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虽好靠英雄扶持,面君咸阳宫,蒙恬有着更完备周详的固边计划。为加强边备,供给几十万军队和十多万劳役的生活及备战物资,一个修建贯通南北直道的想法萦绕在蒙恬脑海中。寻找直道路线,继续沿河制塞,开始建设北疆;归故里,主持蒙山祭祀;裁编制,移民戍屯,自此蒙恬成为开发边疆建设的第一人……
一 进京面君
一行人启程进京面君时已是次年的阳春三月,车马随从几十人也颇为壮观。蒙恬和姬凤仪商量,六百里加急奏请皇上恩准老将任嚣带家眷进京面君。皇上高兴,只一个字“准!”如此,任嚣带着老母、爱妻、小女踏上回京面君之路,自当是感激不尽,马车里不时传来祖孙嬉闹的笑声。
清晨,一轮旭日冉冉升起,遥远地在地平线滚动那么几下,北方的天空就更加清亮了。晨风徐徐吹来,即将要踏上进京之路的十多个将士庄重地看一眼九原城暗弱的轮廓,士卒们列队为自己的将军们送行。蒙恬轻松地说:“好了,搞这么紧张干什么?都回去。”
“驾——”车马随着这一声叫喊,缓缓向前驱动。任嚣不离左右跟在马车后面喊:“武燕,先把帘子拉好,外面有寒气,别把母亲和孩子冻着了。”“哎,知道了。”武燕赶紧把车帘拉严,任母却将帘子重新拉开,道:“没关系,都是苦出身,没有那么娇贵,我们还想透透气呢,对吧,我的乖孙女?”孩子脆生生地说:“是的。”祖孙二人不让,武燕只好在帘口冲任嚣笑笑:“算了吧,倒要小心你那身子骨……”
急急行驶三个时辰,天就热起来。北方的天像个娃娃脸,说变就变,忽又刮起一阵风,卷起一道黄尘沿着黄河故道忽东忽西地跑。一行人行至风陵渡,见渡船已在那里等候,随之上船渡过了北河,踏上河南地,晓行夜宿,第四日上午方才赶到浑怀障。蒙恬感慨万千。浑怀障城楼沐浴在阳光里,离开浑怀障恍如隔世,魂牵梦萦。身旁是迤逦北去的黄河,眼前是秦军士兵那熟悉的面庞,那里的守军见是将军蒙恬,高兴地要为他们张罗筵席。蒙恬不许他们破费,叮嘱他们,等此次进京面君回来,浑怀障将要再设行辕,处理北疆边务,并要他们好生收拾收拾。
一路鞍马劳顿自不待言,一行人下安定,入箫关,过鸡头山,拜祭朝那湫渊,走井陉,已来到秦中地面。但见八百里秦川陵矮丘低,林茂森然;广袤大川,阡陌纵横,条田整齐,稼禾已是绿郁葱茏。毛桃、麻枣已挂满枝头。官道两边,枫、桐、槐、榆嵯峨挫肩;杨、柳、槡、松抱挺修竹;天晴气爽,风微而不啸;低湿而无尘,呼吸一口,甘醇若麝,好一派京华气象。众皆惊愕道:“北疆还在春寒料峭,寒霜锁国,这里却已柳绿桃翠,花团似锦!”蒙恬一一为众将作解答。李健任随行军务,正好可以回京省亲。
蒙恬一行人等终于来到城外北郊,经拜将坛、五凤楼,已眺望城门左右两掖。这里的人们各自在忙自己的事情,面对风尘仆仆而至的北疆将士视若无睹。于是这些浴血疆场的汉子们心里不免丧气,拼着性命保护人家,挣来的却是这样的一些眼神。任嚣的女儿可乐坏了,嫌窗口太小,嚷着要骑在马上看。任嚣只得让近卫将女儿从窗口抱出来让坐在怀里。再朝前行进不远,周围皆无民房,现出一处牙房,有校场、兵营,这是京城九门护卫千户所。一干军人列队迎候进京面君将士,有一个小方阵,在一个军官呼喊下,挥着整齐长戈以示欢迎。蒙恬及众将纷纷下马和随行军士列队。对方一军官高声道:“奉皇上之命,特在此迎候蒙恬将军及北疆诸位将军,诸位一路辛苦!”蒙恬带领大家望阙跪拜:“谢皇上厚爱!”对方赶紧拱手相扶:“诸位请起,你们在距咸阳宫很近的隆宗营下榻。”两厢起身,一同又走了大约半个时辰才到隆宗营,互致问候,军官率队离去。这里正像李健所说,高大宫阙迎天,亭台楼阁接地,回廊曲中求直,围湖假山引水环绕其间。街市过尽,高大门楣比比皆是,一看便知都是王公大臣的府邸。
前来迎接他们的钦使说:“这里一切已预备好,不必你们操心,缺什么尽管跟这里的管事吱一声,我们该回去复命了!”对方说着又施礼,蒙恬、任嚣、姬凤仪三人也给人家还礼。蒙恬突然想起一关键环节,又问:“钦使可知皇上几时传见我等?”钦使很客气地说:“这小的不是很清楚,估计就这一两天吧。回见!”
