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天明放了电话,他明白宗仁这个时候打电话来,关心的并不是他唐天明,而是黄主任,是送给黄主任的那“东西”。说到东西,唐天明现在想来还有些心里发虚。虽然省城机场的朋友答应了给他帮忙,可一看东西,人家也有些心怵。唐天明一再强调,这是祖传之物,是带到北京进行鉴定的。朋友还是有些胆怯。唐天明只好告诉他:这是自己专门从湖东带到北京,准备送给一位领导的。其实这物本身就是早年从这领导老宅里抄出来的,现在也算是物归原主。朋友耐不住唐天明嘴皮子,只好答应了,作为行李,加了箱子,严密地封好,直接从后门上了飞机。这朋友又担心到北京后会出事,给北京机场那边的熟人通了话,让熟人到时接机,将东西先拿下来,免走安检。直到进了驻京办的院子,唐天明一颗悬着的心才算落了地。在飞机上他就想,要是被抓了,岂不落个“私运文物“的嫌疑?说是文物,唐天明也只是在省城机场瞥了一眼,是一只青铜佛像。高大概二十厘米,体态端庄。机场那个朋友说:看年代,至少是唐朝以前的。论价值,就不太好说了。唐天明到了房间,就放下窗帘,就着灯光,一层层地找开木箱,拿出佛像,放在灯光下。果然是好“东西”。慈眉善目,一派安详。看了会,他赶紧就重新收起来,放到保险柜里。第二天,他就打电话与黄主任联系。黄主任说他出差了,正在外地办安。唐天明就说宗仁书记托他给黄主任带了点东西。黄主任说太客气了,等我回京后再说吧。
如今官场上的礼数,真的太丰富了。身为驻京办主任,唐天明也算是个“送礼”的高手了。他送过礼品,送过钱,也送过职位,还送过色,但是,说真的,像宗仁书记这样,送这么一尊“佛”,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前不久,见到电视上说,某市原公安局长被抓,结果在他办公室里,竟然搜出了该市多年前失踪的一级文物“玉卧佛”。岂不荒唐?那想想宗仁书记这……唉!
临睡前,唐天明给王红打了个电话,问唐凯走了没有?王红说早晨走了,直接到天津,不从北京打弯了。唐天明又问这几天唐凯有没有跟方小丫联系?王红说怎么可能?唐凯也知道外面传着的那事了,回家还做我的工作。我说我早跟你爸爸说开了。这孩子,看样子他还是很喜欢方小丫的,只可惜……唐天明也叹了口气,说:做不成媳妇,多一个女儿也很好嘛!这样,你将来才能做个外婆呢!王红说:别再开玩笑了。你还是得注意点。都五十多的人了,别惹事。要不行,干脆让了北京那位子,回湖东吧?唐天明道:我知道。你别急。我会回去的。
正月十五,元宵佳节,晴和天气。
每年的正月十五,是南州市驻京办最有人情味的一天。容浩将十个县驻京办的主任,都请过来,在一块吃元宵。驻京办主任,因为大都在正月还得回北京拜访一些老乡和朋友,一般都是在初十之前就到位了的。拉拉杂杂地开展几天工作,然后大家团圆。团圆宴也就设在市驻京办内,一张海大的桌子,足足能坐上二十人。先是每人一碗汤圆,海碗,吃完了再上菜喝酒。这天的酒,每年都要醉几个人的。唐天明也醉过,就是醉了的那年,唐天明给市驻京办元宵宴下了个定义:最有人情味。
想想偌大的北京,这些常住在北京又毕竟是外地人的驻京办主任们,在哪里能吃上一海碗的冒着热气的汤圆?
上午,唐天明依然和王天达一道,沿着四环向北,一路跑了下来。晚上,王天达也知道唐天明有“团圆宴”,就没留。唐天明先是回到驻京办,稍稍休息了下,然后出门。车子发动时,他看见冷振武站在走廊上发呆,便喊他过来,说:“把门锁好,我们一道过去。”冷振武愣了下,回头去锁了门,上了车。路上,冷振武说:“唐主任,昨天我态度不好。”
“没什么。在一块工作,就是牙齿,也还上牙嗑下牙呢!”
