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每天用三轮车载着我,穿行在这个城市的马路上,高声地吆喝着。常常有路人开玩笑,说,这个小孩子也是你捡来的吗?他一向很温和,但唯独这句话,总会让他急。偶尔他还会很大声地与人争吵,说,这是我自己亲生的宝贝女儿,凭什么说是捡来的?!路人看他这么较真儿,便笑笑,嘟囔一句:你做爷爷还差不多,这么老。
我那时是个野丫头,且被他宠坏了,什么人都不怕。看到别人欺负他,就会跳下车去,跟人辩论,说,我爸爸才不老呢,他最有劲了,可以一口气扛几十个大包,将几个人打倒!他在一旁听了,常会和路人一起哈哈大笑起来。但我知道他的笑里,全是对我的爱恋。再没有什么,能让那一刻的他,那样地快乐,骄傲无比。
10岁的时候,我突然开始有了小小的自私,再不愿与他出去。那时他开始开电动三轮车,前面放个高音的喇叭,是我的童声,毫不客气地一遍遍大喊:收破烂啦!车突突地开过去,许多人便回头笑看着指点。我终于知道那笑容里,其实更多的,是对我和他的同情。而同情,再往前走一步,就是嘲弄吧?
他依然是不在乎的,事实上,他除了我,对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甚至是在外面被街头混混掀翻了车子,将喇叭摔得几乎不能出声。还把他的秤杆藏到一大堆破烂里。他在这样的欺负里,没有哀伤,只要回到家,可以看到我跑上来高喊他,爸爸,有没有好东西给宝贝?我是他的宝贝,从来都是。他每次都会给我捡回好玩的东西。有时是一条掉色的项链,他擦干净了,给我佩戴在脖子上。有时是一个淡紫色的气球,他用力吹到最大,扎了口,尔后“砰”一声拍到半空去,看我笑跳着去抢。妈妈总说,不要这么宠她,宠坏了怕是连你也要凶。他便笑,宝贝生下来不就是让我宠的吗?
有一次在放学的时候,远远地看他走过来,身边的一个同学便喊:韩小丫,你爷爷来了!我看他飞快地将三轮车开过来,知道他要载我回家,突然有些难过,第一次觉得他的老,他的卑微,原来会让我的生活,如此地尴尬和落魄。那天我是在同学的嬉笑里,从小路逃回家去的。慢慢滋生的敏感与自私,就这样,让我开始逃离他无处不在的宠爱。
他知道我不再喜欢跟着他到处乱跑,也不勉强,但还是怕爱玩的我寂寞,买回来一只大狗。它很瘦,弱不禁风的样子,我便给它起名“大壮”。周末的时候,牵着它四处游逛。它跟我很快地熟悉,但是对他,一脸的警惕,对他捡回来的骨头,也是爱搭不理的模样。我知道是因为他很少来爱抚大壮,他宁肯回来后泡杯茶,翻看我的作文,也不愿逗它。我责问他,为什么不喜欢大壮。他便逗我,说,大壮哪有宝贝好。这句话,几乎成了他的口头禅,多得让我每次听到,都觉得,那不过是句玩笑。
但还是有一次,他让我知道,这句话原来并不只是他拿来逗我的口头禅。那天他又被两个地痞缠住,他微笑着说了一通好话,依然不能摆脱掉他们。恰恰我和大壮经过,看到他被地痞欺负,一车的废纸,都被掀翻在地。我看着那两个一脸凶恶的男人,突然地想要逃走,被我牵着的大壮,却是一下子挣脱掉我,扑上去拼命地撕咬两个地痞,终于让他们惨叫着逃走。我走过去,悄无声息地帮他收拾满地的废纸。我以为他会责怪我,在他遇到困难的时候,我连大壮都不如,却听见他依然是那句,谁都没有宝贝好。我的眼泪,刷地一下子流出来。原来他的心里,除了爱,再没有别的东西。
我读大学那一年,他已接近60岁,头发花白,手脚也不再利索。为了我的学费,他还是踩遍城市每一个有垃圾可寻的角落。重力气的活儿,再没有人找他去做,即便是他逞能,扛一百多斤重的大包给人看,但还是一次次被冷硬地拒绝了。废品回收站的人,便与他开玩笑,说,老韩,你自己都快成废品了,还装年轻,再不爱惜自己,真累倒了可没人会疼你!他便爽朗地大笑,说,谁说没人疼,我家宝贝就会呢!