三天后的上午,朝堂上。“臣蒙恬率所部将领觐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后面这一句是大家一块儿呼喊的,显然不是常上朝的大臣,喊声一点也不齐整。其他大臣立于两侧,露出的神情和京城街头寻常百姓没有两样,还有点像在动物园看猴……始皇很高兴,爽快地说:“众位爱卿免礼,赐坐。”
朝堂左首,专门为北疆十位将军备好竹席、面桌。众人齐齐落座。李斯适时而出,深有感触道:“陛下功比三皇,德浸万邦,今,北疆又靖,四海升平,乃我大秦之幸。蒙恬已完使命,足可归隐家中,颐养天年。此乃君臣之幸事也。可喜可贺,可喜可贺!”“不然……”没等蒙恬作出反应,始皇先期成语:“丞相固然说得有理,但北疆初靖,人心浮动,匈奴狼子野心未泯。况,今番召他们进京面朕,大片领土归之我朝,自不可荒废无期,蒙恬,你说是不是?”始皇目标锁定在蒙恬等将身上,他心中思忖:经营好北疆就能稳固住大秦的江山。
李斯等人的心思岂能窥测不透?无非就是蒙恬已大功告成,完全没必要手操三十万兵权。这些事情始皇岂能不考虑?可他更看重的是大秦的发展事业。那年祭拜朝那湫渊,始皇曾登临鸡头山眺望匈奴占领之地,虽不甚辽远,但山并不高,而川塬却约略可见。看来,这河南地是该去好好看看了。
“陛下,此次臣等回京面君也约略做了一番准备。河南地以及整个大河套现已归之大秦。那里沿河上下凡七百里,河滨套海,湖泊连珠,土地湿润肥沃,匈奴族也曾稼穑黍谷,收获颇丰稔,故而他们也懂得定居耕作是民生之大计,极想霸为己有。如今,匈奴军团败退之后,好多匈奴农人不愿离去,愿归降我朝,不愿丢弃土地,足见河南地之肥沃富饶。现呈上《经略北疆刍议》,请皇上阅览定夺。”
始皇听闻很高兴,说:“给朕呈上来。”宫人急忙呈给始皇,不说别的,单看目录,便击节称好:“山川、沼泽归于王化;土地放垦招荒,修枝津以溉田;修沿河码头通河漕运,直至北河大套,通阜蓟州、辽东。则王化开运,富足一方……好,很好!”诸将暗喜,始皇这一关总算通过了,至少在京官面前给他们争脸。始皇又道:“沿河是不是该多建些障亭,设县开府?”蒙恬赶紧道:“回禀陛下,障亭正在投入建设,设县开府是必然的,不过那里地域辽阔,需要大量人力物力方能开发而成,且也绝非一朝一夕所能完成。”“那是当然,”始皇随即接过说:“缺人力可以自旧国移民一些过去就是。只要有了人,那里定当是个富庶之地,朕想都能想到,你们做得很好。来呀,传朕旨意,每人赏布帛丝织各五匹。”众皆跪地谢恩:“谢陛下赏赐。”