冷振武不说话了。唐天明开了音乐,是《高原红》。唐天明喜欢容中尔甲的粗犷与深情:
……
高原红,梦里的高原红,
酿了又酿的青稞酒,
让我醉在不眠中。
唐天明跟着旋律,自顾儿哼着。一边哼,一边他就想像着无边无际的高原,想像着那梦里的天堂。高原他是去过的,三年前,他曾陪湖东县委副书记高孟复到川西高原,去慰问一个湖东支边教师。去年,由省驻京办组织,部分县驻京办主任专门组队,去了香格里拉。在玉龙雪山脚下,在大理宁静的流水之中,唐天明一次次地沉醉着。他的诗人的性情由此勃发,回来后,他曾写过一首小诗:
生命因为这高原,
而变得纯净;
人生因为那雪山,
而变得清洁!
到了市驻京办,容浩见唐天明后面跟着冷振武,稍稍顿了下,就道:“唐主任到了,我们这‘最有人情味的一天’就会变得‘更有人情味’了。”
唐天明笑笑,说:“人情味首先来自于人。容主任就是这人情味的核心哪!”
“哈哈,好!”
其它各县的驻京办也大致来了,只有仁义的刘梅还没到。容浩说:“打过电话了,正在路上。”
大家少不得问东问西,因为都是一个市的人,所以信息的共通性很大。谈话从市级领导开始,包括书记与市长的关系。湖西驻京办主任老鲁,是公认的“探子”,消息最快,最多,也最灵。他习惯性的皱了下眉头,大家知道他要发布新消息了。果然,他开口道:“大家知道,市委书记阎志马上要走了吧?为什么要走?据说就是因为出了点事,他的夫人在省委那边吵得没办法。”
“还有这事?”焦会长凑近身子,问:“那夫人不也是省直的副厅吗?怎么还?”
“副厅就不吵了?这回出事,好像是在省城。阎志将那小的,带到省城住下来了,不想被正房给破获,抓了现行。而且拍了照片。”
“不会吧?”
“怎么不会?老容,你过来说说。”
容浩一副笑脸,点着头“哈哈”道:“这事,除了你老鲁清楚,我们谁还清楚?你说是,就是吧。你说不是,谁也不知道是不是。”
“这就像戏里唱的那样了,‘说是就是,不是也是;说不是就不是,是也不是’。”
“唉!不说阎了。反正要走了。省计生委主任。专门管这事了,看他怎么……哈哈!要是真的研究起官员们的任职,还真颇有意思。”
市级领导说了,就转移到处级领导,特别是市直的干部。然后就是各县。每年的元宵节,不仅仅驻京办主任们团圆了,南州市的各级干部也在这驻京办内团圆了。互通有无,其实对驻京办主任们来说,意义重大。有时,你虽然是湖东的,是清风的,但在北京,你可能就代表着南州,甚至代表着江南。利益是一层层地往下再分配的,首先是省,其次是市,再是县。驻京办主任们所有的工作,事实上都是围绕着这些展开。可以在同一个层面上竞争,但不能与上一个层面竞争。换句话说,县与县之间可以争一个项目,但到了市一层,就得县与县联手,合作争一个项目。至于争到了再怎么分,那是后事。这是驻京办的风格,也是驻京办的传统。也正因为如此,驻京办在北京才形成了一个越滚越大的雪球,滚着滚着,所得利益就越来越多,而更多的人就会为这利益而吸附、依赖和堕落在其中。
清风的张会长侧过头问唐天明:“你们那宗……”
宗仁书记与张会长是同学,所以张会长与唐天明每次见面,都少不得要问宗仁的。唐天明道:“很好啊!”
“是吧?很好?”
冷振武在边上插话道:“是很好。说不定还要往上升呢!”
唐天明白了冷振武一眼,说:“管他呢。我们驻在北京,驻一天算一天。张会长,你那文化研究会很有意思,过几天我过去专门取经。要不,也在北京成立个湖东文化研究会驻京办,怎么样?”
“唐主任笑话我了。谁不知道唐主任是驻京办系统的秀才?文化研究会也好,流动工作站也好,不都是个形式?这次都在撤销之列。不过,老唐哪,这回可是在编不在编一锅端了。”
“端了好!清净。”
唐天明说着,外面听见停车的声音,循声望去,只见刘梅正下车。她穿着件白色的加长羽绒服,显得青春时尚,又干净利落。容浩主任正在门边上,见着刘梅,就大声道:“刘主任,这么一屋子人可就等着你了。汤圆也凉了几次,再不来,可就不等了。”
刘梅笑着说:“我就是让大家多等等。等着急了,再吃汤圆,汤圆就更有味道!”
