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的那天清晨,罗霄五点便起床了,提起早备好的箱子,开车就往苏牧师家里冲。她暗自欢喜,还当自己是第一个报到的人,结果一看,苏牧师房子前停满了车,满屋子的中国人,热闹得像过春节。其实这天也是节,农历的端午节。每年龙舟节,加州中国城的华人倾城出动,洋人也凑热闹,那真是游人满街,花灯满城。教堂的人早安排好了,事先租了七八个摊位。苏牧师告诉过罗霄,去年卖小吃的特别红火,香脆脆的春卷和锅贴,虾仁馅饼和酥香肉饼,甜点有小豆凉糕和枣泥松糕,老美吃得不想走,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收工下来,数钱数得眼花手软。但是今年的龙舟节情况特别,是为患病的小孩募捐,一个才四岁的小孩得了白血病!所有活动的收入全部作善款,无论是卖粽子的,卖凉面的,还是唱歌的,跳舞的,所得的美元立刻送到白血病小孩的父母家中。
苏牧师家的咖啡桌上放了一沓照片,其中就有白血病小孩一家的全家福,罗霄突然一阵眼热心跳,觉得那小孩父亲的样子特别眼熟,特别像一个人,谁呢?跟高海涛简直一模一样,莫非就是遥远的江都,她的初恋男友高海涛?这世上有这么巧的事?沈兰在电话里说过,高海涛离婚又结婚,第二次结婚时,女方在美国很有钱,好像做什么大生意的,结婚没两年就全家移民了。高海涛移民的时候,那阵儿正遇上世界经济衰退,欧盟和美国联合限制中国的纺织品,他所在的纺织品进出口公司,被市场打得血肉模糊,正做垂死前的挣扎。那时他的父母早已退休,退出了权力的舞台,呼风唤雨的日子留在了回望的叹息声里。大家都说高海涛的运气好,这个时候他还能去美国捡金子。沈兰前几天还在电话里开玩笑:“这世界太小,东兜西转全是熟人,你罗霄恐怕又要在美国同高海涛撞个头冒火花。”
罗霄觉得这样的概率并不大,因为美国很大。她手拿相片,心头还是在打鼓,左看右看,眉毛和额头,鼻子和眼睛,越看越像中年版的高海涛。她悄悄地向坐在身边的苏牧师打听,当苏牧师说他的名字叫高海涛时,罗霄的心脏立刻蹦了两下。
苏牧师并没有注意到罗霄脸上微妙的变化,只是在叹息高海涛一家人运气不好,倒霉的事全撞了个满怀。先是老婆丢了工作,然后又出了车祸,没多久,岳父家的成衣厂欠债关门,他们失去了靠山,偏偏这个时候孩子又得了白血病。灾难像一群狼,接连不断地扑向他们。高海涛现在是家里的主要劳动力,苏牧师一直在为他叹息:“他在国内的专业是日语,英文不好,只能在餐馆干苦力,一干就是十六个小时。”
罗霄心想,难怪他的那张脸看起来愁重苦深,像半殖民地半封建时期的中国人民。
看高海涛的穷困失意,落魄潦倒,罗霄一点也高兴不起来。想当年在江都,他以那样一种方式抛弃她时,那些交叠的伤痛和侮辱,让她咬牙切齿,在心头狠狠地发了毒誓,发了诅咒,咒他一辈子不得好死,也不得好活,生出来的娃儿没有屁眼儿,就算有屁眼儿也活不过七岁。诅咒就像一颗罪恶的种子,有了土壤和雨水就会发芽长大,就会枝繁叶茂,当诅咒真的张牙舞爪显灵时,她感到自己沉重的呼吸和心跳,伴随而来的是羞愧和难受,难受得像上了刑,心灵的重刑。
罗霄悄声问苏牧师:“我能帮他们一家人做些什么事呢?”苏牧师的微笑总是温暖慈祥,他说你今天的义演就是在帮助他们一家人。罗霄说,那不算,我只想一个人做。她把苏牧师拉到一个偏僻的角落,从手提包里拿出私人支票,开了两千美元。苏牧师眼睛里闪过惊喜的光,这是教堂目前最大的私人捐款。罗霄还请苏牧师帮个忙,捐款表上不要显示她的名字。
“这是为什么呢?”
