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章太炎思想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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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在“民国”初创的政治旋涡中 (12)

《释名·释书契》:“检,禁也。禁闭诸物使不得开露也。”《检论》取名,显然就是根据这个意思。这是一部身在幽囚之中的著作,这是一部所有政见时论都被禁止发抒时的著作,这是一部袁世凯****统治的淫威之下产生的著作。章太炎深明环境的险恶,所以,在这部著作中尽可能地写下他在学术上的新见解,特别是经过痛定思痛的沉思,他对辛亥革命成果被篡夺、中华民国被糟蹋所做的总结。

《检论》正文六十篇,附录七篇。卷一《原人》、《序种姓》、《原变》,专论人类和中华民族的起源。卷二《易论》、《尚书故言》、《六诗说》、《关雎故言》、《诗终始论》、《礼隆杀论》、《辨乐》、《春秋故言》、《尊史》、《征七略》共十篇,其中七篇俱新增,另三篇较《訄书》略有改动,这一组文章,专论“六艺”本旨,坚持夷经于史。卷三《订孔》、《道本》、《道微》、《原墨》、《原法》、《儒侠》、《本兵》、《学变》,大半亦重新写定,《订孔》、《原法》、《儒侠》,非但不同于《訄书》,亦不同于1910年修治本改稿,这一组文章,专论周、秦、两汉诸子学说。卷四《案唐》、《通程》、《议王》、《许二魏汤李别录》、《哀焚书》、《正颜》、《清儒》、《学隐》,大多为旧稿,改动多少不一,分别论述了唐、宋以来思想学术的变迁。卷五至卷八,除《正议》、《对二宋》为新增外,其他各篇多据《訄书》旧作改定,分别论述了近代民族语言文字、共同心理状态、法律、行政、经济建设等方面的问题。卷九包括《非所宜言》、《商鞅》、《思葛》、《伸桓》、《小过》、《大过》、《近思》七篇,除《商鞅》为《訄书》旧稿、稍有改动,《思葛》系据《正葛》增补外,其他五篇,全属新撰。在这些篇章中,章太炎回顾了辛亥革命以来政治形势演变的历程,对革命失败的经验教训做了有相当深度的总结。

《检论》并非遁世消极颓唐之作。书中以大量篇幅深刻揭露了袁世凯帝制自为的野心,猛烈抨击了袁世凯腐朽黑暗的****统治。无论是新撰写的许多文章,还是对旧文所做的修改,都具有鲜明的针对性。

在新撰写的《大过》、《非所宜言》等文中,章太炎对袁世凯的暴虐统治给国家带来的严重危害做了充分的估计。他指出:“夫忮心成于内,而奸横于外,暴察亟行,死亡五日,则人人不为卒岁之计,逮乎民心骚离,邻国责言,国之存亡,中人不能保以五稔。”他愤慨地指出:“今处朝位而自盗其所监守,公取其所羡余,诈令蜂出,誓言不信,裨贩之庸犹不为也。或乃羑人乐输,阴相劫制,虚作纸币,高下其直。曲法以弛蒱博,而官收其赢;称贷外国,而己挹取其利;谖言以兴农工水利,集人之资,而己以高位****之;苟朝士尚守市井之行,其蠹犹不如是甚也。”为害比之尤烈的,是那些“亡国所遗从政之士”,这是一些“斗筲之才”,“其志固未有善败利害也,偷在眴息,不恤壶漏,倾移以后,苟可以干没者,虽亡邦邑,他日愿为敌国隽俘而已矣。非徒不恤其国也,虽身亦自外之”。针对袁世凯党羽所制造的袁世凯不是依靠革命上台,而是实际借助“禅让”从清廷手中接过国家权力的种种奇谈怪论,章太炎专门写了《正议》一文,详细考察了“禅让”的历史渊源及其不同历史条件下的不同本质,然后做出结论说:“乃夫晚世所谓禅让者,犹两寇相袭也。黜其魁帅,而任其小嫡,其****乱化则如故。故诸所共政者,皆前代窃位败政逋臧之余,飞廉、恶来之亚也。校课赢绌,与旧朝未有以相胜。”而这一结论,也正是章太炎对袁世凯政府所做的估计。基于此,章太炎断言:“循今之俗,前世所谓土崩瓦解者尚不可以幸致也,直如鱼烂而已矣。”

