠着一个千娇百媚的女孩!
“是你啊,罗霄,给你介绍一下,我的女朋友,玉洁。”
高海涛很自然、很亲密地搂住玉洁的腰,又对玉洁说:“她叫罗霄,我夜校的老同学。”
他们分手才几周,他就有了亲密的恋人,她在他的心头算什么呢?夜校的老同学!罗霄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她冷起一张脸,眉毛和眼睛都像挂了寒霜,脑子里却燃了一片野火,理智全烧坏了,她看着高海涛说:“干吗不跟玉洁坦白呢?我们离上床也就差一步了。”
高海涛先是一愣,反应过来后,立刻进入战争状态,他鼻子冒黑气,眼睛冒白烟说:“幸好没上床,不然成了猫儿抓了糍粑,甩都甩不掉。”
罗霄看玉洁站在一边好奇地看两个人开战,再大的硝烟似乎都与她无关。这显然不是罗霄想要的效果,她脑子转得快,马上想了个毒的,压低了声音,装出心平气和的样子说:“高海涛啊高海涛,我知道你喜欢圣女,不是冰清,就是玉洁,但你也睡过风情万种的妖女,昨天我去夜总会演出,有几个小姐还在抱怨你睡了她们没给钱,经常给她们打白条,就是给钱也是给的假钱。你好歹也是读过书的人,也太不尊重性工作人员了,人家小姐养家糊口也不容易啊!”
罗霄话一完,马上就逃,逃出这火药之地,至于下面发生了什么情节,什么高潮,什么故事,她不想看,不想管,不想过问,不想关心,她真的希望这一辈子再不要见到高海涛那张猪头脸。这一次,她真的是下定了决心,下定了狠心,下定了刀山火海也要冲出去的死心。这个江都是真的不能再待了!
罗霄那天晚上心情真是糟透了,糟得像一堆被人踩过的****,那晚在歌舞厅,有个节目是给歌手伴舞,罗霄跳得稀里糊涂,完全没有过去的灵气和精气,一个转身踢腿,没看见前面的路,居然跟歌手撞了个满怀。那歌手在后台问她:“搞什么名堂,你是不是得了梦游症?”
罗霄郁闷回家后,跟沈兰述说了今天的遭遇,并大倒黄连水。
沈兰赞道:“干得好,真是解气,对那个高猪头就该采取这样的行动,你没骂他一个脏字,却比骂他打他效果还好一百倍。”
罗霄说:“我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烦闷,一看见高猪头和他那个女人腻在一起,就恨不得拿开水去泼他的脸。还说我是他夜校的同学,我们才分手几天啊!”
沈兰若有所悟地说:“肯定是高猪头设的计,他其实早有女人了,又不好跟你直接亮底,然后在你身上翻毛病,找借口把你一脚踢了。”
罗霄黯然摇头,然后咬牙切齿道:“不管他是有心还是无意,他都是我的仇人了,下次若是再见他,我真的恨不得把他的皮剥了。”
“估计你是爱他爱得太惨烈,才说得出这么野蛮残忍的话,爱有多浓,恨有多深,这话错不了。你看我多潇洒,这么多分手的男人,没一个是仇人,全都成了我的哥们儿,修修电器,抬抬家具,通通下水道管子,一个电话过去,就屁颠屁颠跑来了。”沈兰用手拍了拍罗霄的背说,“想开点,过些日子找个大帅哥,挽着帅哥的手在高猪头面前潇洒飘过,保证你解气。”
罗霄一语不发,依然只是摇头。然后,没有太多的犹豫,她去了黄团长的家。
她有个计划,这个计划太庞大了,太复杂了,太不能见阳光了。她连沈兰也没有告诉,她要一个人去执行。团长的老婆去北京进修了,小孩上大学也走了,家里就团长一个人,寂寞着,无聊着,天天看香港的花录像,也听高尚的多明戈和帕瓦罗蒂。
罗霄是提着一袋子美国葡萄进的团长的家门,团长呵呵笑道:“这么高傲的孔雀公主怎么也学会了这一套?有话就直说吧。”
团长到底是个爽快的人,罗霄也就不转弯弯,直接出牌:“听说去美国的演出有孔雀舞,怎么名单上没有我的名字?”
团长一边吃葡萄一边吐皮,对她呵呵笑道:“是这样的,电视台有个演员就是舞蹈出身,人家当年跳孔雀舞还拿过桃李杯的大奖。”
罗霄直问:“那小红怎么能去?”
“小红嘛,”团长慢悠悠地说,“人家会口技,会吹箫,还会说外语,复合型人才,出国门最需要。”
罗霄问:“那我真的没有希望?”
团长呵呵又轰轰,狐狸似的笑了两声,手拿遥控器点了一下,室内立刻传来浑厚雄壮的《我的太阳》,是用中文唱的,罗霄知道肯定不是帕瓦罗蒂。团长以一种诗人的口吻朗诵:“只要有太阳照过的地方,就是充满希望的地方。冬天的荒凉不会永远,春天来了,草绿了,花开了,蝴蝶飞啊飞啊,蜜蜂要来采花蜜。”
他的声音回荡在有弹性的空间。
蜜蜂要来采花蜜?罗霄半梦半醒,恍然间,悟出这是一头披着绵羊皮的大灰狼,一头披着阳痿皮的大色狼,故意傻问:“怎样才看得见希望的太阳?”
