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霄说:“对啊,上次我跳的那段水袖舞,就来自西藏。”
两人虽然成长在不同的国家,毕竟是同行出身,平时也常聊舞蹈。贝笛告诉过罗霄,美国的四种基础舞蹈是踢踏、爵士、芭蕾和现代舞,小时候在舞蹈室上课就开始接触它们。罗霄说,她的专业是民族舞,她跳过蒙古舞、朝鲜舞、傣族舞、苗族舞、新疆舞……她最擅长藏族舞,水袖翩跹,像雪山下的雅鲁藏布江。
“你的那个藏族舞,我当然记得。”吉米突然掉过头来,笑歪了嘴,“你跳的什么来着?爱什么雪山草地,还有什么新太阳?”
马克听了,也笑烂了一张脸,像得了香蕉的猩猩:“空气灌进了脑子,是不是把枪比在人家脑门,强迫人家唱爱太阳?”
罗霄知道,美国人的观念都是受媒体左右的,说你好,你可以好成天堂的一朵花,说你坏,你可以坏成地狱的鬼怪。这些年,有些人在美国四处流走,到处扮可怜,挣同情,一些美国媒体不分青红皂白倒向他们,严重误导了人心。于是,她愤怒地对贝笛说:
“我去过西藏,还同藏族人一同跳过这段舞。那时我还是艺校的学生,老师带我们去边区慰问演出,也去实地采风。我们住在藏民的家里,女主人已经很老了,她亲口告诉我们,当年解放军打进城的时候,说是解放了他们,他们不再是奴隶,他们哪敢相信,以为在做梦,后来他们全家跪在地上,请求解放军不要离开他们,因为如果奴隶主杀回来,他们又要当牛马一样的牲口。我们去的时候,她那两个孩子都已经大学毕业,有了高尚的职业……”
罗霄的话还没有讲完,马克就说:“罗霄,你肯定在造谣!如果不是你造谣,就是那个老女人在说谎。”
贝笛也认为马克说得对。
但是吉米站在罗霄的一边,他说:“我相信罗霄说的是真话,这个很好理解。如果我是奴隶,受苦受难受欺负,谁解放了我,我就把谁像上帝一样拜着,像神一样供着。但身份换过来,我本是奴隶主,有大大的庄园和良田,还有无数的牛羊和侍候我的奴隶,突然有天天黑了,一场战乱后,我什么都不是了,什么都没有了,还不得不流亡天涯,我能不恨吗?我能不喊吗?我能不满世界地跳吗?人算什么东西,不过就是沙漠的一粒尘沙,谁知道命运的风把你吹到哪个鬼地方。人还是认命吧,别满世界喊冤要同情,人的同情心就那么一点点,很快就会被现实的风吹干。面对逆境,要有顽强乐观的心,宽容的微笑,这才是生活的强者。”
罗霄忽然觉得吉米像个哲学家,谁也不全信,有自己的眼睛和脑子。他的声音暖到她的心底。
14.迈特:你就是孔雀公主
第二天晚上,罗霄对吉米和马克说:“我要让你们见识一下,什么是中国的民族舞。”
那一年,她身着孔雀舞裙从后台逃跑后,裙子一直压在箱底,这次终于派上了用场。
罗霄没有想自己的表演要惊天动地,但也没想到会败得一塌糊涂。台下的吉米和马克从头笑到尾,惹得四周嘘声一片。到底哪儿出了错?!罗霄想不通,从来没受过这种侮辱,她倒在床上郁闷,连着几天没上班。
“别哭了!”贝笛拍了拍她的肩,笑道,“你心理素质太弱,需要锻炼,这只不过是中西文化之间的误会。”
吉米和马克一口咬定:漂亮尾巴的孔雀肯定是公孔雀,人人都知道这个常识,公孔雀怎么能当孔雀公主?公孔雀怎能由女人来跳?笑死上帝了,笑死魔鬼了,莫非是头“同志孔雀”(Gay Peacock)?公孔雀想当母孔雀,该去旧金山的同志酒吧,应该大有市场。还有更可笑的,罗霄跳孔雀舞的时候,用了兰花指,也就是微微立起了中指,他们便说她的舞蹈是孔雀中指舞,看她那中指一会儿指向自己,一会儿又指向别人,不知道她是想操别人,还是想操她自己。
“呸!”看贝笛的脸笑得变形,罗霄连她也不想理了。
“你别生气,”贝笛只好收起笑,“我让他们给你道歉。我们去河边打猎,这次一定要打到野兔子。”
吉普车又朝上次打猎的老路开去,罗霄因为心头的气还没有散尽,一路上不声不响。
一辆白色的卡车呼啸着像子弹一样朝他们射来。
“这是海军陆战队的车。”吉米眼尖,看清了车牌。
吉米只好停车。
罗霄看见一个年青的军官从车上跳下,猛得摘下脸上的墨镜,她的眼睛突然亮了,他的眼睛也亮了。他径直朝她走来,说:“你就是那个孔雀公主?”