章太炎痛切地感到,旧社会遗留下来的各种腐败****势力,盘根错节,充斥于国中,一步步重新把持了国家政权,这正是问题症结之所在。回顾武昌起义以来革命发展的历程,他认识到,正是由于胜利来得过分容易,人们忽略了给旧社会种种腐败****势力以毁灭性打击的任务,使“革命改制”大业半途而废,方才导致如此严重的后果。就此,他写道:

事孰有大于革命改制?前世之创业者,或连兵一纪,死人多于枲蕉,直其罢极,而后收之,其旧朝贪人恶吏未有不诛也。今倡义不过四月,天步遂夷,而致届不及墨吏。人民见其成功之易,其他小事,谓愈可以侥幸得之。墨吏以曩日不刑诛,以为贪残不足以丧望实……其侮事偷得又宜也。

先前,他曾经天真地以为那些旧军阀、旧官僚、旧立宪党人一个跟斗就可以翻成革命党,惨痛的事实使他觉悟到,自己完全错了。自己过去信任这些人,甚至迁就这些人,主动迎合他们某些要求与愿望,更是完全错了。在对待这些人问题上,采取“侥幸”即机会主义的态度,就不能不受到历史的惩罚。这是痛苦的教训,也是严酷的现实。就此,他又写道:

废兴之际,玉步可改,裳服可变也。其故吏亲媚者,天性狃为附庸小腆,染于亡国旧污,而不与玉步、裳服偕亡。不刚制则不去。所以说其主者万耑,非为惠中国、扞四裔也。外侮于强敌,而内犹劫持其民,多为牙以自保,固民以失职,莫申其性。

正是基于这样的认识,章太炎在全部重新写过的《儒侠》一文中,特别颂扬了先秦时代的侠士盗跖,赞许他“聚齐甿以九千人,横行天下,所过大国守城,小国入保,故君位可替,而军实可夷。事绪未成,死犹欲与六王五伯决于地下,是申伯夷之志者”,并具体分析说:“是时臧孙为政,国祀爰居,家宝元龟,营于祥,以假威宠,非跖莫能破其神道诞妄,《鲁颂》之篇,以扬僖公,非跖无以弹其淫名,妾织蒲而民利夺,六关置而行旅梗,非跖则不均平通达也。此皆为害细微,而智者因以感激。”盗跖是数千年的历史人物,请出他的亡灵,正是希望能走盗跖的道路,去扫荡旧社会留下的种种腐败****势力。为此,《儒侠》篇特别强调:“见微以知著,依今以知始终,其道甚大。”章太炎已经意识到,袁世凯一伙的猖獗,正是由于革命的不彻底没有给他们以有力的扫荡,反让他们披上一件革命外衣,钻到新的民国共和政权中来为所欲为。然而,章太炎并不想真正依靠与发动最广大的民众,他没有这样的认识,更不知如何去依靠与发动民众,去完成扫荡形形色色腐败****势力的任务。他仍寄希望于少数侠士,幻想出现盗跖一类英雄人物来扭转乾坤,这就注定了他必然要继续碰壁。

