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上海滩·18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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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说“洋泾浜” (2)

李鸿章们的目标很快从兵器制造业扩展到发展工业,从采用新技术到学习新文化过渡,就这样孕育了自强的洋务运动。因此,在机械制造之外,江南制造总局还附设了翻译馆以及工艺学堂,以介绍西方知识,以及培养国家工业的“制器之人”。这里成了当时西学传播的一个中心,其影响绝不亚于江南制造总局本身。

1869年,广方言馆被搬入江南制造总局,与局内翻译馆合署办公。学馆新址在江南制造局西北隅,共有楼房、平房共8座74间,楼上24间为翻译馆,楼下及平房50间为广方言馆。2010年,上海世博会在黄浦江畔的制造总局原址上举办,在主会场北片场馆路边,人们仍然可以见到的那幢大红楼,就是广方言馆遗址的一部分。大国的复兴梦想,竟然在此巧合际会。

事实上,洋务运动仅仅只是几个先进官僚的变革主张,而不是朝廷的国家政策。他们没有领导核心、没有完整计划与统筹、彼此又未能通力合作,而且局限于改革军事,只看到西方“船坚炮利”却忽略了政治体制改革的配合,结果形成了一个缺乏规划的不全面的现代化运动。

再有顽固守旧势力的阻挠,加之国家领导人见识不足,“西洋新学”在中国的发展、进步极其迟缓。

北京的同文馆,虽然参照西方办学模式,同时聘请饱学的西方人士担任“教习”,试图对传统教育有所改革,但腐败的官僚作风和衙门习气,却全盘被搬到“学堂”里面,从教习、总教习、提调、帮提调、专管大臣、总管大臣……层层统辖,一派衙门作风。再者,翻译在当时社会还只能谋利,却无法立名,为一般士大夫所不屑,学而优则仕依然是寒窗学子认定的正途。

当然,北京、上海、广州的同文馆,以及闽浙总督左宗棠创办的福州船政学堂,对150年前的国人向西方学习先进科技文化,还是起到了一定的作用,是中国近代新式教育的发端。1872年8月11日,容闳率30名学童赴美留学,开中国官派留学生之先河,其中就有来自同文馆的学生。

这些学堂毕业的学生,就业途径主要有两种:一是被选送到京师继续深造,日后担任驻各国公使或参赞、领事、翻译等职;二是到各种新式企业、教育等机构工作。无论哪种,都是中国培养出的第一代精通西文和西学的学生,在清末民初的外交、教育、实业领域中,大有作为的优秀人物多出于此。

尽管当洋务运动初起时,全国风气未开,初创的京师同文馆和上海广方言馆都曾受到习惯势力的抵制。但从总体上说,由于城市地位和角色的不同,上海广方言馆与身处北京的同文馆相比,不仅阻力要小而且生源充足。

在十里洋场讨生活,更多没有机会受正规西洋教育的人为了能与外国人沟通,无师自通所学得的洋泾浜英语,依然是不同国籍、不同地域的人普遍使用的语言。其实洋泾浜英语中有些翻译通俗易记,不仅中英文含义兼顾而且很形象。比如“瘪三”就是英语Begsir(乞丐先生)的翻译,以此戏谑叫花子之类的穷人;再比如“噱头”和“蹩脚”,最早是英语Shit(呕心)、Bilge(船舱底污水)的音译,此后意义不断被衍生,分别成为臭美、滑稽和低劣、差劲的意思。自此,大批外来词在洋泾浜开始传播。

除了传教士的教堂之外,近代西学在中国传播的途径主要有三种:一是兴办新式学校;二是翻译西方书籍;三是发行报纸刊物。1873年2月,《申报》连载了广方言馆毕业生杨勋以民间竹枝词形式,调侃洋泾浜英语的《别琴竹枝词》,“别琴”即“皮钦(Pidgin)”的沪语音译。

“来叫克姆(Come)去叫谷(Go),是讲也司(Yes)勿讲拿(No);雪堂雪堂(Sit down)请依坐,翘梯翘梯(Tea)吃杯茶。”这是《别琴竹枝词》里的一首,这样的竹枝词杨勋前后发表了近百首。“竹枝词”本是唐代乐府曲名,每首七言四句,形同七绝。这种易学易记,颇为符合当下“形象记忆法”和“快乐教育法”的作品,大受上海的市民绅商欢迎,以至于助推了《申报》的发行量。假若当时上海滩有畅销书排行榜,《别琴竹枝词集锦》必能荣登榜首。

1874年,杨勋的校友、上海道署译官曹骧,推出了一本《英文入门》的读本。他把宁波话注音改成了上海方言,可以说是《英话注解》的一种升级版。另外的不同之处是,作为中国最早一批由正规外语学校培养出来的外语人才,曹骧把英语知识从字母发音、词汇、语句由浅入深分为若干课,适宜英语教育和自习,可以说是中国人编写的第一部英语入门教科书。

