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北京的风沙大。从更北边吹过来的风,坚硬;而漫天的黄沙,将天空笼罩着。路上,能见度只有百十来米。一年四季中,北京只有秋季才能算是最安静最喜人的。秋天的北京,有风,却是微风;有雨,只是细雨。秋在北京的眉睫之上,在故宫的宁静之中,在什刹海的轻波之内,在香山的红叶之缘,一切惬意,醉人,让人沉静,深思,和谐和喜悦。大多数外地人都是喜欢北京的秋的。但是,四季得一个个地过。这一月,北京之冬的漫漫风尘,谁也躲避不了。在风尘之下,生活在继续,日子在流逝,皇城在前行。
南州市驻京办主任容浩,从办公室的窗子里,看着外面。这后海一带,已经是北京老城的中心了。绿化得好,离风沙源又远,因此,还感觉不到太大的风沙的咸涩味。当初吴天南让市领导买下这四合院,现在看来,不仅正确,且是万分的正确。位置好,经济效益好,从投资学上看,已经翻番五六十倍。北京仅各地驻京办的资产,据说就有上百亿之多。这么庞大的资产,要是真的撤了,岂不?隔壁的潍坊之家就是个例子,那么好的院子一直闲置着,听说有不少外国人想买,可是那是国有资产啊,怎么卖?谁也做不了主。自从国管局那边传出驻京办要撤的消息后,容浩也一直在想这些事。最新的情况是,省级驻京办肯定要保留的,但市一级,就命运难测了。县一级的,据说是一刀切,全撤。
这是驻京办这么多年来,面临的最大的一次生存危机,容浩觉得要开个会,要请各县驻京办的同志过来坐坐。虽然市驻京办与各县驻京办之间,并不存在直接的管理关系,但毕竟是市,统分结合的双层运行机制,也让这些不同级别的驻京办之间,纠缠、联系和绾结在一起了。
南州市所属十个县,都在北京设立驻京机构,不过名称不一样。像湖东和湖西,因为是北京市发改委正式批准的,所以名称就叫驻京工作办公室。而仁义,则叫驻京招商办,清平县则叫清平老乡联谊会,还有乐水的乐水集团驻京办事处,清风的清风文化研究会驻京办等。形式不一,而内容其实都是一样,只是瓶子上贴的商标不同而已。这些招商办,驻京办,联谊会,企业办事处,文化研究会,干的都是三项工作:一是争取资金,二是维稳,三是服务在京老乡和来京的当地领导。
其实,这三项工作,也是一个慢慢演化的过程。最初,各地驻京办的职责,就是上下联系。再后,发展到了跑部钱进;这几年,又增加了信访和维稳的任务。任务到了,却要撤了,这看起来矛盾,却也是说明“万不得已”了。
容浩自然清楚内中的一切。所有驻京办干过的事,他都干过。驻京办的功过是非,他自有一盘帐。不过,这帐不能说,更不能算。这帐,只能是装在心里。就是要查,也不会查封出什么名堂来的。那些帐,早就一分一分地化解了。化解得只剩下七个字:驻京办工作经费。至于是何种工作经费,那就不得而知了。
院子里,落了叶子的树,黑漆漆地立着。这让容浩想起鲁迅先生的那篇著名的文章的开头:我家院子里有两棵树,一棵是枣树,另一棵也是枣树。北京冬天的四合院,是容易让人产生这种孤寂的。
上午十点,唐天明第一个到达南州市驻京办。
容浩让人沏了茶,问唐天明:“听说刚刚回湖东了?”
“是啊,昨天刚回来。”唐天明用了“回来”。对于驻京办的人来说,“回去”和“回来”意义是大不同的。“回去”是指回到老家所在的地方,而“回来”则是指回到北京。乍一听,似乎北京成了真正的家了,其实不然,这只是概念上的一时的模糊。在北京,他们永远都是外乡人。而在家乡,他们则滑稽地成了北京人。游离和岐义,让他们自己有时也感到困惑了。
“我可听说湖东两个一把子正在闹着。省纪委都介入了,是吧?”
“他们矛盾是有。但具体我也不清楚。”唐天明笑道:“他们是领导,我们不过是个小卒子,不该我们管的,我可是从来不管。其实,管也管不了,是吧?”
“是啊是啊,我也一样。那个大路集团,不仅仅在湖东有项目,在市里也有。听说李市长也沾上了。”
“有这事?一个企业倒了,一批人跟着就倒。这铁规律,是一种悲哀啊!”
两个人正说着,刘梅来了。她今天新做了头发,上面光滑,下面却是一卷一卷的,像只卷毛狗的颈项。唐天明一见就笑了,说:“刘主任今天更显精神了。是招商招出了大成果吧?”
“成果?哪里有?都老了,还精神?”刘梅放下包,急急地往卫生间那边跑,嘴上还道:“这北京的路,一开上车,就得一两个小时,唉!人生大事啊!”
容浩指着刘梅,朝唐天明摇了摇头。
其它几个县的主任或者会长都到了。大家进了会议室,容浩说:“驻京办要撤的事,各位想必都清楚了。今天找大家来,就是想听听大家的意见。驻京办将来怎么办?面对一纸文件,我们又该怎么办?”