民国为袁世凯所篡夺,共和为袁世凯所破坏,也暴露了革命党人自身的弱点与问题。《检论》对此也做了总结。清朝末年,倡导革命者就人数而言并不算多,然而,他们“虽明殊情,狂狷异行,皆能艰难其身,以为表仪,蒙霜露,涉波涛,乞食囚絷而不愠悔”,加上“清政不纲,丧师踧地”,致使“士民感慕,趣义日广,覆清之声,洋溢中外”。武昌起义之初,就军事力量而言,南军并非北军之敌,然而,革命者还是奠定了胜利的基础,原因何在呢?《检论》的回答是:“赖其上下睦,军不骚动,民忘其死,直岸抗兵,而郭中市肆不变,绩妇奉壶以野战,翁媪稚子候门而舍番休之兵,诸生在学校者年不及冠,而皆奉械注丸,争死前敌。”依靠的正是上下一心,军民一体,同仇敌忾,宁死不屈,无畏地与敌人战斗。在这之后,形势便逐步逆转,从革命者主观方面去寻找原因,就是因为渐渐丢掉了这些可贵的精神与传统。临时政府初建,便“上下触啎,恶声日腾”,特别是南京方面与武昌方面,竟“华为两戍,战不相问,盟不相咨”,这与昔时共同浴血奋战已难比较,其后,革命队伍急速扩大,“旧时数年之所纠合同志,率不过二千,一朝求附丽为徒属者,日莫簿阅,署名几五千人”,这就不免泥沙俱下,鱼龙混杂,在这一情况下,一些革命同志“得志之顷,造次忘其前事,向之自相匡督与夫感慨自裁之节,皆忽略以为游尘,直道殣视之矣”,他们“宅京稍久”,便不可避免地要“渐益染其淫俗”,而这反过来便又使得“向者茸技之官,奔亡之虏,游食于北都者”,得以“乘其阽危,阳与为好,而阴蠹害其事”,结果,致使“盟约败解,人自相疑,丑声彰于远近,而大势崩矣”。回顾这段历程,章太炎感慨万分地写道:“今先时创谋者,虽颇凋丧,其他或以小器易满,不能知忧思。而涉变复知患难者,尚四五人。诚令迫迹前事,念始谋之不易,与一身颠沛屏营之状,宜有俶焉动容潜焉浥涕者矣!”他希望幸存的所有革命领导人,认真吸取以往的经验教训,以身作则,艰苦奋战,同心同德,增强团结,发扬旧日的光荣传统。他相信,这样做,或可使革命者避免重犯“侮唇齿之援,弃同德之好,远忧勤之人,而任扰之士”的错误,使革命重振昔日的声威。

《客帝匡谬》、《分镇匡谬》、《解辫发》等名篇被刊落,许多旧作被大幅度地进行了修改,一个重要的动机,就是加强《检论》这部著作的现实针对性。

比如,《商平》一文,是据《平等难》改成。原文中“君臣之权非平等,而其褒贬则可以平等”等保留君主制度的说法,在《商平》中被全部删除。《商平》还特别增写了一大段,强调“事之宜平者,独有君臣,诚不宜世及相授,尊其礼秩,建其童昏,令然肆于民上”,揭露袁世凯名为总统,实际上已与君主无大差异,而且决不愿轻易放弃自己的地位:“惟人情所吝惜者,箪食豆羹之养,执鞭奉盖之威,苟可以诩燿于众,犹不能置。今虽号以民主,其崇卑之度,无大殊绝,顾其实已长人。欲其轻去就,固难也。”又如《刑官》一文,题目依旧,但《检论》中新增了一段,说:“人主者,以其职贵,不以其形骸贵。燕游之事,非举其职,则齐诸编民。是故汉武微行,驰骛禾稼粳稻之地,为鄠杜令诃止。……即令虽格杀武帝,是诛逆令者,非弑主也。”根据这一思想,文章反复说明:“苟傅于辟,虽人主,得行其罚。”“使人主杀人不轨,则治之等是矣。”这些论说,实际上都是申述反对袁世凯、推翻袁世凯统治所具有的正义性与合法性。

《检论》中十分引人注目的一篇文章,是《易论》。章太炎在《自述学术次第》中说过:“余少读惠定宇、张皋文诸家《易》义,虽以为汉说固然,而心不能惬也。亦谓易道冥昧,可以存而不论。在东因究老庄,兼寻辅嗣旧说,观其明爻明彖,乃叹其超绝汉儒也。近遭忧患,益复会心。……近欲有所论著,烦忧未果。”而这篇《易论》,应当说,就是在烦忧稍解后写出的概括他研究《易》的主要心得的一篇专门论文。在《太炎先生自定年谱》中,他在叙述了“复取《訄书》增删,更名《检论》”之后,紧接着就说:“处困而亨,渐知《易》矣。”这足以显示《易论》在《检论》一书中的特殊地位。