此时, “洋泾浜英语”的流行范围已不再局限于上海、广州,而是走出了国门,到达了南洋甚至美国。曾定居广州、香港的美国人威廉亨特,是第一位向世界介绍中国“皮钦语”的人。1825年,亨特来到广州,发现十三行街头在出售一本叫《红毛买卖通用鬼话》的册子,便注意到这种商业口岸的新语言。

1844年,亨特返回美国写成《广州“番鬼”录》一书,在书中专门辟章节介绍“广东皮钦语”。凭这种语言,十三行商人可以跟西洋人做成数额巨大的生意。亨特赞赏说:“我常常想,是谁最先把‘外国话’转变成了一种当地的语言?《鬼话》这本小册子才卖一两个便士,常见于仆役、苦力与店主手上。该书的作者是一个中国人,他独具匠心,应该名垂千古。为了纪念他,他的遗像应当供奉于文字之神的庙宇中,还要在他的祭坛上点起红烛,献上清茶。”

亨特不知道,继《鬼话》之后广州人还编了一本具有国际影响的“广东英语字典”——《华英通语》。根据存世的资料显示,这本或许是中国最早的一部商务汉英词典,编者署名“子卿”,从封面所印时间“咸丰乙卯”,可知该刊刻于1855年。当时,大量华工去往美国旧金山淘金,这些没有多少文化的底层劳动者急需一本实用语言工具书,以快速学会英语,因此《华英通语》刚付梓,便漂洋过海,流传到了美国。

1859年冬,为了交换《日美修好通商条约》的批准文本,日本派出史上第一个访美使团去美国,新派学者福泽谕吉主动要求随团赴美游历。在德川幕府统治的江户时代,日本同样对外实行闭关锁国政策,中国是当时日本仅存的通向外部世界的窗口。1600年,一艘荷兰籍的贸易船漂流到日本西部海岸,从而开启了日本与荷兰交流的新纪元,此后荷兰是日本唯一与西方保持联系的特许国家,这种局面一直持续到1853年美国海军“黑船”叩关。

根据“安政五国条约”的通商约定,横滨成为了日本的上海,允许外国人在此居留,不受限制地进行自由贸易。年轻的福泽谕吉到横滨游览,发现会荷兰语的他变成了“文盲”,连外国商店的招牌都看不懂,这给他的思想带来巨大冲击。当时整个日本没有一本可供学习的日英互译工具书,唯一可依赖的只有荷英对照的字典,福泽谕吉因此痛感学习英语的必要。

在旧金山,福泽喻吉买了一部《韦伯斯特大辞典》,这是日本人引进这种辞典的开始。但如何准确地翻译和推广,困扰着福泽喻吉。离开美国前,福泽喻吉到一家中国商店买东西,发现店老板在看一本《华英通语》的书。这本用粤语标注读音的汉英词典,让福泽谕吉又惊又喜。九年后,福泽谕吉回忆说:“那时候,我实在高兴极了,好像获得了天地间无上的至宝。”

回到日本后,福泽喻吉立即着手翻译这本“洋泾浜”式的《华英通语》,他在中国粤语和英语对译的基础上,用日文“假名”注音,并在汉字侧边附上日语的翻译,费时4个月,编成了一本《增订华英通语》。该字典分“数目·生意·日常用语”、“人物·天文·地理·交通”、“食品·蔬果·动物·用具”三个部类,约收单词600个,成为当时日本唯一的英语入门书,极为畅销,连出了数版。日本人迄今仍然确认,《增订华英通语》是他们在英语研修史上的一座里程碑。

19世纪60年代初,日本也有浓重的排外情绪,出现了类似中国义和团的“尊王攘夷”运动,不少崇尚西学的人被暗杀。福泽谕吉深感盲目排外的“攘夷论”的愚昧,决心大力在日本提倡学习西洋,他开的私塾由教荷兰文改教英文,是当时江户(现东京)唯一教英文的私塾。

1872年,37岁的福泽谕吉写出了他一生最大的杰作《劝学》。书一上市,立刻造成轰动,总销量达到340万册,当时日本人口只有三千五百万,其中许多人还不识字,其影响可想而知。在《劝学》中,福泽谕吉说了这样一句在日本影响极大的名言:“天在人之上不造人,在人之下也不造人。”意思是说,人人生而平等,谁也无需惧怕谁。福泽谕吉还主办了发行量很大的《时事新报》,将自己的政论刊登出来。

虽然福泽谕吉终生在野,但他以民间人的身份开办学校、发行报纸、著书立说,其实际影响要远远大于任何一个政治家或其他领域的人士。一百年来日本主流舆论给予了他极高的评价,他的肖像日后被印在了日本最大面值一万元的纸币上。

