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任安道:“要不,刘主任就喝了这杯吧?今天晚上,就此一杯。”
刘梅道:“我是怕我真的不能喝酒,待会儿要是喝高了,出误事的。就按范书记说的,仅此一杯。宋行长,那我先喝为敬。”说着,酒便肚了。这酒,像一把刀子一般,直直地划了下去,顿时,喉咙里火一般地疼痛起来。接着,这刀子又滑到了食道、胃,尖锐的痛感,让她打了个颤抖。她坐下来,强忍着。宋洋也将酒喝了,正在和范任安他们聊着。刘先倒是注意到了她的痛苦,轻轻问:“没事吧?”
她摇摇头。
刘先说:“要不,先在边上休息下。”
她起身,出了包间门,到了走廊上的沙发边,慢慢地坐下来。喝酒,对于她这个仁义驻京办主任来说,也是经常的事。醉也醉过,可没有哪一次像今天这样难受。这已经不是酒了,毒药一般,直往心里钻。直到现在,整个胸部还在火烧火灼着。怎么会?她也不明白。刚才说“那个”了,是托辞。这个月还早。这两天虽然陪着肖问梅逛街,但也谈不上太累。怎么就一下子出现这症状呢?头发晕,身子发虚。她摸摸额头,居然出汗了。她赶紧闭上眼,定了会神。渐渐的,她感到平和些了。胸部的灼烧也冷下来。额头上,却还流汗,只是不再是刚才那热汗,而是冷的了。也许是感冒了吧?她扶着壁子站起来,慢慢地回到包间。肖问梅正和宋洋放着雷子。宋洋指着肖问梅说:“当时,你可是我们全校男生的梦中情人。怎么就被范任安给俘虏了?后来又怎么?要知道是这结果,当时我们可不同意的。任安,你说是吧?啊!”
范任安有些尴尬,毕竟这是在他的下属面前,而且那是一段其它人根本不知道的往事。更重要的,当事人又都在。但他又不好直接否定,就笑着道:“宋洋,你不也是天天瞅着?关键是你那时有了。不然……哈哈,你们喝。放雷子嘛,就得像个放雷子样。记得大学毕业时,我们在一块喝的那餐吧?宋洋你一个人喝了一瓶半白酒。我可都是记着的。”
“俱往矣!少年事!”宋洋感叹着,将杯子里半杯酒一咕噜干了。肖问梅也不含糊,接着干了。干完酒,肖问梅说:“连宋洋宋大行长也这么感叹,那我们还不得……任安,你说是吧?”
“是啊,是啊!”范任安转移了话题,问宋洋到总行来感觉如何?
宋洋说:“没有感觉。只是像只风筝,转到了新一片天空。至于这天空多大,我这风筝能飞多高,自己更没有把握了。”
“谦虚吧?”肖问梅道:“到了这个级别,再没把握,那我们这些人岂不一点意思没有了?”
“错了,错了!肖校花。其实,越在基层,越踏实。早些年,我在底下分行干个一般职务时,觉得自己总是有方向,总是有目标,总是有干劲。而且,总能所开膀子好好地干事。现在呢?当然也不仅仅是现在,早在几年前,到分行领导的位置上,我就感到身上的绳子是勒得更紧了,心里的负担也是更重了。”
“位高权重者,当殚精竭虑!”范任安附和了句,说:“决策事实是最难做出的。你是出决策,我们只不过是执行者罢了。”
“哪里?一个县的县委书记,就是一方诸侯。了得,了得啊!”宋洋问:“党校的书记班,去过了吧?”
“还没有。听说是下一批。”范任安答道。
宋洋和刘先又放了个雷子,接着说了段党校书记班的笑话。说某省的一个县委书记到了书记班学习,这人平时一向沉稳,话少;可是在书记班结业的联欢晚宴上,却出了大洋相。酒喝得太高了,话也就多了,似乎将多少年积在心中的话一下子发泄了出来。这样,就引起了个别人的不满,于是争吵,直到动手。这酒喝高的县委书记,硬是将另一个同他争论的县委书记打折了腿骨。这事,在党校轰动一时。连中组部也知道了。但是,当时并没有处理。可回去后不到半年,这个县委书记就被调整了下工作,从县委书记调到了一个闲差部门任正职。组织上找他谈话时,他问这是为什么?组织上说我们也不清楚。中组部和有关领导特别对你进行了关照。
“这事听起来是书记不对。可是我一直有另外的想法。这个书记就是太压抑了。县委书记难当哪!是吧,任安?”
