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旧梦重温:民国先知的道路探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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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抗争与坚守令人遗憾的笔墨官司(8)

其次,鲁迅没有迎合广州的革命口号,没有唱革命的高调,更没有为革命策源地献上动听的赞歌。既是名人,他不能不参加各种活动,不能不到处演讲,甚至无法拒绝种种革命桂冠。然而,他却常常说一些煞风景的话,甚至因此而使一些革命者大失所望。他对革命口号和革命桂冠的确不感兴趣,甚至声称自己从来不革命,而且害怕革命。这一切都显然不合时宜,因为广州作为革命的中心,正依靠狂热情绪进行着革命的动员。在一次次演讲中,他反复强调的是:现在的一切还是旧的,人们的思想还是旧的,文学也是旧的。他说:对于军阀,已有黄埔军官学校同学去打倒他了,但对于一切旧制度,宗法社会的旧习惯,封建社会的旧思想,还没有人向它们开火。他批评广州“旧文学仍然很多,报纸上的文章,几乎全是旧式。我想这足见中国革命对于社会没有多大的改变,对于守旧的人没有多大的影响,所以旧人仍然能超然物外。广东报纸所讲的文学,都是旧的,新的很少,也可以证明广东社会没有受革命影响;没有对新的讴歌,也没有对旧的挽歌,广东仍然是十年前底广东。不但如此,并且也没有叫苦,没有鸣不平;止看见工会参加游行,但这是政府允许的,不是因压迫而反抗的,也不过是奉旨革命”。(《而已集·革命时代的文学》)

其三,在当时的广州,那些穿上了军装或挎上了军刀的文学家正在大讲“革命文学”,鲁迅对此没有给予热情的支持,而是常常泼一点冷水。鲁迅反复讲的却仍然是文艺自身的特性,是创作的自由和自主。他讲文学的“无用”和“无力”,甚至断定革命的时代是没有文学的。在黄埔军官学校的演讲中,他说了这样一段话:“革命地方的文学家,恐怕总喜欢说文学和革命是大有关系的,例如可以用这来宣传,鼓吹,煽动,促进革命和完成革命。不过我想,这样的文章是无力的,因为好的文艺作品,向来多是不受别人命令,不顾利害,自然而然地从心中流露的东西:如果先挂起一个题目,做起文章来,那又何异于八股,在文学中并无价值,更说不到能否感动人了。”(《而已集·革命时代的文学》)

更值得注意的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鲁迅对革命的认识更加清楚。以独裁代替民主,以****压制自由,以群体压抑个体,以所谓革命的主义代替自由的思想,这一切是一个坚持五四新文化立场的人所能容忍的吗?考察当时鲁迅的言论,可谓谨慎非常,但是,精神立场却不难发现。他的确看了很多,也感触甚多。比如,在K委员的眼里,“写长信,就是反革命的”;在革命策源地,连白话都被视为异端;报刊成了宣传工具,人的言论要符合革命的尺寸,否则就不能发表……如此情况下,谈什么思想自由?谈什么文学建设?鲁迅对思想禁锢当然不能认同,因为他所向往的革命是推动文明向前发展,而不是让人失掉思想的自由。在革命的广州,鲁迅没有找到他所向往的自由权利。

他曾经这样叙述过自己的遭遇:“到后来,却有些改变了,往往斗胆说几句坏话。然而有什么用呢?在一处演讲时,我说广州的人民并无力量,所以这里可以做‘革命的策源地’,也可以做反革命的策源地……当译成广东话时,我觉得这几句话似乎被删掉了。给一处做文章时,我说青天白日旗插远去,信徒一定加多。但有如大乘佛教一般,待到居士也算佛子的时候,往往戒律荡然,不知道是佛教的弘通,还是佛教的败坏?然而终于没有印出,不知所往了……”《三闲集·在钟楼上》。在革命的广州,一切都要服从革命的需要,所以文学“是要直截痛快,‘革命!革命!’的,这才是‘革命文学’”。《而已集·扣丝杂感》。对此,鲁迅曾经形象地描述道:“现在在南边,只剩了一条‘革命文学’的独木小桥,所以外来的许多刊物,便通不过,扑通!扑通!都掉下去了。”在这种唯“革命文学”独尊的文化氛围中,鲁迅看到,孙中山“革命尚未成功”的语录虽然是常见的标语,但仿佛已经成了一句谦虚话,在大部分人们的心里,是“革命已经成功”或“将近成功”了。“既然已经成功或将近成功,自己又是革命家,也就是中国的主人翁,则对于一切,当然有管理的权利和义务。刊物虽小事,自然也在看管之列。”《而已集·扣丝杂感》。刊物既然被主人翁看管,新闻出版的自由当然难以出现。

