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明代哲学史(修订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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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黄宗羲对心学的总结(4)

阳明自龙场以后,其教再变。南中之时,大率以收敛为主,发散是不得已。故以默坐澄心为学的。江右以后,则专提致良知三字。先生记《传习》,初卷皆是南中所闻,其于致良知之说,固未之知也。……是故阳明之学,先生为得其真。(《明儒学案》第221~222页)

黄宗羲并引聂豹批评现成良知派之语以申己意:

聂双江云:“今之为良知之学者,于《传习录》前编所记真切处俱略之,乃架空立笼罩语,似切近而实渺茫,终日逐外而自以为得手也。”盖未尝不太息于先生(指徐爱)云。(《明儒学案》第222页)

黄宗羲此处褒贬倾向十分明显,褒扬徐爱即所以批评龙溪。对王阳明亦未尝不微有讽意。另一明显的事实是,《明儒学案》所选阳明语录,是经过刘宗周筛选并在某些条下加了案语的《阳明传信录》。“传信”二字表示,其中所选语录,皆阳明著作中可为天下式者。即使选入《传信录》,认为能代表阳明根本思想的,刘宗周也在评案中有所补正。如“门人叹先生自征宁藩以来,天下谤议益重。先生曰:‘我在南都以前,尚有些子乡愿意思在;今信得这良知真是真非,信手行去,更不着些覆藏,才做得个狂者的胸次。使天下之人都说我行不掩言也罢’”一条,刘宗周加案语说:

读此方知先生晚年真面目,我辈如何容易打过关捩子也。然向后正大有事在。(《明儒学案》第216页)

意思是说,阳明于毁誉一关打得过,可做得狂者胸次。众人未易及此。但“信得良知过”,此后仍有一大事在。此一大事即实地修养功夫。如无此功夫,信得良知过只破得乡愿之伪。以信得良知过代替具体功夫,以至“信手行去”,适入狂荡一路。刘宗周此类话还有一些,黄宗羲采入《明儒学案》时一仍其旧。其褒扬江右学派重功夫,重归寂、主静的修证,以对治王龙溪、罗汝芳的纯任先天,意思甚为明确。

黄宗羲承其师刘宗周,惩泰州龙溪的荡越,特别是何心隐、李卓吾的“鱼馁肉烂”、“非名教所可羁络”,所以提倡收敛,强调流行中的主宰。这是他表彰江右学派的实意。他在论述黄绾的“艮止”、季本的“龙惕”宗旨时,都反复强调有本、有主宰之意。但未免对收敛一路提掇过重,掩蔽了阳明学中的其他精义。说“致良知一语发自晚年,未及与学者深究其旨”(《明儒学案》第179页),其实也不确。王阳明论良知十分详尽,起行征思田前因弟子之请而作之《大学问》,将“致良知”三字发挥《大学》之三纲领八条目,意思十分完整。学者各以其所需附会甚至矫诬良知之旨,因而各有解说是实,但这只是门弟子之疏略,非可以说王阳明本人的良知说不全面不完整。

黄宗羲的“盈天地皆心”是和他关于本体功夫的见解密切相连的。“盈天地皆心”是一种识度、一种理解,达到这种识度和理解需要功夫。识度不是与生俱来的,需要在现实的理解活动中养成。“心无本体,功夫所至即是本体”,就是承认,要达到“盈天地皆心”的识度并理解其“变化不测,不能不万殊”的存在形态,除了心灵的修养(道德理性和知识理性的修养二个方面)之外别无他法。心灵不是某种既成的东西,心灵的全部含蕴是在现实活动中成就的。这里有量的积累,也有质的升华。结果不是既成的,结果产生于过程。由功夫积累而成的本体,才可以说分说全、说理说气、说性说命而两无滞碍。黄宗羲接过王学论争中的这个口号,把它作为根本思想,作为对明儒各派的评价标准。“心无本体,功夫所至即是本体”已经不仅具有王门后学争论中所具有的特殊含义,而且作为一种哲学主张,获得了更为广泛的意义。