“也有这个原因。县委书记是中国最接触基层的一级,事实上干的工作,就是基层工作。天天与老百姓打交道,天天与最基层的干部打交道。对于老百姓,你是党的书记,就得思想觉悟高,为民谋利;而对于那些更基层的干部,你是一把手,你得为他们考虑,包括调配,升迁等等。何况现在,普遍的情况是党政矛盾比较突出。在这种情况下,书记怎么办?你是班长,你得忍;你是党的一把手,你更得有高姿态。因此就难,就压抑,就……”
“任安这么一说,县委书记可是苦难深重了。”
刘先和令狐平听着,都不做声。平时,范任安也很少在他们面前说这番话的。书记“言多必失”,而且书记一言,往往能演绎出若干版本,出现若干揣测。特别是书记对某人某人的肯定或者否定,往往让人想到下一步某人某人的任用。范任安刚到仁义,话并不少。有几次在常委会上,范任安就直接说:干部任用要民主,但更要集中。过分的民主,就是不集中。其实还是不民主。这事后来被演绎成了范任安要搞一人说了算,经干部中反响很大。传到市委,范任安被不点名地批评了一回。这以后,他很少再说了。刚才那一番话,或许正是有所感悟。连县委书记都压抑,那……令狐平看着刘先,好像在问:那我们呢?
刘梅还是感到头晕,她坐着,基本上没说话,也没吃菜。中间,肖问梅问:“是不是太难受了?不行,先回去吧?”
她摇摇头,道:“没事。等等就好了。”
酒还在喝。宋洋是越战越勇,不知放了多少个雷子。范任安也有些醉意了。肖问梅半倚在范任安身上,宋洋让服务员倒了酒,又将范任安和肖问梅的杯子倒满了,站起来,说:“我这回来敬你们两位。当年没成,现在成了,也好!晚开的花,晚开的花啊!”
“说什么呢?”范任安也站起来,说:“可别乱说。当年没事,现在是仍然没事。是吧,问梅?”
“没事,没事!”肖问梅眯着眼,那眼神却否定了她的语言。
宋洋用手拍了拍胸脯,笑道:“开花总比不开花好!你们比我都好啊!我啊……”他说完,竟一个人将酒喝了。
范任安伸手想挡,宋洋的酒杯已空了。范任安说:“宋洋,又冲动了?是吧?你怎么了?你可是我们同学的骄傲!宋大行长!”
“骄傲?去他的骄傲。”宋洋又倒了杯酒,刘先把酒给拦了下,说:“宋行长,同学相聚,酒能见情。可也不能太……任安书记,你说呢?”
“不能再喝了。宋洋看来是……有点高啊。”
“我不高。真的不高。”宋洋这话有酒气,但却听得出来,确实没有高到说胡话的地步。宋洋端着杯子,酒在灯光的照映下,发出一圈圈金黄的光芒。他笑着道:“看着这光芒,美吧?可是,美之后,往往是破碎。”
刘梅也被这话说得一惊。“美之后,往往是破碎的”,宋洋为什么这么说?难道鲜花簇拥的背后,还有着更加痛苦的秘密?
范任安道:“宋洋当时在学校就是哲学家,这不,说出的话也是哲理。又是诗!酒,不喝了,咱们喝茶!刘主任,你先安排一下。”
宋洋放下杯子,说:“酒高了。胡说了。喝茶去!”
刘梅边起身边想,这宋洋行长的举动,正好说明了一些领导的手腕:收放自如。放的时候,性情毕现;收的时候,内敛沉稳。刚才这男人说,美之后,往往是破碎,是什么意思?是指他的生活吗?还是他的情感?
喝茶的时候,刘先和令狐平没有参加。两个人出门去逛街了。两天来,范任安不出门,他们也得陪着。这会儿,范任安得陪着宋洋了,他们就乐得清闲,赶紧抓住机会,跟刘梅悄悄说了声,就走了。刘梅却不能走,虽然范任安刚才说要她早一点回去,可是她知道,这边如果有事,还得她来处理。驻京办主任就是这差事,服务到底,陪同到底。她点了三杯龙井,自己点了一杯铁观音。铁观音性暖,也不糟胃。她的胃里可是空的,那一桌饭,她除了喝了一杯酒,吃了点小菜外,几乎没再进食。她自己也纳闷,到底是怎么了?以前在学校时,她曾经有过一段时间,老是心慌。后来也就个儿好了。难道这又是……
喝茶的时候,范任安和宋洋就说到仁义的县城建设,说现在全国都是片大工地,对于新县城的建设,是个难得的机遇。不过,资金却是短缺。宋行长是总行的副行长,给仁义支援两三个亿不是太大的问题吧?
听任安学兄这么一说,我好像是做钱批发生意的一样。哈哈!宋洋说钱并不是没有。开行就是有钱,可是得有项目,有理由。这样吧,你们做一个城市建设的项目过来,马上开过年,国家要支持一批重点城镇建设,打造旅居城镇。我看这个可行!只要挤进了笼子,资金不是问题。给仁义,还是给其它地方,都是给。既然任安在仁义,我能不给?
肖问梅没有参与男人们的议题,而是跟刘梅坐在一块,问刘梅可好些了。刘梅说喝了点铁观音,暖和些了。肖问梅便悄悄问:“这宋洋人怎样?”