“姬凤仪出座让朕瞧瞧……”始皇忘不了这个北疆军师。姬凤仪从容起座来到朝堂中央,行九磕大礼:“末将姬凤仪拜见皇上!”“嗯!果然仪表不俗。你的作战方略朕看了,和蒙恬正好互为补充,很有见地。头曼遇上你二人焉有不败之理,朕调你参赞军务,协同对南粤实行防控固地之略。你下去准备准备,一个月以后启程,可否?”姬凤仪高声道:“谢陛下信任,姬凤仪愿效犬马之劳。”
“很好!回坐。”始皇一眼盯着任嚣,似笑非笑问:“任太守,你躲朕干啥?难道朕会吃了你不成?”任嚣很不自在,小心答道:“……没有,任嚣没有躲陛下。”始皇穷追不舍:“怎么没有?你娶媳妇连声招呼也不打……”任嚣惊讶憨直地问:“咦,皇上,您,怎么会知道我娶媳妇?皇上要不乐意,我任嚣就休了她……”“住嘴!”始皇劝阻道:“你把朕看成什么人了?”继而,始皇问道:“朕特许你带母亲和家人进京,怎么不见她们面朕?快传……”任嚣更是感动,深深被始皇的气度所折服,上前跪在始皇面前,连连磕头谢恩:“谢皇上恩典,如此大恩让臣难以回报。”始皇见这任嚣迂腐憨直得可爱,越发想逗弄他:“谁要你来回报朕,把你的九原搞好,朕亲自去谢你。听说去年九原方圆几百里,黍谷大熟,百姓富足,日子好于前年几倍。自古以来从没听说过九原能富足,却是你给做成了,朕岂能赏罚不明。”任嚣瘦弱,看上去萎靡不振,但双眼明亮,炯炯有神,遂答道:“承蒙皇上厚爱,也多亏蒙将军全力抗贼保收,才使匈奴没能得逞。因此,臣才能开仓储黍谷五百万石,以备饥荒年馑。”始皇又慢悠悠道:“你储备那么多粮,竟然没有钱宴请抗匈的将士们,还把你老母喂养的乳牛偷偷宰杀,犒劳诸将?有这等事?”任嚣沉吟半晌,想辩解,却终因自己表达能力有限,嗫嚅半天……始皇不由哈哈大笑,引得群臣竞相开怀。
外面一站接一站喊:“皇上有旨,传任嚣老母及家人上殿!”不大一会儿,白羊女人武燕搀着婆婆,牵着女儿走进大殿,跪于丹墀下高呼:“民女叩见吾皇,望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朕允你祖孙三代起来说话。”“谢皇上恩典。”老少三女爬起,被皇上的威仪给吓得仍不敢抬头仰望。始皇端详她们半天,笑着说:“你儿子偷宰你的牛,你不感到生气吗?”老婆子一听是在问自己,慨然答曰:“皇上,老身确实不知是他宰牛答谢诸将,否则,老身怎么会出那洋相。早就该犒赏三军将士了,无奈,我家任嚣迂腐憨直,做事一根筋。他不准乱花府库的钱粮,说都留着打匈奴,防灾年。”“国士呀国士!”始皇感慨万千地对满朝文武大臣赞道:“宁肯自掏腰包,也不随意动用府库钱粮,这是何等气节……”满朝堂顿时寂静无声。始皇感叹说:“比起那些贪贿之辈,任嚣的‘迂腐憨直’是更令人敬佩。朕特宣,封蒙恬、任嚣、姬凤仪三人为‘国士’,封任嚣老母、蒙恬老母为‘国士母亲’。其他人等以一等公礼敬。”三人听闻,急忙上前谢恩。始皇继续道:“赐任嚣、姬凤仪府邸各一处!”
