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那头，始终得不到我回应的妈妈再一次轻唤出口，在这句呼唤中，我知道她已明白。母女连心，即便我们隔着冰冷的电话，即便我们看不见彼此，即便她只是在安静中听着我的呼吸，她依旧明白了我的答案。
“是累了吧？那你早点休息吧，他那边我会去帮你拒绝的。也是，都相安无事这么多年了，真的不需要……”
“相安无事从来是你的一厢情愿！妈妈，到底要到什么时候你才能清醒，我们和他还有那一家人之间，永远没有相安无事的可能！”
“卉卉！”
“我已经和郑老师说好了，开学后我直接在图书馆开始实习。一年后，他会帮我申请留校，我不会去任何的公司实习。大学里的工作轻松，工资也不少，我还能在晚上找些高中生做补习赚外快，足够养活自己了，所以不需要他良心发现，就算他坚持要给你名分也和我无关，你们的事我可以不干涉，但也请他不要妄想来对我指手画脚，这些也麻烦你直截了当地告诉他，挂了。”
幸好，今天宿舍里只有我一个人，我才能肆无忌惮地对着电话吼出这些论断。我知道，妈妈根本是个没有主见的人，只要他真的坚持，就算妈妈明知道他只是为了和席宁姝赌气而离婚也会乖乖配合，让他抛弃妻子纳新欢，从幕后站到人前受尽千夫所指。
这就是妈妈口中所谓的“因为爱情”，但抱歉，这一切一定与我无关。如果有需要，我甚至可以和妈妈断绝母女关系，反正妈妈从此有他在身边，不再需要我的保护了。
我预料得不错，在我挂断电话后不足三分钟，妈妈便接通了他的电话，把我的态度直白地告诉了他，换来了他许久的沉默。
“子航，你知道的，卉卉的性子一直就是这样，要不……”
“这事你别管了，我会处理，认祖归宗不是她想不想的事情，她再不乐意，她也是我叶子航的女儿。”
“子航。”
“媛媛，你很清楚，知贤再懂事再能干毕竟是个外人，晓仪又已经铁定站在了宁姝这一边，我只有晓卉这一个女儿了，就算她要恨我也必须先回到我身边来。妈临走前，我把知贤的事情都告诉她了，她才想通这些年是太亏欠你们母女了，也是她开口要我接回你们母女让卉卉认祖归宗的，既然这是妈的遗愿，卉卉有义务，也必须对奶奶尽孝心。”
听着叶子航的固执语气，江媛只能感叹这对父女还真是亲骨肉，她知道多说无益，既然两边都劝不了，她也只能让他们自己去解决问题了。只可惜，很多真相她虽然早就知道，却无法轻易说出口，所以，要让卉卉认祖归宗谈何容易！
对于妈妈和他之间的这段对话，我当然一无所知，所以我也不会想到，就在一周后，在我的领地，我会和这个我这辈子都不想见面的陌生人面对面坐在同一片屋檐下。
“各位同学，我来介绍一下，这位就是北擎集团的董事长叶子航先生，这几位是北擎集团人事部及综合部的几位领导。这次北擎旗下的房产公司和物流公司一共要招三十位本科实习生，经过学校导师推荐和集团人事部的自由选择，你们幸运地被选中了。九月的第一个周一你们便可以到各自分派的分公司去报到，开始三个月到一年不等的实习期。如果实习期表现优异，大家都有机会和北擎签订正式的劳动合同。接下来，我们先请叶先生对大家说几句鼓励的话。”
随着雷鸣般的掌声，叶子航带着很是做作的微笑，“谦虚”地转过头让人事部总监何小姐代替他对大家说了些虚伪做作的话。话语中，除了那些只要是金子就能发光等套话外，也认真解释了实习协议的细节，宣布了这次实习与众不同的好福利——实习生不仅可以获得每个月两千五百元税后的生活费，还能和北擎员工一样得到每天十二元的餐补、六元的交通补助，甚至还有一个月一天的年假。
