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章太炎思想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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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致力于民族文化近代化的巨匠 (3)

什么是“经”?这是研究传统经学首先要弄清楚的问题。无论是在今文经学家那里,还是在古文经学家那里,“经”都被解释成经天纬地、万古不刊的永恒真理。班固纂辑的《白虎通德论》解释经的含义说:“经,常也。有五常之道,故曰五经。”刘熙《释名》说:“经,径也,常典也,如径路无所不通,可常用也。”郑玄《孝经注》说:“经者,不易之称。”刘勰《文心雕龙》说:“经也者,恒久之至道,不刊之鸿教也。”这些解释,不仅为今文经学家、而且也为古文经学家所公认,它突出了经书的权威性与神圣性,也突出了经义内容的永恒性与适用的普遍性。章太炎的许多文章都论证了这些解释完全靠不住。

章太炎指出:“世人以经为常,以传为转,以论为伦,此皆后儒训说,非必睹其本真。”他依据历史事实说明:“书籍得名,实凭傅竹木而起,以见言语文字功能不齐。”一些书籍之所以名之为“经”,发端于古代竹简系用“绳索联贯”。“经者,编丝缀属之称,异于百名以下用版者,亦犹浮屠书称修多罗。修多罗者,直译为线,译义为经,盖彼以贝叶成书,故用线联贯也。此以竹简成书,亦编丝缀属也。”这里丝毫不包含任何神秘或神圣的意味。同样,“传”之得名,“论”之得名,前者是发端于“簿书记事”,后者是发端于“比竹成册”,也没有任何特殊的伦理含义。

经书之所以被人们推崇为无限尊贵,是因为它们早就与孔子的名字联系在一起。按照今文经学家的说法,《诗》、《书》、《礼》、《乐》、《易》、《春秋》都是孔子“制作”,专门用以教化世人,为千秋万世确立一整套人们应当虔诚遵守的永恒准则。西汉纬书《春秋纬·演孔图》说:“孔子仰推天命,俯察时变,却观未来,预解无穷,知汉当继大乱之后,故作拨乱之法以授之。”就是今文经学的代表性论点。康有为撰《孔子改制考》,更将这一观点发展到极点。书中反复宣扬:“孔子受天命,改乱制,通三统,法后王,托古改制。”孔子以前的文物都茫昧难考,所谓夏、商、周三代文教之盛,都是孔子虚拟。“圣人但求有济于天下,则言不必信,惟义所在。无征不信,不信民不从,故一切制度,托之先王以行之。”正是基于这一思想,孔子方才制作“六经”。康有为并断言:“学者知六经为孔子所作,然后孔子之为大圣,为教主,范围万世而独尊者乃可明也。”1907年刊行的皮锡瑞《经学历史》一书也强调:“必以经为孔子作,始可以言经学;必知孔子作经以教万世之旨,始可以言经学。”对于孔子与六经关系的这些观点,又该如何评价呢?

章太炎先前也曾附和过今文经学家关于孔子借助《春秋》“黜周王鲁,改制革命”一类说法。1989年12月,他发表《今古文辨义》一文,就已抛弃这些观点,并对这类说法提出了批评。文章所直接针对的,是曾经给康有为以重大影响的今文经学家廖平。廖平在《群经凡例》和《古学考》等著作中,坚持“六经皆孔子所撰”,说“尧、舜、汤、武之治皆无其事”,孔子是借助撰述六经“构造是事而加王心”。章太炎在文章中指出,所有这些说法,都与历史的实际状况不符。即以尧、舜、汤、武之事而论,不仅儒家经典中谈到,九流中的其他八家也曾谈到,“八家所说古事,虽与经典不无龃龉,而大致三代以上,圣帝、明王、名臣、才士,亦略不异于群经,且嵬琐小事,亦有与群经合者”。章太炎反诘廖平:如果尧、舜、文、武之事都是孔子虚构的,那么,与孔子同时代的这些著述,“使其各为一术,则孔子以前坟典具在,孔子不能焚去其籍也,彼诸子者,何为舍实事不言,而同于孔子虚拟之事乎?”文章认为,“尧、舜、周公适在前,而孔子适承其后,则不得不因其已成者以为学,其后亦不得不据此删刊以为群经”,“六经自有高于前圣制作,而不得谓其中无前圣之成书”。在《訄书》修订本《订孔》篇中,他又重申了这一论点,说:“六艺者,道、墨所周闻,故墨子称《诗》、《书》、《春秋》,多太史中秘书。女商事魏君也,衡说之以《诗》、《书》、《礼》、《乐》,从说之以《金版》、《六弢》。时老、墨诸公不降志于删定六艺,而孔氏擅其威。”这就证明,六经并非孔子制作,而是孔子依据旧籍删定而成;六经中的古代史事也并非孔子杜撰,而是为老子、墨子都熟知的陈说。