天地都染了层银亮的霜。
“你真的喜欢我的孔雀舞?”月亮在罗霄的眼里烁烁地发光。
“真的喜欢,就像喜欢《天鹅湖》里的天鹅。”
“可他们都笑我公母不分,哪有漂亮尾巴的母孔雀?”
“孔雀本是很女性的动物,应该女人跳,如果换成了男人那才恶心。”
他抓住了她的一只手,另一只手也合了上去,她的手在他的两个掌心之间,有一种明亮清澈的温暖。他说那天,你在包房给我表演独舞,我后来一想起就难受,你曾给多少男人单独跳过?
那是他第一次在包房看舞,他告诉她:从此再没包过。
那是她第一次在包房独舞,她告诉他:从此再没跳过。
“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她觉得委屈,也觉得温暖,心头的话可以无拘无束地流出来,这个她喜欢的男人,她记得第一次见他的时候,那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像沐浴在前世今生的月光,今晚的月光。
她现在知道了他,他叫迈特,海军陆战队的上尉。他最初并没想来夜总会,只是架不住同事的笑劝。他们都在说有个女人,美艳迷人,从头发丝到脚跟都飞扬着性感。他们指的是贝笛,可他喜欢上了罗霄。她飘柔的黑发,她略微羞涩的眼神和动作,像寒云后面的高山流水。第二天他独自一人又去了夜总会,为的就是包房看她的独舞。吧台小姐告诉他,那个东方女孩似乎没在包房跳过舞。简妮当时正好路过听见,说你稍等,我去问问她。
罗霄现在告诉他:“我为什么同意跳?因为你是海军陆战队的军官。我听过硫磺岛国旗的故事,对你们总有一种难言的敬仰。”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慢慢拥她入怀,轻轻吻他的额头,像个兄长,无限的喜悦流过她的心。
她常独自微笑,但贝笛却在冷笑:“我没觉得迈特在爱你,也没觉得你们有缘。”
“怎么没有缘?”她温柔地辩解,她从未跳过包房的独舞,却为他破了例,可他未到钟点就匆忙离开了。她曾胡思乱想,以为自己自轻自贱。哪知那晚他有紧急情况,因为看她,差点误了工作。从圣地亚哥培训回来后,他马上就赶来见她。那夜她的孔雀舞惊鸿一瞥,摄走了他的心魄。没想到孔雀舞后再没见她的人影。姑娘们说她病了,孔雀病了。气病了。他当然不知道,却在沙漠的路上又见孔雀。
“还好意思提你的孔雀舞,那头不公不母的孔雀。”贝笛冷笑道,“问题就出在这里,人人都认为搞笑,唯独他喜欢,答案只有一个,他是同性恋!你先别跟我急,他约你出去多少次了,到现在还没有上床,如果不是同性恋也是个性无能。要不,要不就是个有妇之夫,想爱又不敢乱干。”
耳边刮过一阵风,她一下子听见了遥远的江都,那乱哄哄的声音,那个人,那个没有结局的爱。一想起就难受,就翻肠倒胃,仿佛身体内外都爬满了毛毛虫。人生为什么有这么多相似的风景?罗霄一下子哑了,从嗓子到胸口一片,簌簌地动,像是有对蝴蝶在扑腾。
她想起迈特的爱,他轻柔的拥抱和吻,似乎缺乏情人该有的激烈和冲动。如果不是贝笛点她,她一直认为那是对她的尊重。尊重有什么不好?她忽然就想开了。她喜欢那种温柔明澈的爱,像湖水流转的波光,一点点暖到心里去。或许是上天指定的缘,或许是两个人的骨子里有相同的气息,两种气息弥漫在空气中,无意间交融了,活了,动了。月光下的沙漠里也有温柔芬芳的花。
她抬头对贝笛笑了笑:“那又怎么了?他是同性恋也好,性无能也好,甚至他有老婆,我都不在乎,只在乎和他在一起的点滴时光。他爱我的孔雀舞,哪怕全世界的人都在笑我。”
罗霄说着,从箱子里翻出那件孔雀裙子:“你还记得吧?这裙子的胸腰处有些落线,是他帮我补好的。”
贝笛摇头狂笑:“他帮你补裙子?一个大男人帮你补裙子,他如果不是娘娘腔的同志,那我就是海军陆战队的大将军!”