在革命之前,鲁迅自己有一种解释:在革命的时候,是没有什么文学的。他大概也同样认为,在革命的时候,是没有自由思想的。但革命成功之后呢?鲁迅看见了,也经历过了。1929年5月,他在燕京大学演讲,开头就说:“这一年多,我不很向青年诸君说什么话了,因为革命以来,言论的路很窄小,不是过激,就是反动……”《三闲集·现今的新文学的概观》。至于革命之后的文化走向,则是“革命成功之后,‘国术’‘国技’‘国花’‘国医’闹得乌烟瘴气时”。《三闲集·皇汉医学》。

然而,对于鲁迅来说,重大的收获还在于他又一次看清了中国的革命,原来不过如此:“革命的被杀于反革命的。反革命的被杀于革命的。不革命的或当作革命的而被杀于反革命的,或当作反革命的而被杀于革命的,或并不当作什么而被杀于革命的或反革命的。革命,革革命,革革革命,革革……”《而已集·小杂感》。这显然不是五四新文化运动所希望的结果。鲁迅曾经为参加革命的青年而痛苦,甚至怀疑自己参与了制作“醉虾”的勾当,然而,现实也使他更进一步明白了什么是革命家:“这也因为我天生的不是革命家的缘故,倘是革命巨子,看这一点牺牲,是不算一回事的。第一是自己活着,能永远做指导,因为没有指导,革命便不成功了。”《三闲集·通信》。

新文化的危机还来自国民革命的另一个结果。

20年代的中国社会已经存在着严重的阶级矛盾。下层民众的生活苦难可以说是几千年一贯的历史事实,但在一般情况下,由于中国文化传统的制约,苦难的大众并不一定有足够的“阶级觉悟”,也不一定能够导致农民起义那样的翻身之举。但是,国民革命的高潮却像助长民族主义情绪一样助长了阶级意识的觉醒。

在此之前,一些知识分子因为接受西方观念而深刻认识了社会的不公,开始站在人道主义的立场上为大众鸣不平,并试图改变不平的现状。比如早在五四时期,陈独秀就在《贫民的哭声》中写道:“今天这样捐,明天那样税,弄得民穷财尽,钱用到哪里去了?替人民办了什么事?养了议员去嫖赌,恭维督军;养了文官去刮地皮,借外债卖路矿得回扣;养了武官去杀人,抢劫,贩卖烟土;养了法官警官去捉拿那贫苦的烟犯赌犯来罚钱。现在的时代,还无人敢说政府官吏没有什么用处。可惜他们的功效,只造成一片贫民的哭声!”《每周评论》,第19号。刘半农的《相隔一层纸》、《学徒苦》,刘大白的《卖布谣》、《田主来》,都鲜明地体现着阶级意识,反映着贫富悬殊和阶级差别。而它们的目的显然是指向社会平等,“生我者亦父母”的呼声就是一种典型的声音。在刘大白的《红色的新年》等赞美俄国十月革命的作品中,大声呼叫的也是“不公!不公!不平!不平!”

革命高潮到来之际,情况完全不同了。由于俄国十月革命的影响,孙中山等国民革命领袖们看到了工农力量的重要性,因而在国民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发表的《宣言》中明确宣称民族的解放事业“其所恃为后盾者,实为多数之民众”,并且作出允诺:“吾人欲证实民族主义实为健全之反帝国主义,则当努力于赞助国内各种平民阶级之组织,以发扬国民之能力。”《孙中山选集》,591592页,人民出版社,1956。这就在国民革命中为追求阶级翻身的革命运动留有了广阔的空间,使下层工农大众追求翻身解放的运动得以轰轰烈烈地开展起来。尤其是广东、江西、湖南等地,借着国民革命之势,穷人进行了翻身的尝试:“一切从前为绅士们看不起的人,一切被绅士们打在泥沟里,在社会上没有了立足地位,没有了发言权的人,现在居然伸起头来了。他们发号施令,指挥一切。他们站在一切人之上。”“土豪劣绅家里,一群人涌进去,杀猪出谷。土豪劣绅的小姐少奶奶的牙床上,也可以踏上去滚一滚。”******《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见《******选集》第1卷。

就在******为农民运动大声叫好之时,国民党的大多数却对此不以为然,作为军事最高统帅的******也不愿承认这种翻身的合法性。更为重要的是,那些出身富裕家庭的军官已经无法忍受自己家中被抢、亲人被杀的事实,他们的态度正如******在《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中所嘲弄的:“嘴里天天说‘唤起民众’,民众起来了又害怕得要死。”然而,抱怨并不能改变当时的革命现实。他们既然害怕得要死,就要采取措施。于是,无论是乡村的农民运动还是城市的工人运动,都转眼间风平浪息了。手段当然是残酷的,工农运动的组织发动者们也受到了清洗和镇压。