出狱东渡以来,在说明六经编纂过程时,章太炎则提出了一套较为系统的理论,主要有以下这样一些论点:

一、“古之学者,多出王官”。这个论点早在《汉书·艺文志》就已提出过,儒、道、阴阳、法、名、墨家等等,在《艺文志》中,被说成分别出于司徒之官、史官、羲和之官、理官、礼官、清庙之官……章太炎根据这些记载,进一步从古代历史的沿革,说明古代学术、文化、典籍完全为国家所垄断,“学在王官,官宿其业”,一般人根本没有受教育和从事学术文化事业的权利。这种状况一直延续到春秋时代,“世卿用事之时,百姓当家,则务农、商、畜、牧,无所谓学问也。其欲学者,不得不给事官府为之胥徒,或乃供洒扫为仆役焉”。在这种情况下,“非仕无学,非学无仕,二者是一,而非二也”。这也就决定了那时人们不可能使自己的学说、著述摆脱同官学的联系。

二、经,“本来只是官书的名目”。尽管“经不悉官书,官书亦不悉称经”,可是,就《易》、《诗》、《书》、《礼》、《乐》、《春秋》而言,则毫无例外地,都是“本官书,又得经名”。这些官书称之为经,并非因为它们有经天纬地之义,而是因为它们所书写的竹简有特殊的规格,这就是长二尺四寸,三十字一简,与只有六寸长、只能书写八个字的手版即传有别。“原夫古者名书,非有他义,就质言之而已”。这也恰恰证明,《易》、《诗》、《书》、《礼》、《乐》、《春秋》六经,不可能是孔子凭空制作,而只能是由原先的官书删定改编而成。

三、“六经皆史之方”。章太炎在这一点上坚持并发展了章学诚所提出的“六经皆史”的观点。他强调说:“《尚书》、《春秋》固然是史,《诗经》也记王朝列国的政治,《礼》、《乐》都是周朝的法制,这不是史,又是什么东西?惟有《易经》,似乎与史不大相关。殊不知道,《周礼》有太卜的官,是掌《周易》的,《易经》原是卜筮的书,古来太史和卜筮测天的官,都算一类,所以《易经》也是史。”这就表明,“六经都是古史”,“经外并没有史,经就是古人的史,史就是后世的经”。正因为如此,孔子在编订六经时,便只能“因当官之文”,而绝不能凭空制作。章太炎批评“六经皆孔子制作”论者说:“惑者不睹论纂之科,不铨主客。文辞、义理,此也;典章、行事,彼也;一得造,一不得造。”编撰史籍时,如何措辞,如何评价,可以凭主观认识的不同,各抒己见,而典章制度和事实本身,则是客观存在,不能凭空臆造。章太炎并引用孔子自己所说的“述而不作,信而好古”,证明孔子在删定六经时“亡变改”。