只不过，好福利的背后一样有着考核的压力，每三个月集团将对这些实习生进行严苛的考核，只有通过考核的实习生才能获得继续实习的资格。当然，如果实习生实习期满一年，又能通过最终的考核，便可以成为北擎的正式员工，过去实习的一年直接计算成工龄。
听着这样恩威并用的宣讲，所有被选中的同学们始终都瞪大着双眼，当然，除了我！
估计所有的人，包括那些负责帮同学择业的指导教授，都不会想到这一大块从天而降的肉骨头是我这个隐身庶女带给他们的福利。
看着手里这张名单上赫然写着我的实习归属地是集团总公司办公室，看着我的实习岗位是很梦幻的总经理助理，我就知道，这个长着一双鹰眼的丑恶男人在玩什么把戏。
从这个见面会开始，我就一点不逃避地和他对视。既然他是专程来看我的，我就让他看个够，既然他想亲自来证实我对他的厌恶，那我就该让他享受个够！
这种搞笑的微服私访对我而言，和小丑走穴没有什么区别，就算他的一身高贵行头让他浑身上下散发着有钱成熟男人的魅力，可惜对我而言，这些金贵的布料和高级的香水根本盖不住他的猥琐。
怎么，你终于看够了吗？竟然闪躲我的眼神。好吧，既然你满足了，那就请好吧！
又是一阵掌声，指导教授眉间的笑意又加深了很多，终于宣布了今天这个见面会的高潮部分：“接下来，就请每个同学依次上前来和北擎集团签订实习协议吧，第一位，陈馨一同学。”
“来了。”
满眼兴奋，高举手臂以示存在后，隔壁系的系花陈馨一迅速站起身，在所有人羡慕的眼神中第一个走向主席台，在人事总监递给她的合同上干脆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然后接过工作胸牌挂在胸前，大大方方地对叶子航伸出了手。见状，思绪有点走神的叶子航便站起身，微笑着和陈馨一握了手，此举立刻引发了现场再一次雷鸣般的掌声。
陈馨一的握手举动既然得到了叶子航的配合，接着上台的每一个大学生也都纷纷效仿，搞得这个签约仪式立刻隆重了许多。
“接下来是，江晓卉同学。”
还以为他会把我留在最后一个签约，所以在签约中途，猛然听见自己的名字，我不由得一惊，但等所有人的眼神飘向我时，我又立刻恢复了镇定，站起身像其他同学那样走向了主席台，走到了他的面前。
“江晓卉同学，这是你的合同，欢迎加入北擎的大家庭。”
从人事总监毫无异常的套话和公式化的笑容中，我至少确认了我的庶女身份除了他和我之外，暂时还没有其他人知道的真相。
还以了不那么热情却还算礼貌的微笑后，我对人事总监说出了我的回绝：“对不起，因为我已经申请留校实习，所以这份合约我不会签。谢谢你们选中我，请把珍贵的机会让给更优秀的同学吧。”
刻意在“珍贵”这两个词上加重了些语气，我的眼神也不由自主地飘向了就坐在人事总监身边的叶子航的脸上，看到了他毫不意外、依旧镇定的表情。
听见我的拒绝，不但人事总监露出了意外的眼神，指导教授也愣了几秒，全场同学更是一片哗然。和北擎总经理助理这个钻石岗位比起来，图书管理员这个位子简直等同于下岗工人再就业。
伸手做作地拿起我的简历，一张张翻看，叶子航貌似漫不经心却一字一句清晰有力地说道：“江晓卉，全科平均分A，连续三年得到一等奖学金，大二时写的论文就被发布在网络上成为优秀论文的范文，这么优秀的一个同学竟然放弃到上市企业实习的机会，选择留校做图书管理员，应该有什么特殊的原因才对，能不能告诉我这个理由是什么？”
听见叶子航有理有据的推测，在场的同学有反应快的立刻就想到了我和郑翌哲的暧昧关系，而指导教授中和郑伯伯相熟的一个教授也立刻想到了这点，轻声和人事总监嘀咕了一句。