五哲学史方法论

黄宗羲晚年精心编著的《明儒学案》是中国历史上第一部完整的断代哲学史,叙述了明代二百余位思想家的生平和学术大旨,后附其主要著作选辑。这部著作在人物评论、材料取舍上,都达到了相当高的成就。由黄宗羲草创,其子黄百家和私淑全祖望续补,王梓材、冯云濠修订整理而成的《宋元学案》各案评语虽多出全祖望之手,但全书框架由黄宗羲制定。这两部书尤其是《明儒学案》反映了黄宗羲的哲学史方法论。

“一本万殊”是黄宗羲著哲学史的基本纲领。“一本”,从宇宙本体着眼,即道,即太极,即宇宙总法则。从学术史着眼,即文化精神,学术统绪,人文关怀。“分殊”即各时代有建树、能代表其时学术发展成就的各个思想体系。一本万殊就是文化精神、学术统绪体现在各时代哲

学家的各个不同的哲学思想、哲学宗旨中。反过来说,各不同时代的思想家共同构成了文化精神和学术统绪。这个“一本”是各个时代的杰出心灵智慧的结晶。它不是既成的东西,也不是各时代的思想家的学术思想的简单汇合和机械相加,而是各思想家本其文化立场、人文关怀而提出的思想主张与时代风气、学术潮流整合融释的结果。这个一本万殊,是即心即物的。一本呈现为万殊的变化,变化不测的万殊共同表现这个一本。这些万殊在构成一本中所起的作用,它对一本的价值,从不同的着眼点去看是不同的。这种看法是一种识度,获得这样的识度靠“修德”,即通过修养对一本万殊的关系有通透的、多侧面的理解。修德的反面是执定成局,举一废百。黄宗羲对上述思想有极明彻的表述:

盈天地皆心也,变化不测,不能不万殊,心无本体,功夫所至即其本体。故穷理者穷此心之万殊,非穷万物之万殊也。是以古之君子宁凿五丁之间道,不假邯郸之野马,故其途亦不得不殊。

奈何今之君子,必欲出于一途,使美厥灵根者,化为焦芽绝港。夫先儒之语录人人不同,只是印我之心体变动不居。若执定成局,终是受用不得。此无他,修德而后可以讲学。今讲学而不修德,又何怪其举一而废百乎?(《明儒学案》第9页)

这里“必欲出于一途”之君子,既指不喜讲学,借整顿学术之名摧残、压制自由讲学的当权者,又指自拘自划,贬斥不同意见的陋儒。黄宗羲提倡的是用过功夫,竭其心力对整个学术发展做出了特殊建树,因此对一本有所发明、有所助益、有所受用的思想体系。他就是根据这个总纲去选择那些他认为应该论列、应该叙述的思想家。黄宗羲制定的《明儒学案》发凡,代表了他编纂学术史的基本观点,这些观点是他的一本万殊之旨的具体贯彻。其中最主要的有:

第一,选取最有代表性的哲学家为之立案。选取的标准是,有独立见解,着实用过功夫,不剿袭前人成说,对于“一本”有所发明者。黄宗羲说:

羲为《明儒学案》,上下诸先生深浅各得,醇疵互见,要皆功力所至,竭其心之万殊者而后成家,未尝以懵懂精神冒人糟粕。(《明儒学案》第10页)