四、“孔子问礼老聃,卒以删定六艺”。而老聃则是管理四方文书与国家文献典章的史官“柱下史”、“征藏史”,由此也可了解,孔子所删定的六经,本是出自史官所收藏管理的古籍。在叙述孔子与老聃这段师承关系时,章太炎还对孔子做了一番很不恭敬的描绘,说:“老子以其权术授之孔子,而征藏故书,亦悉为孔子诈取。孔子之权术,乃有过于老子者,孔学本出于老……而惧老子发其覆也,于是说老子曰:‘乌鹊孺,鱼傅沫,细要者化,有弟而兄啼。’老子胆怯,不得不曲从其请……于是西出函谷。知秦地之无儒,而孔氏之无如我何,则始著《道德经》,以发其覆。”后来,鲁迅即依据这段故事写成了著名的历史小说《出关》。征藏故书,系从老聃那里诈取而来,再据以删定而成六经,这也足证,经书并非那么神圣。

章太炎除去通过这些史实驳斥了六经皆孔子制作、古事皆孔子虚构等论点外,还以比之《訄书·订孔》更为尖锐而激烈的言辞,说明了孔子同样只是一个凡人,而绝不是什么完美无缺的“上帝”与圣人;孔子删定六经,在保存古代典籍方面确有很大贡献,但是,孔子没有,也不可能为百世制法;孔子所删定的六经,不是,也不应当成为千秋万代崇奉的神圣经典和永恒教条。

出狱东渡不久,在东京留学生所召开的欢迎会上,章太炎就责备孔子“最是胆小,虽要与贵族竞争,却不敢去联合平民,推翻贵族政体”,指出“孔子《春秋》上虽有‘非世卿’的话,只是口诛笔伐,并不敢实行的”,孔子本人先是依傍鲁君,后来依傍季氏,所教的弟子,也“总是依人作嫁”。章太炎认为,孔子的这种种品格,都是不足取的。

在这之后不久发表的《论诸子学》,可以说是辛亥革命准备时期剥去孔子神圣外衣、深刻批判孔子思想的一篇最有威力的论文。这篇文章指出:“孔子当春秋之季,世卿秉政,贤路壅塞,故其作《春秋》也,以非世卿见志。其教弟子也,惟欲成就吏材,可使从政。而世卿既难猝去,故但欲假借事权,便其行事。是故终身志望,不敢妄希帝王,惟以王佐自拟。”就孔子本人而言,他的最大问题,一是湛心荣利,“苦心力学,约处穷身,必求得雠,而后意歉,故曰:‘沽之哉,沽之哉,不沽,则吾道穷矣’”。二是干七十二君,开游说之端,随时抑扬,哗众取宠;三是倡导所谓中庸,“道德不必求其是,理想亦不必求其是,惟期便于行事则可矣”,致使“用儒家之道德,故艰苦卓厉者绝无,而冒没奔竞者皆是”,“用儒家之理想,故宗旨多在可否之间,论议止于函胡之地”。这些事实,确凿地证明了孔子也只是一个凡人,而绝非什么大圣、神明圣王、大地教主、天下归往的制法之主。

章太炎对孔子作为一个历史学家整理六经、保存古代史事的业绩给予高度评价。他说:“孔氏之教,本以历史为宗。孔氏者,当沙汰其干禄致用之术,惟取前王成迹可以感怀者流连弗替。《春秋》而上,则有六经,固孔氏历史之学也;《春秋》而下,则有《史记》、《汉书》,以至历代书志纪传,亦孔氏历史之学也。”《春秋》的价值与《史记》、《汉书》相同,而“《春秋》所以独贵者,自仲尼以上,《尚书》则阔略无年次,百国春秋之志,复散乱不循凡例,又亦藏之故府,不下庶人,国亡则人与事偕绝。……是故本之吉甫、史籀,纪岁时月日,以更《尚书》,传之其人,令与《诗》、《书》、《礼》、《乐》等治,以异百国春秋,然后东周之事,粲然著明。……以诒后嗣,令迁、固得持续其迹,讫于今兹,则耳孙小子,耿耿不能忘先代,然后民无携志,国有与立。……故《春秋》者,可以封岱宗、配无极。”对于孔子热心教育、不信鬼神而专讲修身治国等人间事务,章太炎也给予了肯定与赞扬,说:“有商订历史之孔子,则删定六经是也;有从事教育之孔子,则《论语》、《孝经》是也。”“孔氏之功则有矣,变祥神怪之说而务人事,变畴人世官之学而及平民,此其功亦夐绝千古。”