当清党运动使以阶级斗争的方式谋求翻身解放的行动失掉合法性的时候,一些从业文人不得不转向文学运动。

在重返文坛的文人团体中,创造社的举动尤其引人注目。当然,创造社的举动并不值得大惊小怪,因为对于他们来说,“转向”本是家常便饭。他们的转向早就开始了,最先的转变主要是从表现自我到表现社会、由主张抒情到主张写实,也就是创作上从浪漫主义走向写实主义。这在当时实在算不了什么,因为五四文学革命的倡导者们及其最先的主力军一直进行着这样的努力。值得注意的是他们在走向社会现实的同时纷纷投身于国民革命,而且在穿上军装之后就立即开始高喊“革命文学”的口号,号召文学青年“到兵间去,民间去,工厂间去,革命的漩涡中去”!郭沫若《革命与文学》,《创造月刊》,1926年4月。其表现与五四时期截然不同。但仔细想来,这仍然一点也不奇怪。因为在五四高潮中,创造社的人们并没有进入新文化运动的中心,其主要人物甚至没有读过《新青年》。他们只是凭着朦胧的感觉和本能的冲动,从感性的层面上应和了五四新文化运动,以破坏与创造的精神高扬起了个性反抗的旗帜,却对五四新文化运动缺少足够的认识。盲目的追随者在高潮过后转身而去,本是非常自然的事,他们的转向适应了国民革命的政治要求。然而,随着1927年南京国民政府的建立,他们却成了鲁迅所说的“革命已经成功的文学家”和“革命尚未成功的文学家”之中的后者,被迫回到了文坛。

重返文坛的他们不但没有走上五四新文学的道路,而且恰恰相反:一齐拿五四新文学和新文化主将们开刀,要彻底扫荡新文学和新文化。值得注意的是,他们在政治上应该是反对国民党统治的,但在文化上却与国民党统治者保持着高度的一致——都把五四新文化作为批判和否定的对象。他们否定鲁迅,嘲弄胡适,扫荡几乎所有的五四作家。他们竭力否定文学革命的成就,猛烈批判五四新文学的价值观念和意识形态,对《新青年》集团和文学革命的开创者进行扫荡。在他们看来,启蒙是浅薄的,新文化运动是不合时宜的,“胡适之流”的叫喊“力竭声嘶”,“其余一些半死不活的大妖小怪”不过是“跟着一齐乱喊”,新文化运动的“这些‘名流’完全不认识他们的时代,完全不了解他们的读者,也完全不了解自己的货色”,“他们不知道那时候的觉悟的青年已经拒绝了他们的迷药”。面对五四新文学的中心北京文坛,他们认为是“一片乌烟瘴气”,所以需要“十万两无烟火药”。成仿吾《从文学革命到革命文学》,《创造月刊》,第1卷第9期,1928年2月1日。他们认为一般的文学家大多数是反革命的,他们的文艺都是不革命或者反革命的文艺。

他们发现了新的文学道路,认定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价值选择和五四新文学的精神取向已经过时,继之而起的将是无产阶级的文艺。他们认为“资本主义已经到了他的最后的一日,世界形成了两个战垒”,在这种形势下,“谁也不许站在中间。你到这边来,或者到那边去!克服自己的小资产阶级的根性,把你的背对向那将被‘奥伏赫变’的阶级,开步走,向着那龌龊的大众”!成仿吾:《从文学革命到革命文学》,《创造月刊》,第1卷第9期,1928年2月1日。如果有人不愿接受他们的命令,或者坚守五四新文化的价值立场,他们就要“替他们打包,打发他们去”,或者“踢他们出去”。《打发他们去》,《我们月刊》创刊号,1928年5月。他们宣布:“不能和我们联合战线的就是我们的敌人!”“必须先把这些敌人打倒!”王独清:《祝词》,《我们月刊》创刊号,1928年5月。他们从个人主义走向了群体主义,从轻视大众走向崇拜大众,因而不仅否定自我,而且否定知识分子的启蒙立场,要求作家做一台“留声机器”。如果不愿响应他们的号召,他们的态度就异常蛮横,正如郭沫若在《英雄树》中的回答:“那没有同你说话的余地,只好敦请你们上断头台!”

作为五四文坛上一个有影响的社团,创造社与太阳社一起,以这样一种姿态开始对五四新文学进行一次再革命,对五四新文化进行猛烈的反叛与颠覆。毫无疑问,它从另一方面加剧了新文化的危机。

面对创造社和太阳社对五四新文学和新文化的挑战,鲁迅进行了反击。他因此成为众矢之的,成了“中国的Don Quixote”,“为布尔乔亚汜当了一条忠实的看家狗”!李初梨:《请看我们中国的Don Quixote的乱舞》,1928年4月15日《文化批判》第四号。甚至是“文艺战线上的封建余孽”、“二重的反革命人物”和“不得志的Fascist(法西斯蒂)”。杜荃:(郭沫若)《文艺战线上的封建余孽》,1928年8月10日《创造月刊》第2卷第1期。面对围攻,鲁迅没有退却,他不断迎战和反击,与之展开了长期的论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