我相信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心底一定都是温暖。虽然我一年才会回家一次,但想念本身,就已让他幸福。我那时候开始谈一场恋爱,小心翼翼地,不想让对方知道,自己在城市里如此灰暗的家。男孩的父母,皆是城市的上层,有精英人士惯有的冷漠和客气。我站在他家照得见人影的地板上,突然觉得遗失了那个被人宠爱的自己。他们并不知道我的出身,不知道我有一个捡破烂的父亲,但我隐在骨子里的自卑,还是让他们窥见了我的秘密。终于有一次,男孩的母亲递过一杯饮料后,淡淡地问我:你父亲做什么的?我低头看着手中那么熟悉的饮料瓶,想起他曾用这些塑料瓶子,给我制作过彩灯、存钱罐、可爱的小人儿,但是,他从没有品尝过里面的滋味。我慢慢喝下一口,终于在酸甜又略带了苦涩的味道里,抬起头,说:我爸爸,他将这样的瓶子收回去,卖钱供我读书……
我最终和那个男孩分了手,尽管男孩坚持说,不会介意,但我知道,他的父母会。我的父亲已是慢慢地老去,脊背也开始弯,站在我的面前,需要抬头才能看到他深爱的宝贝,所以我不愿让他,被别人的视线,压得更低。
这件事,我始终没有向他提起过。因为他,我无法与别人一样,享有一段快乐平等的爱情。可是,也因为他,我拥有那样任性豪爽的年少时光。
大学毕业后,我找到一份安稳的工作,可以每月领到不薄的薪水。我将第一个月挣到的钱,给他去买早已看好的一件名牌的衬衣。临到付钱的时候,导购小姐突然问我,你父亲胖吗?你最好打电话确认一下尺码,这样不会造成麻烦。我随口接道,大约100斤吧。身旁的一群人,一下子笑起来,说,有这么瘦的男人吗?我的脸,倏地红了。这是我第一次,从别人的哄笑里,看到他的瘦弱和无助。是什么,让那个原本可以背着我一路小跑回家去的男人,这样快地老掉了?我的青春,如此逼人,而那个给了我生命与宠爱的男人,却是来不及等我爱他,就迅速老掉了。
不管我怎么说,他都合不得在家里穿上我新买的衣服。他只是呵呵地笑着,说那句我习以为常的口头禅,谁都没有我们宝贝好。但这句话说完,却没有像往昔那样,给我絮叨听过即忘的琐事,却是很奇怪地拿着衣服走出去,发动三轮车出了门。
妈妈说。你爸近来越来越糊涂了,真的是老了,不是刚收破烂回来吗,怎么又出去?
我在妈妈的吩咐里,到马路上找他回来。刚出了小巷,便听见一声声苍老却底气十足的喊声:收破烂啦!我站在梧桐树下,看见他开着空车,很卖力地喊叫。他的身上,穿着我给他买的名牌衬衣。那么瘦,似乎整个人,都套在里面。他的下身,依然是短裤,脚上,穿着快要断裂的凉拖。名牌的衣服,没有让他高贵,反而尽显出他的滑稽和寒酸。
我就这样看着他快乐地开着三轮,在马路上高喊。遇到有人要卖废纸,却并不停下来,而是一昂头,便高傲地开过去。我终于在他溢得满地都是的幸福里,知道,不管他如何地老去、黯淡,不管我怎样地耀眼、光鲜,我们都将是彼此,最爱恋的宝贝。
永远的牵挂
常言道:“娘心在儿身上,儿心在石头上。”
这貌似有几分道理,可应该不完全正确。娘,永远都在我心里!
昨晚上和姐姐们聊起了家里的事情,之后我怎么也睡不着。努力想写点什么,记下这激动时刻。可往往人一激动脑子一般都是一片空白,你只会为这一刻不停的兴奋,兴奋,还是兴奋,久久不能平静!