明治维新后,日本革除弊端进入了一个新的历史时期。已誉满日本的福泽谕吉,目睹了欧美国家的富国强兵和工商繁荣,反思着包括中国在内的东方国家封建主义的相继没落,遂萌生“脱亚入欧”的思想,在书斋里提出了侵占朝鲜、吞并台湾地区、再占领东北三省等一系列侵略主张和实施方略。这种军国侵略构想,对日本政治影响深远。

一本洋腔洋调的“洋泾浜”英语读本,改变了一个国家及民族的走向。日本人的拿来主义和模仿精神成就了日本,同样费了近一个世纪学习西方的中国,由于固守传统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无法形成推陈出新的思想。进三步,退两步,一心追求国家的富强,却始终没有在制度和思想方面取得突破,时喜时悲。

“读史可知兴替”,先进国家之所以先进,就在于对世界的认识不断有新的发现,进而形成自己的价值思想;而后进国家之所以后进,就在于局限对世界的已有成见不能突破,循旧守缺以致创新停滞、制度僵硬。或许后知后觉也未尝不可,但如果需要一两个世纪方才知觉,未免也太过于迟钝了。

在中国商业口岸形成的“洋泾浜”英语,也受到了西方舆论的关注。

1875年7月25日出版的《纽约时报》,刊登了一则新闻,题目是《清国人发明的“洋泾浜英语”》。文章的第一段写道:“在太平洋沿岸地区的国家中,普遍地会发现‘天朝国民’把一种‘洋泾浜英语’掺进了现在流行的一些行话中。而我们从令人悲观的经验中得知,这些话很快就会被任命接受并成为一种语言的正式部分。”

语言的交流是双向的,华人通过中文注音学习英文,洋人也同样在模仿上海人的地方语言。来自世界各地的传教士,是上海话最早的研究者和“粉丝”,1920年美国传教士编辑出版了《上海话课本》;1950年法国传教士也出版了一本《上海话词典》,这本书可能是传教士留下的最后一部翔实的上海话词典。

上海租界较早的外文报刊《字林西报》,曾模仿“洋泾浜英语”的办法,辟专栏教外侨如何听懂上海话。其形式是左边列英文,右边列沪语,沪语下面再注英语读音,便于外侨拼读。例如,What is this?—— 第个啥事物? What are you doing? ——侬勒拉做啥?不懂上海话的外国人,通过英中对照再加上英语注音,就知道怎么念了。

洋泾浜英语集中地反映了华洋杂处的社会文化特征,存世近两个世纪之久,在近代对外贸易、外交和文化接触中扮演了极其重要的角色。作为通事用语,其影响深远,是文化交融、贸易交往的必要工具。

至20世纪初,“界河”洋泾浜早已被划入租界内,此时浜水污浊不堪,且河上各桥狭窄,造成交通不便,公共租界和法租界当局共同协商后,决定填浜筑路。工期从1914年6月开始,第二年年底洋泾浜1916年填没后成为爱多亚路(今延安东路),图为

20世纪30年代洋泾浜景象。马路筑成,路面宽275米,命名为“爱多亚路”(Avenue Edward VII)。此后,路名屡经变化:抗战沦陷时,被改名“大上海路”;胜利后,国民党上海市政府又将其改名为中正东路;1950年5月,新中国最后将它定名为延安东路。

一条河变成了一条路,“洋泾浜英语”也因为时代的变迁而日渐式微。1845年11月建立的上海租界,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经过废除、收回主权的过程,被艰难地画上了句号。从开埠到废除,从设立租界到收回主权,这个时间跨度整整跨越了一百年,对中国近现代历史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如今,租界没有了,洋泾浜那弯曲的河道和狭窄的桥梁也早已无迹可觅,但有一种东西却留了下来,那就是“洋泾浜英语”。曾有学者认为,整个大上海的繁荣,应部分归功于洋泾浜英语的流行和成熟。用现代的眼光看,以中文注音、毫无语法的洋泾浜话或许很粗陋,但对于中西交融的历史、语言变迁的发展,其功莫大焉。沧海桑田的历史,其实往往粗陋如斯,恰似那山野之花,自有其因缘际会的灿烂,不可轻屑。

“洋泾浜英语”在上海普通市民的日常用语中,至今仍存有影响,如习惯称屋顶上的天窗为“老虎窗”(Roof window);“门槛精”是英语“Monkey”(猴子) 加上汉语词根“精”组成,“猴子精”成了精明的引申词;此外还有“腔势”(Chance)、戆大(Gander)、嘎三壶(Gossip),等等。

娱乐化的“新洋泾浜”英语日益盛行,不但充满创意,而且凸显白领化和商业化。如源自意大利的咖啡Cappucino,单词直译为“泡沫咖啡”,音译为“卡布奇诺”,但上海有人将此译成“加杯情浓”,婉转地将西欧咖啡文化与浪漫温馨结合在了一起。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