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九蹲在门坎儿上,直犯呆。他一手挠着头皮,另一只手不停地抓着膝盖。一只蚂蚁从裤角爬上来,猛觉得不对头,想逃窜,但为时已晚,它的整个身子被黄九攥在手心。黄九攥紧,松开,松开,攥紧,黑蚂蚁伺机跳到地上,逃了。
黄九没想到事情这么严重。乡信用社不但搬走了电视,还牵走了他两头牛,十三只羊。那个麻子主任警告他,一个月之内如果他再不还贷,就把他的电视、牛、羊拍卖。黄九直叫屈。前几年,秃子给老婆看病,从信用信贷了三千块钱,盖章时秃子没章,秃子就借了黄九的章。后来秃子老婆死了,秃子便变卖了家当去城里打工。谁料信用社追要贷款,径直找到黄九头上。章是黄九的,自然得由黄九还贷。拖了半年,以为拖过去就没事了,谁知信用社动了真的。
阳光在黄九褐色的脸上弹跳着,敲出了一脸的无奈。四十岁的汉子,皱纹已纵横交错。女人在榆木板上叮叮当当地剁着喂猪菜,现在只有那口白蹄猪属于她了。女人的怒气都集中在刀上,每一刀下去,案板便心惊胆战地叫一声。女人身子肥硕,随着案板的炸响,她胸前两嘟噜大奶子颤得像浮出水面的鱼群。她憋了半天,终于憋不住了,斜着黄九说,亏你还是个村长,家里弄成这样,丢人不丢人。黄九说,丢啥人?我他妈憋气。女人冷笑,活该,一个破手章到处借。这话戳到黄九的痛处,黄九猛地抽了一下。片刻,他底气不足地说,我是村长,不能见死不救。女人的声音突地抽长,这个家成了这样,你咋不救?啪地将刀拍在案板上。黄九说,你瞧你。女人说,我怎么了?一没偷人,二没养汉。黄九吃受不住,脸渐渐绿了,一对豆眼蛤蟆似地凸出来。女人便有几分惧色。黄九真正动怒,女人是没好果子吃的,便顺坡下驴道,我也是为这个家嘛,我怕啥。说着,端着菜进了猪圈。黄九在女人颤巍巍的屁股上盯了几眼,脑门子暴出了几根青筋。
这时,黄九猛听到了柳小叶的叫喊。黄九骂,我操!然后,倒了倒鞋里的土,往柳小叶家走去。黄九左肩高,右肩低,走路的样子很难看。
狗日的,中途,黄九又骂。
门口,柳老汉闷着头抽烟。烟是柳老汉自己种的紫叶烟,黄九老远就闻见了那呛人的味道,好象带着刺,直往黄九的嗓眼儿里扎。黄九半咳了一声,问,在这儿歇着呢?柳老汉翻他一眼,在自家门口,你管得着?柳老汉原本挺和善,老伴死后,脾气便变得古里古怪的。黄九笑笑,蹲在柳老汉对面。柳老汉急了,一急带出了结巴,你……你……干啥?黄九捡根小棍,在地上边写边念,上头半拉,下头半拉,左边半拉,右边半拉,你猜是啥东西?柳老汉勾下头,冥思苦想。黄九狡黠地笑了。柳小叶依然长一声,短一声地叫唤着。
过了一会儿,接生婆提着桶出来。见黄九在门口蹲着,便眨眼,说,是个死婴。黄九扫柳老汉一眼,柳老汉似乎没听见,依然专注地思考着。黄九问,怎么不去医院?接生婆说,谁晓得呢,我好几年没干这一行了。黄九问,我能不能进去?接生婆说,出来个小的,进去个大的,你不让她活了?黄九笑骂,损嘴。接生婆提着桶跑开。
拉着窗帘,屋内很暗,黄九好一会儿才适应了屋内的光线。黄九说,不是我莽,我是逼得没一点儿办法了。柳小叶很虚地欠了欠身子,说,你是村长嘛,例外。声调里有一种让人琢磨不透的东西。黄九说,还村长呢,屁!便简短把自己的麻烦事倒出来。柳小叶听后笑笑,问,借多少?黄九说,五千。柳小叶很痛快地说,行,不过,我这次回来没带那么多,先给你拿两千,剩下的得过几天。黄九忙说,那可太感谢你了,我早就瞧出来了,咱棋盘村就数你有出息了。柳小叶不动声色地笑笑。
二十天后,黄九和柳小叶踏上了去省城的路。柳小叶让黄九跟她去省城拿钱。一路上,黄九跑前跑后没少忙活。下了火车,黄九说打个车吧,柳小叶说不用,便去公用电话亭打电话。打了半天,嘟嘟老盲音。停了一会儿,再打,依然。柳小叶的脸便有些阴。柳小叶脸色白,阴着越发好看。黄九暗想,自己女人有这么一张脸就好了。柳小叶想让黄九再次提出打车,黄九弄不懂她的意思,就盯着她的脸发呆。柳小叶不耐烦了,径直向出租车走去。