于是,坐下来,泡一杯茶,拿一本书,静静的半躺在快被遗忘的木椅上。感受黑夜所带给人们的恐惧,我知道只有这样才能让我冷静下来。从喜悦中挣脱,开始准备奔赴下一次苦难的旅程。没办法,这就是人活着的命运,怎么也不会逃脱,痛苦,幸福,苦难,幸运!
娘,只有三个女儿,我有两个姐姐。工作也都不错,可是,我们三个也许应该说是凤凰女吧!老家在乡下住着,想当年,家里真的是困难的没法说。但娘觉得怎么也得让女儿们读好书,再苦再累也没有放弃过。说来,其实我也挺自豪的,我们女儿们也很争气!姐姐们是村里的第一批大学生,工作后,我接过接力棒!跑得也有声有色,一家人就这样咬紧牙关紧紧相连。后来,姐夫们也都是忒好的人!最近听说房价涨的厉害,姐夫们可坐不住了,走东家看西家,说要给娘和爹买一套房子。我们大家都一致认为:要接爹和娘在同一个城市,相互照应,这样才安心!
姐告诉我他们去看了楼盘,但都不合适。后来在稍微偏一点的地方相中一套房子,不管什么都很满意。然后想和我商量一下,听姐说娘怕以后我们会有矛盾,于是决定,让我出大部分然后所有权归我。姐姐们都有家庭了,就我还再漂,所以希望我也有个定所。我觉得太好了,就因为我比他们小,什么都不用操心,他们都会帮我考虑周全。我觉得真幸福!姐告诉我:咱没家底儿,只能靠咱自己!我知道,知道我们都很努力了,就像蜗居里的海萍一样,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我们很好的融入,虽然有时很辛苦,很挣扎,但最后结果不是很好吗?姐姐们,谢谢你们!在我二十五岁时,你们帮我拥有了可以歇脚的地方。
很兴奋,是因为很有成就感!
在心里纠结很久的问题就快解决了,我希望能和爹娘一起住。我想好好补偿这么多年以来我带给他们的苦楚,至少在我出嫁之前,我会一直陪着他们,守护他们。不要再让他们感到孤单!
把笑脸带回家
三年前的一天,我考高中,分数不够,要交八千元。正在发愁时,父亲回家笑着对母亲说,我下岗了。母亲听了就哭了,我跑过来问怎么了,母亲哭着说,你爸爸下岗了。父亲傻乎乎地笑个不停。我气愤地说,你还能笑得出来,高中我不上了!母亲哭得更凶了,说,不上学,你爸就是没有文化才下岗的。我说,没有文化的人多的是,怎么就他下岗,无能!
父亲失去工作的第二天就去找工作。他骑着一辆破自行车,每天早晨出发,晚上回来,进门笑嘻嘻的。母亲问他怎么样。他笑着说,差不多了。母亲说,天天都说差不多了,行就行,不行就重找。父亲道,人家要研究研究嘛。一天,父亲进门笑着说,研究好了,明天就上班。第二天,父亲穿了一身破衣服走了,晚上回来蓬头垢面,浑身都是泥浆。我一看父亲的样子,端着碗离开了饭桌。父亲笑了笑说,这孩子!第二天,父亲回家时穿得干干净净,脏衣服夹在自行车后面。
两个月下来,工程完了,工程队解散了,父亲又骑个自行车早出晚归找工作,每天早晨准时出发。我指着父亲的背影对母亲说,他现在的工作就是找工作,你看他忙乎的。母亲叹道,你爸爸是个好人,可惜他太无能了,连找工作都这么认真负责,还能下岗,难道真的是人背不能怪社会?