任由身边人事总监小声地转述着“恋爱说”，叶子航的眼神依旧凝视着我，那犀利冰冷的眼神和十几年前一模一样。只是，他的眼角不再那么平坦，整张脸也因为多了不少细纹而平添了许多沧桑感。
“难道，是怕你的好成绩和你的实际工作能力不成正比，还是你手上这枚戒指的主人不希望你抛头露面到社会上成为独立女性？我建议你还是去大公司实习几个月，等你确定真的不能适应严酷的竞争再回到学校也不迟。”
面对叶子航激将外带挖苦的调侃之语，我不但没有生气，反而对着他那张带有虚伪笑容的脸露出了灿烂的笑容，甚至不吝啬地秀出了嘴边一侧的梨窝，然后用只有主席台上众人才听得见的声音轻声细语地说道：“有种就抓着我的手强迫我签约，不需要废话连篇。”
说完，我便收起了全部的笑容，正式奉上了轻蔑至极的眼神，好几秒后才转过身，不屑一顾地大步走向了大门，任由背后那道犀利的目光始终像激光一样锁定在我的背影上。甚至，当我走出了多功能大楼，走到阳光里，我依旧能感受到背后那道可怕目光的冰冷注视。
回想起叶子航在我的微笑中变得僵硬的表情，我的心情突然大好，抬起手望着郑翌哲软硬兼施逼我戴上去的这枚定情戒，我突然有种预感，这枚戒指或许还真是我的护身符，就算它只是一枚普通的银戒指，也一定因为有了郑翌哲这个黑骑士的意念加持，多少有点威力。
抬高了下巴，我很是快乐地走向了图书馆。发生了这种突发事件，我必须未雨绸缪，先知会郑老师，免得他会担心我的“前程”成为那个男人的要挟砝码。
我并不知道，我背后那道目光并不是我的错觉，那个我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的男人，始终就跟在我的身后，一路跟着我，直到图书馆，直到郑老师的面前。
“江晓卉是我的女儿，这是她的出生证，父亲一栏写着我的名字和身份证号，我就是叶子航，这是我的身份证。郑老师，你也知道，孩子大了都有一阵子不服管，不过孩子的前程还是最重要的。所以，请你帮我劝劝丫头别总和我拧着了，我和她妈妈都希望卉卉毕业后回到公司来帮忙，世上哪有隔夜仇的父女，是吧？”
“是，是，晓卉啊，你爸爸都这么说了，要不你就……”
看着这个男人一脸慈父的伪装表情，别说对我身世一知半解的郑老师被忽悠住了，就连我这个剧中人也忍不住要为他的精湛演技鼓掌喝彩。
世上哪有隔夜仇的父女？瞧这话说得多温馨啊！
可我还是忍不住地感到厌恶和反感。
“既然决定要让你回到我身边，我便不在乎公开我们的身份，我保证随便你去哪家公司面试，我都会第一时间出现，让你的面试官知道你是我女儿，就算被人知道你和我前妻的孩子是不同的母亲，那也没什么。”
“前妻？这么快就是前妻了？”
“离婚手续已经在办了。”
“那又怎样？我已经是成年人了，就算我的出生证上有你的名字，只要我不愿意去做亲子鉴定，我一样可以坚持，你和我没有任何关系。叶子航，做人最不该的就是贪得无厌，你已经有一子一女，可以凑得全一个好字了，你的公司有他们在就行了，别扯上我这个外人。”
“外人？”
“哦，是我口误了，是仇人才对！”
“晓卉！”
“别碰我，我已经忍得很辛苦了，我怕被你碰过后，我会忍不住砍了自己的手。”
“你再嘴硬也没用，你自己很清楚，你身体里流着我的血，你始终是我叶子航的女儿！”
“看来您还真是贵人多忘事。十几年前，你前妻的那一巴掌逼得我离家出走那次，摔得半死的我早已经流光了身体里的一半血。我现在身体里的血一半是我妈妈的，一半是血库里陌生人的，和你丝毫没有关系。”
“真的不肯原谅爸爸？”
爸爸？