刘梅轻轻一笑,没说话。
肖问梅道:“他刚才说美好破碎了,知道什么意思吗?就是他那妻子,原来是个副省长的女儿。人却……听说在北京,跟一个外国人好上了。真是丑人多作怪。看起来像根木柴棒似的,一点女人味也没有,怎么还被外国人看上了?而且,宋洋再不怎么帅气,但与她比,也是够得多了。唉!男人哪,别看他们在官场上风风云云的,可是真到了这份上,也是牙齿碎了往肚子里吞,苦着呢。”
“啊!原来……我就感到这人心里不怎么舒坦。那就离了吧?”
“怎么可能说离就离。那女人根本不同意。”
“那现在?”
“一直拖着。两个人早已分居了。不过,这样的感情太多了,何止宋洋一个。就是……”肖问梅低下头,不再说了。
刘梅道:“所以我现在都有些心里绝望了,女人或者根本就不结婚才好。爱情从来就是野草,绝不会只长一季的。这一季给了他,下一季再长出来,给谁呢?谁又能让它不长?只不过有的人,在它长长萌芽的时候,就生生地给拔了。而有的人,则任它生长。结果就……草本没有错,人也没有错。那谁错了?命错了吗?”
“这比喻形象生动。其实拔也是拔不了的。只要根在,就有长出来葳蕤的一天!到那时,是由不得自己的。”
两个女人越说越多,茶也上了一次又一次。刘梅渐渐感到身子好些了,头也不晕了。范任安和宋洋正在说着官场上的许多新闻,包括中央某领导人的孙子正在开行挂职,还有江南省省委副书记的媳妇,也在开行等。男人与女人的话题,永远都是两条平行线,不可能重复到一块的。女人除了时尚,便是情感。男人除了官场,便是女人。范任安问宋洋到底准备怎么处理家庭的问题,说那天电话里谈到时,我就觉得当年你太委屈了。既然现在这样,干脆就分了吧?宋洋说哪有那么简单。分是分不了的,至少现在。她那老头子,关系都还在。说不定又……
范任安叹道:唉!都难说啊!
茶喝到十一点,范任安看时间不早了,就问宋洋是不是就此为止?宋洋说也好,明天晚上,我请任安和问梅。另外再喊上在京的其它同学。咱们好好地喝一回。二十年了,“回首已是苍茫”!得认真地喝一回了。
范任安点着头说,那是,那是。
宋洋说要打电话让司机过来,自己酒多了,开车不方便。范任安道:也别打扰司机了。要么在这里住上一宿,要么就请刘主任开车送宋行长回去。你看……
宋洋说那多不好,还是让司机来吧。
范任安道:那就麻烦刘主任跑一趟了。北京路你熟。辛苦点。
刘梅自然不好推辞,上了车,问清了宋洋家的位置,竟然就在仁义驻京办的边上不远,便笑道:“这倒好了。说是送宋行长,其实我们还是同路。行长到了,我也就到了。”
宋洋说:“那还得谢谢刘主任。听问梅说,刘主任还是……”
“啊啊,是,是!”刘梅心想肖问梅怎么连这事也说了。真是女人无秘密啊!
“我看刘主任相当能干。不错!驻京办要撤,刘主任这边怎么打算了?”
“这个得听县委县政府的安排。不过,在北京呆了一年多,还真的……可惜,就要结束了。”
“不撤便好。要是真撤了,刘主任愿意留在北京,我来给你想想办法,怎么样?”
“那……”刘梅心里掠过一丝惊喜,嘴上却道:“那太麻烦宋行长了。到时再说吧!”
“好,好!到时再说。记着。”宋洋看着窗外,说:“我喜欢晚上开车。有时候一个人寂寞了,就开着车在路上没有目的地走。听着音乐,吹着晚风;有时,找个地方停下来,看看街市,灯火阑珊之中,自有万千风情。有时,也开车到郊外,抬头看星星月亮;人到中年,也许外人看来是更加的风光了,其实内心世界却更加的悲凉。”
“宋行长这么一说,我倒觉得行长是个忧伤的诗人了。”刘梅打开音响,正是《女人花》。低沉的旋律一下子充溢了车内,宋洋也听着。一遍听完,宋洋道:“女人如花花似梦,是啊!花就是梦,梦就是花。人生就是梦,梦就是人生!”
“说得好极了。真没想到宋行长这样的高干,也有如此的情怀。”
“还得谢谢刘主任给我机会,倾听我发这通感慨。前面,我就到了。下次过来,我请你喝正宗的铁观音。”车子停稳,宋洋下了车。刘梅一边倒车,一边和他招着手。车子转过来时,她看见宋洋还在那站着。她突然有些感动,特别是刚才宋洋说到要请她喝铁观音。虽然是一句礼节性的话语,可是却显示了他的细致。
“美之后,往往是破碎!”刘梅回味着这句话,不禁流下了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