《易》是我国最古老也是解说最为纷纭的一部文献。古往今来,人们曾从各种不同的角度,企图对《易》的卦爻辞及其排列的顺序所包含的意义做出说明,章太炎的《易论》特色在于:他首次摆脱了古代的论《易》方法,以他所掌握的人类学、社会学知识为基础,结合人类社会发展的历史进程,对《易》中起始部分《屯》、《蒙》、《需》、《讼》、《师》、《比》、《履》、《泰》、《否》、《同人》等卦的含义做出了全新的解释。

《屯》,章太炎解释为人类形成的原始阶段。“庶虞始动,其象曰屯,其彖曰‘宜建侯而不宁侯’,则草昧部族之酋,鹑居食,上如标枝,而民如野鹿者也。当是时,民独知畋渔,故其爻曰:‘即鹿无虞,惟入于林中。’婚姻未定,以劫略为室家,故其爻曰:‘匪寇婚媾。’”《蒙》与《需》也都反映了这一阶段的特定的婚姻关系。

《讼》、《师》、《比》,章太炎解释为私有财产的出现以及相应而发生的社会冲突。“农稼既兴,民之失德,干糇以愆,而争生存、略土田者作,故其次《讼》。小讼用曹辩,大讼用甲兵,是以行师。所谓‘丈人’者,众之所归往也。众有所比,同征伐,共劳逸,故其伦党挂而不溃。”

《履》、《泰》、《否》,章太炎解释为作为统治机器的国家的正式建立。“《讼》以起众,《比》以畜财,军在司马,币在大府,有军与币,而万国和亲,觌威不用。故其象曰:‘懿文德。’受之以《履》,帝位始成,大君以立。由是辩上下,定民志。”《泰》与《否》,则只不过表现了“懿文德”、“辩上下”顺逆不同的状态。

由此,便产生了国家与民族之间的界限。“‘君子以类族辨物’,宗盟之后,异姓其族,物细有知,诸夏亲昵,戎狄豺狼者,而族物始广矣。故‘同人于宗’曰‘吝’,‘于郊’,‘于门’,然后其无悔咎也。”

章太炎对《屯》至《同人》各卦做了以上解释之后,便断言:“此九卦者,生民建国之常率。彰往察来,横四海而不逾此。”

《易论》的这些分析,开辟了《易》的研究的新门径,显示了《易》并非“谶记历序之侪”,而是人事变迁的可贵记录,要求人们从实际的历史发展历程中掌握社会政治运动的一般轨迹。

《易》与《易传》描述了各种事物的矛盾运动,具有丰富的辩证思想。通过对《易》的研究,章太炎对于矛盾运动的绝对性、无限性有了更为明晰的认识:“群动而生,溢无节,万物不足供其宰割,壤地不足容其肤寸,虽成既济,其终犹弗济也。”事物的矛盾运动将永无穷尽,想到达一个无矛盾无冲突的世界,就永无可能。平安美好的局面总是短暂的,而冲突、动荡则将永恒不息地存在;善的力量也有可能失败,而恶势力猖獗一时的记录则屡见不鲜。因此,他无限忧虑地写道:“夫成败之数,奸****纪者常荼,而贞端扶义者常踧。作《易》者虽聪敏,欲为贞端谋主,徒补其疮痍耳。由是言之,既济则暂,未济其恒矣。是亦圣哲所以忧患。”

《易论》对于前途的展望并不乐观,甚至可以说,相当悲观。因为暴人得志,凶人享国长世之事,历史上屡见不鲜。“光复以还,绝世未得继兴,膏泽未得下究,诸志士献民,生存未得相廷劳,死亡未得相吊唁也,而逋寇尚有禄胙,庇其族姻,向之降虏,犹持权藉,姹肆不衰。”面对这一严峻的现实,他却无能为力,内心的苦恼,使他不能不发出困锁在铁笼中的猛兽那样痛苦的哀鸣。《易论》乃至整个《检论》中的一些灰色、消沉的东西,都正是这种情绪的产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