“还有一套理由。哈哈!”容浩吩咐厨房将汤圆上来了,大海碗,青色的,里面盛着白色的汤圆,颇有几分古典与旧日的气象。这做法也是南州的做法,用的是糯米,内里装有芝麻馅。咬一口,芝麻从里面流出来,香甜可口,绵软醇厚。这样的汤圆,就是在南州本地,也很少见了。现在的饭店,吃的汤圆大多是现在的速冻汤圆,再怎么说,味道也不如这新鲜,更没有这地道。唐天明就喜欢这汤圆,每年,他都是在一海碗外,还得加上半碗的。他吃着,刘梅就坐在他的对面,却停着筷子。唐天明用目光问了下,刘梅低着头,夹了个汤圆,慢慢地啜着,然后吞了下去。而就在即将到达胃的一刻,似乎有什么正在拉着似的,汤圆停住了。她只好又使劲吞了下,汤圆才下去。这一使劲,她的脸发红了。再下来,她只好将汤圆先用筷子分成一小块一小块,然后再细细吞咽。也就是刚才汤圆那一停顿,让刘梅心里疼了一下。从去年开始,她就一直觉得胃不舒服,说去医院,也一直拖着。难道?
刘梅是不敢想,却又不得不想。十五岁时,父亲因为食管癌离开了人世。她当时就记住了医生说的一句话:这癌与生活习惯有关,也与遗传有关。
再往上,刘梅的祖父在五十多一点时,因为患上了乡下人常说的“嗝食病”离世。“嗝食病”用现代医学的称呼,即这“食管癌”。
再往上,刘梅不敢再追究了。
按道理,刘梅这么年轻,是不应该与这些病牵扯上的。何况就生活习惯来说,刘梅也没什么特殊的不良习惯。如果说有,就是这几年来,特别是到北京来后,喝酒多了,喝醉的时候到了。还有就是慢性咽炎。北京天气本身就干燥,南方人过来,呼吸系统出问题,是正常的现象。刘梅一直没当回事,办公室里润喉片是必备药。每次感觉有点毛毛的、不舒服时,就含上几片,往往也就好了。可这回?晚上,刘梅躺在床上,一个人想着,就禁不住身体颤抖。夜漫长,心就跟夜一样漫长。好在有宋洋。这几天,她同宋洋一道到京郊转了一圈,直到今天下午才赶回来。宋洋说:只要你愿意等,我一定会让你等来我们共同的日子的。她点点头,她想:应该有的。面包会有,微笑会有,美好的日子也总会有。
汤圆之后,便是喝酒。刘梅以身体不太舒服为由,谢绝了。
唐天明也没多喝。倒是冷振武横冲直撞,满桌包圆。席间,容浩就提到江江高铁。说这高铁国家发改委正在做规划,现在有两条路线。一条经过南州,一个不经过。如果经过南州,就涉及到湖东和仁义两个县,从仁义过去,与桐山相接。如果不经过,南州这边没有,桐山那边也没有。我已经给市里有关领导汇报了,他们指示要努力争取。高铁是一个地方发展的标志,南州不能没有。那么,从现在起,我们就要想办法,齐心协力,共同来争取这个项目。
唐天明说这是个机会,去年,我就注意到了,只是时机不成熟。现在,既然市里已经有指示,刘主任,我们就联手来做工作。怎么样?
当然好。也应该。刘梅喝着白开水,道:仁义这方面也有所准备。关键是市里要牵头。容主任负责,唐主任在前,我跟在后面做些服务性的工作吧!高铁规划要是真能从湖东仁义转个弯,那也是我们这些最后的驻京办主任们的光荣了。
就是。唐天明说:最后的驻京办,抓住最后的机遇。好!刘主任说得好。不过这事,我建议跟桐山驻京办也联系一下,把他们也邀进来。这样成功的可能性就更大。刘主任不是跟桐山那个王主任熟悉吗?就住在一个宾馆吧?你出面通个气,看看他态度。
刘梅说好,我明后天就跟他谈。
酒越喝兴致越高,有人开始唱歌了。鲁主任端着杯子,满场跑,嘴上挂着句话:“来,喝吧,也许这是驻京办最后一次的团圆宴了。”
有人纠正道:“不是!是最后一次元宵宴。”
“最后一次,喝死回家!”冷振武大声地叫着,所有人面面相觑,然后一下子静了。静得只剩下满屋浓浓的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