罗霄只觉得刺心,她不懂贝笛为什么要这样毁谤迈特。她强压火气,低声笑道:“你不是说你的马克也在海军陆战队待过吗?海军陆战队的制服如果虚线或掉线,军人都用打火机来烧,烧断的地方正好形成一个粘口,线就不再往外掉了。迈特就是用海军陆战队的土方法帮我处理了孔雀裙。”
贝笛快变形的脸凝住了,盯着孔雀裙发了一阵子呆。
罗霄不再吭声了——她知道贝笛在嫉妒她,无论看哪个方面,迈特确实比马克强。她想起上次问迈特:“马克像海军陆战队的退伍军人吗?他说他参加过海湾战争。”
“你认为呢?”迈特反问她。
她笑道:“他那么大的肚子,不是装满了油就是装了双胞胎,海军陆战队会有这种形象?那个形象倒像个监狱的逃犯。”
迈特放声大笑:“你怎么跟我想的一模一样!”
有天夜里,罗霄突然问贝笛:“你真的爱马克吗?”
贝笛也反问她:“你真的爱迈特吗?”
“我当然爱他。”罗霄静下心,虚荣的潮水落了,露出心底的石头,高高低低,“但是我不了解他的心,好多话还是要等他来说,我毕竟是个女人。如果他真的爱我,他应该在乎我目前的工作。他似乎心有余而力不足,我其实并不是想要他的钱,只要他的一句话。”
“马克和他也差不多。”贝笛哼笑道,“甜言蜜语说满了一个集装箱,还说要娶我,到底怎么娶?问深了他就支支吾吾,似乎怕惹上麻烦。他每次和我做爱都戴套子。这么久了,还不相信人!”
窗外的月光很好,月光把树影子打在墙上,也打在罗霄的脸上,她说:“因为我们是异国舞者,我们先把自己弄低了,人家的眼睛又怎能仰视?就像我的第一次婚姻,因为不是处女,丈夫心头一直有结。”
“怎么不用鸡血?”贝笛阴阴笑道。
“你说什么?”
原来是简妮讲的故事。她的祖母藏了大半辈子的秘密。祖父死了,祖母才对孙女儿提起。简妮的祖父母都是东欧人,移民美国前一直居住在匈牙利的偏僻乡下。简妮的祖母嫁给她的祖父前,早跟几个男人混过。不得已,贞操只好靠人工合成,新婚之夜,祖母用鸡血染红了床垫。
罗霄笑走了调:“我以为这样的故事只有东方古老的国家才有。”
贝笛说:“什么西方东方,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一样的故事。你上次说的那个******修补手术,别以为只有中国才有,欧洲十九世纪就有了。不过在美国倒没听过,吉米说的,只有疯子才去做那手术。”
早晨九点钟的太阳照在床前,贝笛和罗霄还在昏睡。门捶得像山响,出了什么事?
“还不快开电视!”吉米瞪圆了眼睛,半是恐慌半是愤恨,“恐怖分子劫了机,炸了纽约的世贸大楼!”