他笑,暧昧而黏稠的目光,像湿软的虫,从她的眉眼一直爬到胸口。
这就是潜规则,演艺圈的游戏,一种半明半暗的游戏。有人说,像下雨天的游戏,别以为撑一把大伞,大家就不知道你的嘴脸。不勉强,不强迫,玩不玩是自己的决定。
罗霄不急,她有时间来权衡。左思右想,她一会儿冷笑,一会儿愤怒,一会儿犹豫……
“这都是什么世道?”
她站起身,像一头瞎眼的金钱豹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又一圈,突然一个转身,目标确定了。她的计划必须执行!
三天三夜后,她把自己送货上门,团长的门。
团长坐在摇椅上,正在听《桑塔·露琪亚》,半眯着眼睛,手里捧着的茶杯冒着龙井的香气。他看上去淡定、安适、愉快,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一副姜太公钓鱼的样子。
窗外的月亮白得像面银镜子,晃晃的亮,把人世间的阴谋和诡计照得一清二楚。他爬在她雪白的身体上,兴奋得化成一堆泥浆。
“我的孔雀公主啊,今晚我终于跳了一场孔雀王子,请不要笑我这个胖王子。过去的岁月里我也是相当苗条的。”黑暗中胖王子拉亮了灯,“你……你居然是个处女?怎么搞的?真的还是假的?肯定是假的,我知道你当年的故事,你和一个公司的老总‘游过仰泳’,他想捧你当明星,可惜他衰得早,进了庙子,否则你早红了。”
他自以为是地发表高见,罗霄不插嘴,不应答,一旁静默地听着。他说他年轻的时候是个文艺兵,唱得好,跳得好,长得也光彩照人,绝对的阳光帅哥,可惜命不好,被一个半老的女军官潜规则了,从此心头落下了沉重的阴影。虽然那女军官没结过婚,却是头恶狠狠的母色狼,喜欢漂亮雄壮的小公羊。她话里有话威胁他:
“小黄啊,你要听领导的话,不要浪费你的青春好时光,到这儿学好了本领,以后还可以回老家吃又红又甜的橘子,吃你那十几种作料的小面,否则啊,你就多守几年边疆,欣赏欣赏这美好的高原风光吧。”
罗霄只当他在胡编故事,没有表情,也不接他的话。他后来越说越多,居然说歌舞团的好多女演员都想和他潜规则,沈兰也是其中的一员。他夸自己爱干净,不是饿得饥不择食的野狗,是个母的都可以上他的床。
满屋子的音乐一直没有断,全都是高雅华丽的外国名曲。先是《深深的海洋》,然后是波兰的《小杜鹃》,紧跟着是印尼的《划船歌》,当罗霄准备提裤子走人的时候,她听见《啊,朋友再见》,团长在一旁跟着节拍,先是嗡嗡地哼着,突然上前拦住了罗霄:“现在别走,等天亮了再走。”
罗霄狠狠地瞄了他一眼,以为他还没有吃饱。
他笑道:“我是为你好,我们这大楼里,住了好多团里的人,现在正是‘走穴’演出回家的时间,你从我的房间出去,不想被他们撞一个大眼瞪小眼吧?”
一切的一切,像一场没有化妆的小品,像一场自由发挥的游戏。半暗半明的光景中,罗霄气得像一头发癫的青蛙,她恶心得想吐,吐他一脸一身,但最后还是忍住了,否则前功尽弃。她的船还没远航,稍微不小心就会沉入水底。她再恨他也要忍,把怨恨和悲苦暂时压成一张薄纸,暗插在胸口。
后面的几天,她努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和他开玩笑,讲一些带色的笑话。终于,她上了出国的大名单,团里没有人怀疑她,连沈兰都说:“你能出国,说明团里还有公正。”
她只是笑着点头,眼睛里一闪而过的愤恨和冤屈,沈兰当然没有看出来。谁也不是黑夜的精灵,能看见那些丑恶的交易。人性的卑劣和贪婪,夜色中翻滚的****和无耻,太阳永远不知道。
沈兰还是为罗霄高兴,她说:“你看看,神仙没说错,你命里是要过山过海的,你这一走,说不定就把运气提起来了。”
罗霄摇摇头说:“我从没想过我的运气会提起来,我只希望不要朝下摔得七零八落,然后又被洗白了。”
沈兰说:“谁把你洗白了?你要洗红才是真理,你看你马上就见美国大叔了,要是得了个好机会,比如遇见一个好导演、好广告商……”
罗霄哼道:“你干吗不说我直接进军好莱坞?”
沈兰看见罗霄脸色不对,感觉不可理解:“出国是好事啊,你怎么眼睛里面还有这么多的怨气?”
罗霄无语,她努力地笑,然后把这口怨气一直憋到美国。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她都规规矩矩,规规矩矩地演出,规规矩矩地回宾馆吃饭睡觉,接受当地华文报刊的采访,按领导交代的要领回答记者的提问。她努力地控制好自己的情绪,不慌不急,平静如水。
沈兰是过了许久的日子,才回想起罗霄出国前某些异常的神态的。她怎么也没想到罗霄会在美国逃跑。第四天的演出还没开始,罗霄就跑了,失踪了,一个人的胜利大逃亡,演出服还穿在身上,那是孔雀舞长长的裙子,一层层一沓沓的,半透明的纱,胸前饰有青蓝光亮的羽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