一天,父亲骑着一辆旧三轮车回来,说是要当老板,给自己打工。我对母亲说,就他这样的,还当老板?我对父亲的蔑视发展到了仇恨,因为父亲整天骑着他的破三轮车拉着货,像个猴子一样到处跑。我们小区里回荡着他的身影,他还经常去我的学校送货,让我很是难堪。在路上碰见骑三轮车的父亲,他就冲我笑一下,我装作没有看见不理他。
有一次我在上学路上捡到一块老式手表,手表的链子断了,我觉得有点熟悉。放学路上,我看见父亲车骑得很慢,低着头找东西,这一次父亲从我面前走过却没有看见我。中午父亲没有回家吃饭,下午上学时我又看见父亲在路上寻找。晚上父亲笑嘻嘻地进门,母亲问,中午怎么没有回家吃饭。父亲说,有一批货等着送。我看了父亲一眼,对他突然产生了一种从没有过的同情。后来才知道,那块表是母亲送给父亲的惟一礼物。
有一天,我在放学路上看见前面围了好多人,上前一看,是父亲的三轮车翻了,车上的电冰箱摔坏了,父亲一手摸着电冰箱一手抹眼泪。我从没有见父亲哭过,看到父亲悲伤的样子,慌忙往家跑。等我带着母亲来到出事地点时,父亲已经不在了。晚上父亲进门笑嘻嘻的,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母亲问,伤着哪没有?父亲说,什么伤着哪没有?母亲说,别装了!父亲忙笑嘻嘻地说,没事,没事!处理好了,吃饭。第二天一早,父亲又骑三轮车走了。母亲说,孩子,你爸爸虽然没本事,可他心好,要尊敬你爸爸。我点了点头,第一次觉得他是那么可敬。
我和爸爸不讲话已经成了习惯,要改变很难,好多次想和他说话,就是张不开口。父亲倒不在乎我理不理他,他每天都在外面奔波。我暗暗下决心一定要考上大学,报答父亲。每当学习遇到困难或者夜里困了,我就想起父亲进门时那张笑嘻嘻的脸。
离开家上大学的那一天,别人家的孩子都是打“的”或有专车送到火车站,我和母亲则坐着父亲的三轮车去。父亲就是用这辆三轮车,挣够了我上大学的学费。当时我真想让我的同学看到我坐在父亲的三轮车上,我要骄傲地告诉他们这就是我的父亲。
父亲把我送上火车,放好行李。火车要开了,告别时我再也忍不住了,终于大声喊道,爸爸!除了大声地哭,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父亲笑嘻嘻地说,这孩子,哭什么!
痴心石
许多年前,当我还是一个13岁的少年时,看见街上有人因为要盖房子而挖树,很心疼那棵树的死亡,就站在路边呆呆地看。树倒下的那一瞬间,同时在观望的人群发出了一阵欢呼,好似做了一件值得庆祝的事情一般。
树太大了,不好整棵运走,于是工地的人拿出了锯子,把树分解。就在那个时候,我鼓足勇气,向人开口,很不好意思地问,可不可以把那个剩下的树根送给我。那个主人笑看了我一眼,说:“只要你拿得动,就拿去好了。”我说我拿不动,可是拖得动。
就在又拖又拉又扛又停的情形下,一个死爱面子又极羞涩的小女孩,当街穿过众人注视,把那个树根弄到家里去。
父母看见当时发育不良的我,拖回来那么一个大树根,不但没有嘲笑和责备,反而帮忙清洗、晒干,然后将它搬到我的睡房中去。
以后的很多年,我捡过许多奇奇怪怪的东西回家,父母并不嫌烦,反而特别看重那批不值钱但是对我有意义的东西。他们自我小时候,就无可奈何地接纳了这一个女儿,这一个有时被亲戚叫成“怪人”的孩子。
我的父母并不明白也不欣赏我的怪癖,可是他们包涵。我也并不想父母能够了解我对于美这种主观事物的看法,只要他们不干涉,我就心安。
许多年过去了,父女分别了20年的1986年,我和父母之间,仍然很少一同欣赏同样的事情,他们有他们的天地,我,埋首在中国书籍里。我以为,父母仍是不了解我的——那也算了,只要彼此有爱,就不必再去重评他们。
就在前一个星期,小弟跟我说第二天的日子是假期,问我是不是跟父母和小弟全家去海边。听见说的是海边而不是公园,就高兴地答应了。结果那天晚上又去看书,看到天亮才睡去。全家人在次日早晨等着我起床一直等到11点,母亲不得已叫醒我,又怕我不跟去会失望,又怕叫醒了我要丧失睡眠,总之,她很艰难。半醒了,只挥一下手,说:“不去。”就不理人翻身再睡,醒来发觉,父亲留了条子,叮咛我一个人也得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