湖西的鲁主任先开口了,他说话有个习惯,喜欢皱着眉头,好像要吃力地把语言从喉咙深处拉出来一般。他皱了三次眉头,才道:“驻京办要撤,我觉得根本没必要恐慌。0三年,不也是喊过一阵子?结果呢,不仅仅没减少,还增多了。就像机构改革,都搞了六次了,机构少了吗?人减了吗?都没有。相反是庙更多,僧更多了。国家大概看到了驻京办越来越多的趋势,所以才压一压。恐怕想真的撤了,地方上不答应,也损害中直部门的一些人的利益。我看也就是打打雷而已。”
“我看未必。”清风文化研究会的张会长一向言辞激烈,“这回应该是真撤。为什么真撤?又为什么必须撤?大家比我都清楚。驻京办现在已经成了北京城里的一大公害了。中直哪个机关不和驻京办联系?驻京办每年的七八十个亿的开支,都到哪里去了?大家扪心自问,我们自己的开支有多少?还不都是送了,贿赂了,腐败了。因此,我觉得驻京办得撤,而且要撤得干净,撤得利索。”
“张会长这么说,就有点……清风难道通过你们这研究会,从各部门要的钱少吗?听说你们去年一年的钱,占到了县级财政收入的三分之一。对这事,可不能吃了奶忘了娘啊!”清平老乡联谊会的焦会长情绪也有点激动了。
容浩看着大家一上来就这么冲动,就知道今天这个会开得有必要。大家情绪越激动,说明对这事的关注越深刻。只不过是中央的红头文件还没正式下发,所以大家都还闷着,沉着。今天这是一个机缘,所以一下子迸发出来。迸出来好,真理越辩越明,事情越理越顺,大家就都好有准备,也不至于真到了突然要撤的那一天,慌了神,错了路,没了主意。何况大家一谈,或许能找出一个出路来呢。
茶冲了第二回,这是南州的绿茶。虽然这些人在驻京办呆着,最长的有十来年,最短的也快一年了。但对茶的偏好,还是绿茶。北京人喝茶杂,绿茶,红茶,花茶,铁观音,普洱,甚至茶砖,都有爱好者。茶是一种最能体现一个人地方气质的物件。它同那些从小养成的生活习性相同,是想改也难改的。前两年,唐天明就曾改喝过一段时间铁观音。那时,他的胃不好,中医看了,是寒胃,建议多喝点铁观音,那茶性子暖,并叮嘱不要喝绿茶,绿茶性凉。唐天明赶紧买了一斤上好的铁观音,又请了个南方人来教他冲泡。还特地买了套茶具,一本正经的,取茶,洗茶,冲茶,分茶,坚持了一个月,嘴里的味儿就觉得不行了,连脾气也变了。胡忆他们赶紧劝他,别再喝那玩意儿了,再喝,你可能就不习惯湖东那一方水土了。他也不想再坚持,既然胡忆他们一说,就放弃了。他送在京的湖东人茶叶,也是本着这精神。必须是人家喜欢喝,习惯了喝,才送;否则,送了,还不如不送。
鲁会长和张会长还在争着。
唐天明出了会议室,冷振武打电话告诉他:京汇集团的那个项目,可能有别的地方插手了。但具体是谁,没弄清。
“那就得弄清楚啊!”唐天明一急,就道:“与京汇的杨总联系嘛!要快!”
“这可不能。也许正是杨总搞的鬼。”冷振武一提醒,唐天明就改了口,“先放着,等我回去再说。”
京汇集团的项目,湖东驻京办已经跟踪了快两年了。京汇集团是一家以工程机械生产为主的大型企业,从前年开始,唐天明和冷振武在一次聚会上,认识了集团的杨副总。这杨副总说起来也算半个江南人,他的母亲是江南人,不过不在南州这边。杨副总当时就透露集团有向京外发展的需求。北京发展的空间小,而且不太符合产业布局政策。他们很想找一个地方,地价便宜,劳动力同样便宜,又处在中西部的过渡带。唐天明当时就说,这条件我们湖东最合适了。湖东人口多,劳动力成本相对较小;湖东还有多年机械生产的历史,湖东八万人的建筑大军,对大型工程机械的需求也是很庞大的。更重要的是,湖东地处江淮之间,是典型的中部,正是中国东部发达地区和北方重工业地区向西过渡的最好承接带。京汇选择湖东投资,将是最最正确的决策。杨总说这个可以考虑,这一考虑,就快两年了。两年来,具体负责跟踪这项目的冷振武几乎是每个月要同杨总见上一次,喝喝茶,谈谈规划。据杨总说,集团已将这项目列进了新一年的发展规划,如果实施得快,应该在新的一年年底就可以正式动工。项目总投资一期预算十个亿,后续投资将达到二十五亿。项目一期达产后,年产值可达七亿元,可为地方财政增加收入近一个亿。创造就业岗位三千个。这样的大项目,湖东是多年来日夜盼着,可就是找不着的啊!宗仁书记、李哲成县长都曾专程来京,与京汇的高层见面。项目一步步地从编制规划走向了最后的确定阶段。唐天明对此充满着信心。冷振武也想借此在县委县政府面前好好地摆上一摆。可是现在……
也难怪,北京城这么大。全国各地都到北京到掏金。那现成的闪闪发光的金子,谁不想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