罗霄说:“今天太忙,以后有机会我慢慢告诉你。”
苏牧师静静地点了头,他的目光中有等待和信任。
临时搭建的露天舞台,人潮涌动,涌动成水泄不通的人墙。高高飘起来的彩旗,树上悬挂的灯笼和气球,它们缤纷着,帮衬着,遥相呼应着,热烈响应节日的气氛。罗霄的孔雀舞排在节目的中间,一群舞完扇子的演员热热闹闹闭幕后,接下来便是她的孔雀独舞。她听见节目主持人用中英文报她的名字和舞蹈,喧闹的人群突然静了。音乐响起来,她忽而引颈昂首,忽而低头收手,一个旋转,一个飞跃,都如森林中的精灵,神秘而妩媚。
她听见台下的掌声,像玫瑰花海的潮水,涌向她,包围她,幸福啊!于是她更来劲儿了,后腿一踢,后腰一折,把身体对折成孔雀开屏的造型。阳光穿过彩旗翻飞的缝隙,落在她灵动的腰肢、手指、脚尖和脚踝上。为了避开贝笛和吉米的嘲笑,她还将舞蹈中的兰花指改成了芭蕾指,芭蕾指依然可以灵活自如,演绎得出孔雀千姿百态的变幻。她知道她现在最美,所有的眼睛都在台上,所有的眼睛都在她的身上。那些爱过她的人,那些怨过她的人,或者正在爱她的人,正在怨她的人,如今都在台下看她,她不想去看他们,她只想华光四射,一步步展胸、旋转、仰头、升华!升华成天地间华丽的生命,生命里绝对没有沙漠的暗影。
孙华和罗霄又见面了,还是孙华主动约的罗霄,在一家书店的咖啡馆。
两个人都礼貌客气,开始聊的都是工作上和生活上的小事。孙华主动把话题引向正题:“其实我一直都无法忘掉你,我希望你回来,回来后我们重新好好开始,我有这个信心。”
罗霄笑着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还有没有这个信心。”
孙华听了,眼睛一暗,但是嘴角却努力扬起一个笑,他说:“那天你在台上跳孔雀舞,跳得那么美,像是天上飞来的一只仙鸟,不属于人间的烟火。我知道,现在追你的人多,那天你在台上跳完了舞,在后台换了衣服又跑下台,跟两个男人又是抱又是亲的,他们都是你的朋友吗?”
她点头笑了笑,又问:“想知道他们是谁吗?”
他们就是迈特和吉米。如果放在从前,她还不知道怎样躲避这两个人,可现在心头一点阴影都没有,她可以正大光明地把他们介绍给孙华。她想起孙华曾经给她的委屈,鄙视的目光,忽然激起一种报复的冲动,她歪着头笑道:“我的那两个朋友,一个是我过去跳脱衣舞的老板,你已经听过,他就是法院门口扮小鸡的吉米;另一个是吉米过去的客人,光顾脱衣舞的客人,也是我的客人。你不知道,他给过我很好的小费,那时他是海军陆战队的军官,还开包房看过我的独舞。”
他摇着头说:“你没必要给我描述得这么详细。”
罗霄笑道:“我们就算不是恋人也是朋友,朋友之间应该坦诚,对不对?”
他捕捉住了她眼睛里暗涌的星火,他知道她曾经的伤痛和屈辱。她现在这么放肆,无所顾忌地说出口,发泄也好,报复也好,是因为他在她的心头已经没有分量了。过去的日子,她千方百计地掩藏和粉饰,因为她在意他的心,看重他的情,要和他共度人生,修百年之好,她不想让他知道,知道自己曾经阴暗的一面,脏乱的一面,她不想他伤心、惶恐、羞辱、受刺激。
罗霄说:“我那时心头很紧张,也不想隐瞒你到永远,我一直都想找个时机对你坦白一切。可是很不幸,你用你的方式提前知道了,以那种法官的眼神来审问我,我真的受不了。我是受过重创、受过刺激的女人。”
孙华主动认错说:“我当时一激动,就没了理智,我能理解你的反应,可是后来我的话已经软了,你还是要搬出去。”
罗霄说:“你的话虽然软了,但是你的鄙视还留在你的心里,我不愿意带着惶恐的心理和你生活一辈子,不管你多有才华,多有钱。”
罗霄忍了忍,还是没有告诉他,其实搬出他家的那天,她提着箱子走出门外,突然步子凝住了,迈不出去了,伤痛和孤独忽然在她的胸口惶惶地奔涌,她期待他跑出门来,再劝她一次,那她一定会留下。但是他再也没有出来。她以为他的心定了,定了和她一刀两断,再也没有更改的可能。她站在门口不过五分钟,可那五分钟感觉比五年还长。她回了一下头,看了一眼他的门,暗灰色的门,一点表情和感情都没有。她对自己说:“这是最后一次了,从今以后我再也不会回头!”
孙华说:“这个事情发生得太快,没有在恰当的时间和空间把问题解决,我们错过了一次又一次。”
罗霄点头道:“是啊,错过了,就很难往回走了。”
孙华突然抓住罗霄的手说:“我有回头的心,我愿意努力,我愿意退两步,你愿意朝前走一步吗?”