一遍又一遍,电视的镜头一直在回放双子楼坍塌的瞬间。浓烟滚滚,火光冲天,那惊世的繁华,转眼成了废墟,满目都是凄凉。“救救我的孩子,救救我的孩子,今年她才二十一岁!”遽然倾倒的大楼前,绝望的母亲在奔跑,在疯狂地号叫,她的脸上没有泪,只有凄厉。
这是个充满伤心和泪水的日子,举国共悲。
过了些天,吉米从洛杉矶进货回来,他说街上到处都是国旗,去医院献血的人,长长的队伍排了一个街区,人们在太阳底下站了两三个小时。
简妮建议:“夜总会的员工也去献血吧。”
贝笛说:“算了吧,现在献血的人太多,医院忙不过来,肯定有乱七八糟的血,艾滋病人的血,不小心传染了还不知道怎么回事。”
简妮说:“不会吧,都是一次性的针头,怎么会传染?你不想去就罢了,别找这种借口。”
简妮说得好听,自己最后也没去,主要是生意太忙,她也走不开。罗霄没想到举国齐哀的日子里,夜总会人来人往,比过去还热闹。不少人以国难为借口为自己买醉寻欢:“地球都快灭了,还不多喝几口,趁自己还活着。”
而更多的人却是激愤暴怒,有报复的冲动。
“我不想活了!”马克的五指恨不得把啤酒瓶捏碎,“给我一架飞机,我也要去撞他的大楼。”
“以为我们的屁股是颗烂番茄,人人都来踢?告诉世界,美国的屁股是钢铁打造的。”一个光头兵举瓶狂饮,满脸都是酒,“炸了我的楼,我要他的头!”
“美国要打仗吗?”罗霄问贝笛。
“打仗是迟早的事。”简妮帮贝笛回答了,“被人莫名其妙踢了一脚,美国能受这样的气?对了,这几天吉米不在夜总会,这周的工资我替你们结。”
吉米去了哪儿?国难当头,群情激愤,而他在激愤中清醒,抓住了时机,从中国进口了两个集装箱的各种规格型号的美国国旗——到处是激动的人群,到处都需要国旗。
吉米发了财。当然,发财不影响爱国。
15.一辈子忘不了又能怎样
“美国怎么还不宣战?”
马克一个拳头打在桌面上,震得咖啡壶和杯子一阵乱抖。看他的样子是急着要冲锋上阵。罗霄见了,心头一阵乐:就你这个样,长得这么肥,还冲得动吗?这么肥的一个靶子,谁把你送到前线去?
时不时地,罗霄会想起沈兰,她不敢给沈兰打电话,因为尴尬和心虚。但她一直觉得应该给她写封信,可一直都没有时间下笔,沈兰的电子邮箱她也不知道,因为两个人在国内低头不见抬头见,哪用那个玩意儿联系。更重要的理由是,她的生活还在动荡着,打着秋千,没有彻底定下来,有什么好说的呢?不经意回头的瞬间,罗霄还会想起陆飞洋,觉得和他只是一段搭错车的误会,尽管有场婚姻,刚分手时还是痛过心,现在回看过去,几乎是水过无痕,雁过无声。对他爱不起来,也恨不起来,如果他一直对她好,她或许能和他相守一辈子,把某种躁动和不满藏到心的后面。既然他先闹了,先说出那些伤人的话,她索性随了他。至于江都的高海涛,她拼命想忘掉,但是那张脸缠着那些事,依然在心里轰鸣交织。她对他只有诅咒,第一个她爱的人,第一个伤她的人,爱的地震之后就是仇恨,留下的全是耻辱与伤痛。
她经常还会想起韩薇,她有种感觉,自打她和陆飞洋闹翻后,韩薇就有种幸灾乐祸的喜悦,甚至还推波助澜,添了陆飞洋的很多不是。韩薇告诉罗霄,陆飞洋也曾追过她,那时罗霄还没来美国。他用电影票和玫瑰花讨好过韩薇,轰轰烈烈的,可惜韩薇眉眼也不想抬。罗霄一想就好笑,因为陆飞洋也说过,韩薇喜欢他,有意无意给过暗示,一会儿向他借碟子,一会儿又送他亲手做的点心,可他没有半点动心,还说倒贴给他白睡他也不欢喜。
前些日子,罗霄给韩薇通了电话,她用的是电话卡,所以韩薇也不知道她具体在什么地方。韩薇问她在干什么,她说在读书,同时也在打工,她不敢说“跳舞”,哪怕是正规的舞,也会让中国人生出无限的遐想。韩薇问她,你有固定的电话号码吗?罗霄没有告诉她手机号,因为她警惕,怕一不小心,就让韩薇听见脱衣舞夜总会混杂迷乱的背景声,引发她无数的问号和惊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