章太炎承认孔子确有夐绝千古之处,同时又坚持孔子的贡献也仅仅局限在这些方面。他指出,“今以仲尼受天命为素王,变易旧常,虚设事状,以为后世制法”,其实情况恰好相反。以《春秋》一书而论,“《春秋》二百四十二年之事,不足尽人事蕃变,典章亦非具举之。即欲为汉制法,当自作一通书,若贾生之草具仪法者。今以不尽之事,寄不明之典,言事则害典,言典则害事,令人若射覆探钩,卒不得其翔实,故有公羊、穀梁、驺、夹之传,为说各异,是则为汉制惑,非制法也”。如果认真考察一下汉代制法的实际情况,那就不难发现:“卒其官号、郡县、刑辟之制,本之秦氏。为汉制法者,李斯也。”孔子作《春秋》为汉制法之说,完全是汉代五经家“欲以经术干禄”编造出来的。至于孔子作《春秋》且为百世制法这类说法,就更属荒诞,因为“法度者,与民变革,古今异宜,虽圣人安得预制之?《春秋》言治乱虽繁,识治之原,上不如老聃、韩非,下犹不逮仲长统”。六经中其他各经,情况也不例外。以《礼经》而论,“《礼经》一十七篇,守之贵族,不下庶人。皇汉迄今,政在****。当代不行之礼,于今无用之仪,而欲肄之郡国,渐及乡遂,何异宁人欲变今时之语返诸三代古音乎?”再以《诗经》、《论语》等等而论,其中一些训辞、格言,后世并非不可沿用,“然人事百端,变易未艾,或非或韪,积久渐明,岂可定一尊于先圣?”章太炎还特别指出:“《春秋》三统三世之说,无虑陈其概略,天倪定分,固不周知。岂有百世之前发凡起例以待后人遵其格令者?”

为了使经学不再成为中古时代的旧神学,也不致蜕变为一种不伦不类、亦新亦旧的新神学,章太炎提出了经学研究中必须坚持的以下一些原则:

一、坚持以六经为古史。“仆闻之,《尚书》、《春秋》,左右史所记录,学者治之,宜与《史记》、《汉书》等视,稽其典礼,明其行事,令后生得以讨类知原,无忘国故,斯其要也。”

二、研究经学是为了弄清古代历史实际,而不是为了所谓“通经致用”。“抑自周、孔以逮今兹,载祀数千,政俗迭变,凡诸法式,岂可施于近?故说经者所以存古,非以是适今也。先人手泽贻之子孙,虽污垢佇劣者犹见宝贵,若曰尽善,则非也。”章太炎特别强调指出:“《春秋》断狱,《禹贡》治河,三百五篇当谏书,无过以典训缘饰,不即曲学干禄者为之。……学者在辨名实,知情伪,虽致用不足尚,虽无用不足卑。古之学者,学为君也;今之学者,学为匠也。为君者,南面之术,观世文质而已矣;为匠者,必有规矩绳墨,模形惟肖。审谛如帝,用弥天地,而不求是,则绝之。”必有规矩绳墨,就是坚决反对主观臆断,以坚持真理、坚持科学性为第一位,反对狭隘的实用观。

三、研究经书应当重视古文。“六经皆史之方,治之则明其行事,识其时制,通其故言,是以贵古文。”古文经系用先秦古文书写;今文经则是借口耳相传,到汉代才用“今文”著之竹帛的,里面夹杂着各代师说。以稽古而言,后者的可靠性就远不如前者,更为后出的纬书当然就格外靠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