编著学术史,最关键的是制定入选的标准:应该为哪些人立案,如何评价学者的成就,这实际上是学术良心、识度、才能的综合检验。即前人所谓史德、史识、史才。世之为学术史之人,有借学术阿当道者,有排斥相反意见,压制自由思想者,有以一己好恶率意去取者,有不识所选学者的学术成就而褒贬失当者。黄宗羲的选取标准是,真正用了功夫,有独立见解,成一家之言者。只有独立见解、一家之言,才能对一本有所发明,否则会“以水济水”。《明儒学案》共立十七个学案,二百一十名学者入选。虽其造诣不同,宗旨各别,但都是真正用了功夫,有独立见解者。有的入选者虽然学术未见大成,但或言行不同流俗,或所得求之甚苦,其精神足以传世者。如泰州门下之樵夫、陶匠等。有学者批评明儒学案“袒护师说,主张姚江门户”(沈维:《国朝学案小识》序)。这恐怕不是公允的看法。《明儒学案》中对一些学者的评论以刘宗周的相关论述为根据,这是事实,但《明儒学案》的根本编纂思想却是黄宗羲自己的。更重要的是,黄宗羲身处明清鼎革之际,相当长的时间是在清廷统治确立之后的相对平静的时期中度过的。他所面对的问题,他为解决这些问题酝酿出的方案,都不同于刘宗周。即就对具体人物的评价说,两人也有不一致的地方,如刘宗周对阳明学“始而疑,中而信,晚年辩难不遗余力”,欲纠正王门流弊的用心十分明显。黄宗羲则对王阳明十分赞赏,但对阳明弟子,尤其对泰州龙溪批评甚为严厉。即使黄宗羲在相当多的观点上同刘宗周吻合,也应看做黄宗羲同意并继承了其师的观点,非与其师不同而曲为袒护。

说《明儒学案》“主张姚江门户”,更是不了解明代学术发展历程的皮相之见。明代学术,自王阳明崛起后,局面为之大变。由于王阳明不背离儒家基本立场而思想有所创新,反对当时朱熹之学的僵化而能超越之,反对当时的功利潮流而学说中又能容纳之,这些都适应了当时的社会需要。再加上他的人格的巨大感召力,使他成为当时推许景仰的对象。他的弟子遍天下,其中少数龙象有绝大的力量推波助澜,使阳明学说成为一种风靡大半个中国、占据思想界主导地位的思潮。以王学为中心是当时学术界的事实。《明儒学案》记叙了、传述了这个事实,并非阿私所好而曲为张扬。除王门外,《明儒学案》还论列了明初沿袭朱子学的崇仁、河东、三原等学案,与姚江相呼应的甘泉学案,对姚江有所批评和修证的止修、东林、蕺山学案。其中与阳明同时和后于阳明的学派,其学说不能无视或回避在当时有绝大影响的阳明学,在著作中,有赞许,有批评,有商榷,有袭取,这都是情理中事。王学为学术界注目的中心,这是当时的实际情况。《明儒学案》以王学为中心,是对当时学术情形的实录,并非争门户。此外,王学发展线索历然可寻,为叙述方便计,为归属明了计,王学分门别派立案。而诸儒传承不清,总立“诸儒学案”。这并非重王门而轻诸儒。实际上“诸儒学案”名虽一而分上中下,案中所叙人物甚多,所占篇幅甚大,王门之外的重要思想家几网罗无遗。而东林、蕺山是否王门,尚在可争论之列。这些都说明,所谓《明儒学案》“袒护师说,主张姚江门户”是不实的。朱学学者为使朱子学重执学术界之牛耳,故意抑低王学,减杀其影响,缩小其范围,这正是为朱学争门户。此现象在清代前期甚为明显。

黄宗羲既以“功力所至,竭其心之万殊而后成家”者为入选标准,所以他不排斥相反的意见。只要是用了功夫的,于身心真有受用,于一本真有发明的,皆为立案,而且在评说中特别点出其特出所在。《明儒学案》发凡中说:

学问之道,以个人自用得着者为真,凡倚门傍户,依样葫芦者,非流俗之士,则经生之业也。此编所列,有一偏之见,有相反之论,学者于其不同处,正宜着眼理会,所谓一本而万殊也。以水济水,岂是学问?(《明儒学案》第15页)

这里他提出了他心目中学问标准:凡是对自己的人格修养有益的,对人类文化发展有贡献的,方是真学术。“个人自用得着者”,不在读书的多寡、不在见闻的广狭,甚至也不在具体修养功夫上的疏与密、敬与肆,而全在精神境界的养成。一切知识,一切功夫,最后都要对修养主体有所触动、有所激发因而有所启示、有所助益。这里暗含的前提是,自己用得着的,不必他人也用得着。各人由于学养和性情不同,面对的问题和解决的手段不同。精神和心灵的需要也不同,所以允许学者选择不同的学派、不同的宗旨。《明儒学案》中有许多此处受业、彼处得悟,此派不契、彼派大行的人物。这里包含着思想自由原则:学者为了真实的心灵受用,可以改换门庭,可以不守师说,可以像禅师那样到处行脚,寻师问道。实际上《明儒学案》各案基本上以地域分,而同一地域的学者宗旨往往不同甚至互相抵触。这表明黄宗羲是一个具有自由精神的学者,注重心灵实有所得,不重外在的门户与师承。