黄九以为柳小叶的公司是几层大楼,没料竟是一个大仓库,而且还吊着锁。黄九不解,便瞧柳小叶,柳小叶的脸白得没一丝血色。黄九忙问,你没事吧?柳小叶摇摇头。柳小叶脑里轰隆隆的,似在雷声。打电话时,她便有不祥的预感,看到那把大铜锁,她知担心已成了现实。但柳小叶不甘心,黄九住进店后,她一个人疯跑了半天,能找的朋友全找了,最后终于证实:老五携款跑了。他欺骗了她。不但骗了她的钱,还骗了她的感情。柳小叶恨恨地骂,老五啊,老五,你他妈算什么东西。坐在花坛旁,柳小叶将自己能想出来的脏话全喷在老五头上,直至她嗓子发干,腮帮子发困。后来,她细细想了一遍和老五结识的全过程,猛悟从一开始老五就没真心待她,老五设计了这个骗局。再后来,她整个人就呆了。
柳小叶蔫唧唧地走回旅店,黄九吓了一跳。柳小叶神情呆滞,目光游弋,几绺头发垂下来,宽宽的贴在脸颊上,像个精神病患者。黄九忙问,怎么了?出了什么事?柳小叶说,完了,我什么也没有了。伏了那儿放声大哭。黄九怔了片刻,终于明白柳小叶男人甩了,她成了穷光蛋。黄九一边骂柳小叶的男人不是东西,一边惋惜,柳小叶答应的三千块钱泡汤了。
黄九担心柳小叶想不开,一夜没合眼,过几分钟就去柳小叶的门口听一听。
第二天,柳小叶双眼红肿,神色却异常冷静。黄九劝,在哪儿跌倒在哪儿爬起来。黄九记得哪部电影里有这么一句台词,今天正好用上了。柳小叶淡淡一笑,这不是人呆的地方,我想回村里去。黄九说那敢情好。
两人往火车站走时,黄九忽然扫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尽管那个人戴着帽子,黄九还是认出他就是秃子。黄九叫声秃子,大步走过去。秃子愣神的工夫,黄九已死死抓住了他的袖子。秃子脸色白了,也胖了,说话却没有以前痛快了,黄……黄……村长,你怎么样?黄九说,我找你呀,让你害得我好苦。随后便让秃子回去还贷款。秃子挤了挤脸,想挤出一个笑,却没挤出来,表情很别扭地说,黄村长,我哪儿有钱?黄九说,我当初是看你可怜,你可别害我。秃子说,你是村长,这几个钱能难住你?黄九的嗓眼儿便痒痒的,硬着豆眼问,你要赖帐?秃子说,我没那意思。黄九骂,怎么人一到城里就这德性。戴着墨镜的柳小叶走上来,死死地盯着秃子。秃子问,这是谁呀?黄九很粗暴地说,谁不谁的关你什么事?拿钱。秃子逃脱不掉,勾了头说,先回我住处吧,我想想办法。谁知过了一道大街,秃子借故上厕所,溜走了。气得黄九跺着脚骂,惹得一街人朝他看。柳小叶拉了他就走。
走到无人处,柳小叶说,骂有啥用,这家伙不是省油的灯,不过,我会让他乖乖把钱拿出来。黄九说,这么大个城市,去哪儿找他?柳小叶冷冷一笑,没有说话。柳小叶领着黄九在街口监视了两天,终于逮住了秃子的身影。黄九弄不清柳小叶怎么断定秃子会在这个路口出现。他俩一路跟踪,来到了秃子的住处。竟是两间很漂亮的小平房。柳小叶让黄九盯着,打了一辆车走了。过了一会儿,柳小叶随同两个戴墨镜的后生出现在黄九面前。黄九怕闹出事,悄悄拽拽柳小叶,问,不合适吧?柳小叶冷然道,对付这种人就得用这种办法。
四人径直闯进去。秃子的脸就绿了,结结巴巴地问,你们要干啥?柳小叶对两个后生说,把他废了。秃子认出了柳小叶,忙说,你不是柳老汉的闺女吗?我还抱过你呢。两后生不由分说将秃子扔在床上。秃子见要动真的,慌了,两手捂在裆部,带着哭腔说,别……别……我全指望它吃饭呢。柳小叶冷笑道,还不把钱拿出来。秃子说,我拿,我拿。慌里慌张地翻出一包钱。柳小叶让黄九数钱,黄九一边数一边问,你靠什么挣钱来着?怎么挣这么多?没人回答他。数够五千,黄九说行了,我一分也不多要你的。出来柳小叶将其中两千给了那两位后生。后生走后,柳小叶对茫然不解的黄九说,算我的,就这行情。黄九听明白了,说,那怎么行?柳小叶很粗野地骂,钱是啥?是狗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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