这真是个好笑的词汇，特别是当这个词汇从他口中出现后更是滑稽一百倍一千倍。我再次笑了，这已经是今天第三次笑了。可惜，我一次比一次笑得无力。
“如果你真的想做点补偿，让妈妈的后半辈子过得舒心些就行了。还有，别让你嘴里的一句前妻伤到晓仪和知贤，能把过去的十几年归咎成‘生不如死’这四个字，他们的日子也不见得比我好过多少，这一切也都是拜你所赐。”
该下雨了吧？终于该下雨了吧？
为什么总是不下雨？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云层却还是遮不住那个该死的大太阳，让我只能一次次地往脸上徒劳地淋上自来水，才能让那种湿润感暂时压抑住心底烈火的狂妄，才能控制住几乎夺眶而出的那些恶心水珠？我多想有一场滂沱大雨倾盆而下，让我可以被淋透，把和他之间所有的记忆都冲刷干净，彻彻底底冲刷干净！
因为叶子航和我在招工见面会上的对峙，还有他在图书馆里毫不避嫌的叫嚣，我的“隐身公主”身份立刻成了校园里公开的秘密。
北擎集团董事长的爱女，身价何止几十亿的小女儿，却一直靠奖学金付学费，一直住在和其他人一样的宿舍里，别说浑身上下没有一个大名牌，就连手机都不是最新款的“缺一口”。
这还不是最牛的，最牛的是就算富豪老爸亲自到学校来求女儿回公司接管公司，为此不惜捎带“阳光”了其他二十九个幸运儿，却依旧不能满足公主的刁蛮性格，公主还是不乐意回归。
这些梦幻得近乎偶像剧的情节让那些偶然发现我和叶子航不一个姓的同学直接忽略了重点，无一例外地对我表现出了羡慕嫉妒恨的情绪。
当然，我再也没有可能留在郑伯伯身边当一个图书管理员顺便靠做家教赚外快，而叶子航也真的做到四处放风扮演慈父，让我一时间找不到任何可以实习的大小公司。
要知道，大四的实习并不单单关乎就业去向，这个实习成绩也是拿到学位的必要条件，所以就算我能熬着性子去快餐店打工赚生活费，也会因为得不到实习评语而肄业一年。
何况，不能在宿舍继续住着的我每天要面对老妈满含眼泪、欲言又止的眼神也真的是很折磨人。所以思前想后，我愣是一念之差，走火入魔般地穿着白衬衣和及膝裙站在了北擎集团总部的大楼前。
“我可以去北擎实习，但是我绝对不做什么总经理助理，别说我不想有机会看到他，就算我想，估计席宁姝也不想每天看见我在她面前晃来晃去，给我一个远离他们所有人的岗位，而且，我只做三个月，拿到实习成绩就走人。”
这是我让妈妈去转达的妥协要求，我已经打定了主意，这是我最后的底线，如果这点要求他都不答应，我宁可肄业一年。
就这样，我重新见到了那个人事总监，在她若有所思的复杂眼神中签订了第一期三个月的实习合同。然后，我被她单独带到了离开总经理室二十八楼很远的七楼——商业地产筹备组，这个组建不足一个月的临时筹备组。
因为这个筹备组的临时性，组员都是从各个部门抽调而来，组员之间都还在互相熟悉磨合的阶段，所以，我这个大四实习生的横空出现，自然不可能让大家投以过多地关注。
我刚好是周一加入的，按常规周一的上午是各部门的例会，因此我的介绍便在例会上直接进行了，而我也在笔记本上记录了所有组员的姓名和职位。
沐佐恩，筹备组的组长，中欧商学院毕业的空降派，一个月前刚来公司，一来就直接加入了筹备组成为组长。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但是对他的特殊身份都心知肚明，只因为他来公司的第一天就被董事长亲自带去参观了公司，还一起吃了午餐，可见董事长对他的重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