群臣毕集,皇上一同宴请满朝文武大臣。皇上有旨意,那些悬车致仕的老将们,皇上一体赐宴,由当地郡府、县府代赐。
始皇高兴,多喝了几杯酒,身边一左一右坐着任嚣、蒙恬。再远一点坐着姬凤仪、李健、田获、冯世奋、赵刚等人。始皇见李健如此年轻,还是个孩子,遂问蒙恬道:“这个年轻人能被你相中,定然也不是等闲之辈啊!”蒙恬侃侃而答:“的确很有军事天赋,我把他配给田获做军师,田获果然如虎添翼。”始皇听了也很高兴:“哦,还这么小,定然是前途无量了!不知是哪里人氏?”人声嘈杂,蒙恬怕始皇听不真切,遂高声说道:“皇上您一定想不到,他就是大将李信的儿子,叫李健。”皇上恍然,说:“啊,难怪朕觉得似曾相识……”趁酒酣耳热,始皇让蒙恬叫过李健,问道:“你父亲一向可好?”李健乍一惊,不过马上恢复如常,深施一礼:“谢陛下惦记,身体还好,整天无事,一个人下棋……”“一个人下棋……厉害。”始皇赞叹不已:“回去替朕问候你父亲!”李健赶紧跪地磕头:“这天大的恩典,小的一定带到。”爬起来再给始皇和蒙恬斟满酒。始皇喝得脸色微红,低低对蒙恬说:“朕信中所提之事就算了,京城书场终归还是有人说你的坏话……”
蒙恬大为惊讶,心说:他到底还是没有忘记……小女任娜来到任嚣跟前,望着始皇出神。始皇叫她:“过来,任嚣的闺女吧?来,到朕跟前来……”任娜不拘束,慢慢蹭到始皇怀里,仰头问:“我可以叫您皇帝爷爷么?”始皇点点头:“当然可以。”小任娜突然说:“皇帝爷爷,奶奶刚才说,这国士母亲应该让给我妈。她说她马上要把爹爹交给我妈来管,她是要走的人了。皇帝爷爷,奶奶她要去哪里?我不让她走。”
和这童真小女聊天,始皇感到非常有趣,也很受感动。始皇笑道:“你奶奶可能说得有道理。这个国士母亲是可以世袭的,奶奶走了,不就轮到你妈了?”小任娜听明白了:“哦,那是不是这样,假如奶奶走了,就有妈妈来代,那妈妈要走了,就由我来代,是吗?”始皇开怀地笑着,点点头:“是,是这么回事……”
二 修筑秦直道
姬凤仪被皇上“挖走”之后,蒙恬好长时间感觉极不适应。姬凤仪是他的一名得力干将,那份心智,那份干劲,任何人都比不了。姬凤仪连一趟老家都没有回,就被提调太尉府治下,将军衔不变,但增加一个博士官职衔,负责为皇上备书册文集、顾问一切,还能参与朝议。不久,南粤蛮苗及其他一些少数民族聚众滋事,大土司一心想脱离朝廷,接连朝议几天均无结果。始皇一筹莫展,问姬凤仪有何法,姬凤仪也不客气地说:“其实朝议几天,其中心话题无非是‘剿’与‘抚’二策。末将虽未到过南方,但那里无非也是王者天下,‘抚’比‘剿’好。”始皇不动声色,以他的个性用抚似乎有悖其志,面露不悦:“何以见得?”姬凤仪内心不由发虚,而心一横决定不妨把该说的话说完:“山高、沟深、地广、人杂,他们熟悉地形,我们可不熟,剿不尽,土司还是实际的王,不如恩威并施,索性封他一郡之主,允他自治。倘若将他打掉,群龙无首,那里兴许会更乱……”
始皇沉吟许久,心中思忖,这真不失为一上策。尽管心里感觉不舒服,但总还能说得过去,所以先自频频点头:“很好!那就有劳你代走一趟,晓谕我帝国天威,如何?”姬凤仪当然没法反对,尤其是这主意还是他自己出的,只得说:“臣遵命!”
姬凤仪心里惦记着蒙恬奉命修直道的事情,临行前顾不上回北河与蒙恬深谈,遂将一封亲笔信交由李健带到浑怀障,让交给蒙恬将军。
此时,正值春末夏初,黄河浩荡北去,水流湍急,潮汐浸漫草原,牧草丰美,万物复苏。蒙恬下达了修筑秦直道①的命令。这条直道倘若修成,南可接通秦中甘泉,北面直达北河,设风陵渡跨北河直趋九原,为的是解决那里几十万名将士和劳役的粮秣及其他物资供给。直道设计,全长一千八百里。宽阔的直道,克服了九原交通闭塞的困境。直道开通后,输粮、转运各类物资的时间会大大缩短。北方雨季提前来临,一贯干燥的北方,空气里带有湿润潮腻的感觉,雨洋洋洒洒下个不停,三天一小雨,十天一大雨。一段刚刚修筑完工的直道,路基受雨水冲刷有几处已被毁损,凡有跨沟越塬的地方,山雨重新让那里恢复原状。
浑怀障,蒙恬独坐中军大堂,望着窗外山雨,心中无限惆怅。几天来,有个问题始终困扰着他:只要山雨一来,路基难保,这是肯定的,那明年雨季又会怎么样?东南风刮着,虽说是雨天,但蒙恬一点也感觉不到凉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