罗霄的手在孙华的掌心里挣扎了两下,最终还是顺从了那份温暖的力量。她对他终究还是有感情,心蠕动了两下,蠕动出几分酸楚的感动,过去的柔情在胸口牵牵挂挂。
她问自己到底更爱谁,爱自己还是爱眼前曾经伤过她又认了错的男人。她到底还是更爱目前的生活,独立、自由,这么多人尊重她,喜欢她。她把手从孙华的掌心里抽出来,说:“我们还是顺其自然吧,你如果有了喜欢的女朋友,也可以交往。”
言下之意,罗霄如果有了喜欢的男朋友,她希望孙华不要干涉。
孙华低着头,锁紧了眉头,他知道罗霄还想玩玩看看,暂时不愿回到自己身边。他问她:“你难道不想要一个家吗?当一个温柔慈爱的母亲?”
她回答:“曾经想过,想得都怕了,才有了今天这个局面。有一个家,同爱我的人生两个孩子,那曾经是我最大的梦,但现在不做白日梦了。”
孙华突然觉得没有和罗霄谈下去的必要了,因为绕来绕去,又回到原地,罗霄没有与他破镜重圆的心。他是抽身退去呢?为了心头的自尊;还是继续努力呢?为了从前和现在的爱意。他想起那天她的孔雀舞,那样的优美高雅,那样的灵气十足,完全就是一只飞到人间的仙鸟。他当初为什么没有看好她,要让她飞远?可那也不是他一个人的错啊!
那晚两人分手时,他对她说:“好的,就顺其自然吧。我们还是朋友。”
“我们还是朋友。”她点了点头。
罗霄回了家,一直靠在床头闷头不语。
贝笛在一旁笑道:“我知道你的心思,你是不是又想回到孙医生的身边?不管怎么样,孙医生对你好过,真心过,现在还是喜欢你。那个迈特也在朝你发动进攻,你不知道到底选哪一个好。女人拿起笔来做选择题,真是件又痛苦又幸福的事情。”
罗霄冷笑道:“哪来这么多的选择题,你还真当迈特也朝我冲锋陷阵了?你知道他和未婚妻为什么解除婚约吗?”
贝笛笑道:“这个还不好懂吗?肯定是心头忘不了孔雀吧?”
罗霄“呸”了一声。其实罗霄和迈特单独见过面,聊得很开心,像老朋友一样地开心,无拘无束什么话都可以亮出来,无论是晒白天的太阳,还是晾夜里的月亮星星。
罗霄后来对贝笛说:“你还记得你在沙漠说过的话吗?你怀疑迈特是个同性恋,事实证明,你当年的怀疑是伟大而正确的。”
迈特是个纯同性恋者,他在伊拉克战场时就同他的战友好上了。她们都知道,美国部队对同性恋的政策是“不问不说”(Don’t Ask,Don’t Tell)。“不问不说”政策已经签署成为法律。美国部队曾经禁止同性恋,但是现在解令了,不算违法乱纪,但也不提倡宣扬。你悄悄地干,我不问不管,大家心知肚明就成了。迈特的同性爱人是个空军军官,他们一个在地上,一个在天上,天地一线牵,一个月见得了一次,见面时也是偷偷摸摸去吃一顿晚餐,看一场电影。分手的时候也不能像异性恋人那样,可以无所畏惧地当众又亲又抱。迈特对罗霄说过,他不能因为社会的压力而与未婚妻结婚,他要忠于真实的自己。坦白告诉未婚妻,同她解除婚约,也是对她的尊重。
贝笛听了,用手捶了下沙发,大叫道:“难怪呢,难怪呢,迈特那么喜欢你的同性鸟儿舞,原来他自己就是同性的动物。”
罗霄若有所思地点头道:“是啊,我当初怎么就没感觉到,还把他当成心中的爱人?”
贝笛说:“你当初太幼稚,白白跟他浪费了感情。不过也不能怪你,他外表看起来还是很阳刚的男人,是那种可以保护女人的男人。”
罗霄笑道:“平时都以为你聪明,这点都还看不出来,同性恋时他扮上方的位置啊。”
贝笛一边点头一边笑:“我知道,我知道,是进攻的一方,不是沦陷的一方。我明天一定要把这个新发现告诉吉米,够他乐上好几天了。”
迈特的问题是解决了,两个人又把议论的焦点集中在孙华身上。
罗霄说:“想起那些不愉快的经历,心头还是憋得慌,虽然他现在依然爱我,可我忘不了他鄙视的目光,似乎我就是个任何床都可以上的妓女。”
贝笛叹了一声气说:“你说的这些话,让我想起在护士学校修过的那门心理课,负面的、阴暗的记忆,总是强过正面的、快乐的记忆。人总是记得住你的坏,而忘掉了你的好。”
罗霄没有立刻回应,想起沈兰也说过一句话:“你对朋友做了九件好事,他会记你一年的好,但你只要做错了一件事,他会记你一辈子的仇。”沈兰的前夫曾对她百依百顺,经常被老婆骂得像只蓝蜻蜓贴在墙上,后来钱袋子丰满了,就花心在外面找了个小三,阳痿了也要找小三。一辈子也就做错了一件事,沈兰直到现在还在仇恨他,咒他和小三不得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