他所反对、所鄙视的,是“倚门傍户,依样葫芦”。学术应该没有道理格式,不讲仪节虚文,心灵的真实受用是惟一的。外在于心灵受用的知识,是“经生之业”,蹈袭前人旧路而无真实受用的,是俗士之学。学者所应着眼的是真实受用,即使一偏之见,相反之论,只要是自用得着的,就应允许其存在。道、一本,是各个不同的宗旨共生共成的,不是先在的、预设的、与学者心灵无关的东西。黄宗羲的一本万殊论,是他选取人物的最高标准。

第二,选取最能代表哲学家思想的第一手资料。《明儒学案》是学案体的典范,其体例先有案语,叙述哲学家生平和学说大旨,间以驳正一些他人的评论,后缀以哲学家本人的著作节选。关于著作择取,黄宗羲在《明儒学案》发凡中说:

每见钞先儒语录者,荟撮数条,不知去取之意谓何。其人一生之精神未尝透露,如何见其学术?是编皆从全集纂要钩玄,未尝袭前人之旧本也。(《明儒学案》第14页)

资料选取是否精审,是衡量一部学术史尤其是学案成功与否的重要标志。一部学术史,如果选材芜杂,不知哪些著作为学者一生精神所寄,功力所萃,就会存椟遗珠。《明儒学案》对各哲学家的著作择取是非常精审的。黄宗羲花多年心血,明人文集,读之殆遍。中国古人著作,皆为书信序跋碑铭语录诗文之汇辑,即使专门的论学文字也多为短篇。选辑中国学者的著作,必须从这些零散的资料中披沙简金,其功夫大为不易。《明儒学案》的选材,是在大量阅读明人文集的基础上,据其“用得着者为真”的原则,选取最能代表哲学家见解、最具有

独创性、与整个学术发展有关的材料。短者全录,长者摘其精要。门面语、浮语、闲语皆不录。录者皆心髓入微语,真切受用语。前人谓《明儒学案》哲学多于史学,这一评断,很大程度上是由于黄宗羲特别注重材料的选取。在黄宗羲之前,明人已有关于理学史的著作,其中最著名的是周汝登的《圣学宗传》和孙奇逢的《理学宗传》。细考其得失优劣,可以发现这二部书在选材及人物评断上皆不及《明儒学案》。黄宗羲自言:

各家自有宗旨,而海门(周汝登)主张禅学,扰金银铜铁为一器,是海门一人之宗旨,非各家之宗旨也。钟元(孙奇逢)杂收,不复甄别,其批注所及,未必得其要领,而其闻见亦犹之海门也。学者观羲是书,而后知两家之疏略。(《明儒学案》第14页)

这绝非虚语。周汝登以禅学消化各家宗旨,对学者自别于他人的特出之处未能道出,其选材与评断已失各家本意。孙奇逢《理学宗传》仿朱熹《伊洛渊源录》,叙北宋至明末著名理学家的思想。虽亦附有著作片断,但多自《近思录》、《伊洛渊源录》等资料选辑中抽取,且仅撮列数条,多为耳熟能详者。《明儒学案》与此不同,如其中江右与龙溪,江右中黄弘纲、刘邦采、刘文敏与聂豹、罗洪先的辩论,皆毫厘入微,而能代表各自精神,黄宗羲皆为录出。黄宗羲尝说:“有明文章事功皆不及前代,独于理学,前代之所不及也。牛毛茧丝,无不辨晰,真能发先儒之所未发。”(《明儒学案》第14页)黄宗羲之选材,于牛毛茧丝之细,皆不放过,以见各家微细不同。这些材料,皆从全集中抉剔出来,其慧识非等闲学术史编著者能比。循其所选而进窥学者全集,亦无误导之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