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9年5月4日,上午的游行筹备会议是傅斯年主持的,下午开始的游行,总指挥也是傅斯年,他扛着大旗走在队伍前列,后来又率领队伍冲进赵家楼。从那时,他已经显示了敢作敢为、敢负责任的精神。九一八之后,他振臂高呼,大骂国民党军队无能和汉奸走狗的无耻;抗战时期,他向发国难财的贪官污吏发出怒吼。一直到台北,他仍然保持着那样一种精神,并以此维护教育的独立和尊严。国民党败退台湾之际,因惊恐而高度警惕,在学校肆意逮捕师生。傅斯年挺身而出,不准军警入校捕人。国民党政府下令实行联保制度,他拒绝在台大实行,说:“台大师生由我一人担保。”因此,有人撰文攻击他在台大优容共产党,傅斯年着文反驳,义正辞严地宣称:“我不是警察,也不兼办特工。”
因此,有人说他是台湾唯一可以在******面前跷起二郎腿放胆直言的人,有人说他是敢说敢骂的山东好汉,其实,他并不傲慢,而所谓好汉,绝非往昔者可以相比。他所体现的,是中国知识分子人格的现代性转化在那个时代所结出的果实。
二
傅斯年的正义感和责任心,他那一往无前的勇猛和倔强,体现得最淋漓尽致的,是他炮轰孔祥熙和宋子文两任行政院长。这两位权贵的背景和势力众所周知,即使在国民党的党国军政高层,人们也往往敢怒而不敢言。傅斯年却毫不顾忌其“皇亲国戚”的身份,敢于只手“揭龙鳞”,历数其危害国家的罪状,怒斥其贪污腐化的罪行,直接要求他们下台谢罪。而且,他揪住不放,弹无虚发,最后都以告捷收场。
40年代初,******几次费尽心思,要把他请到政府里任职。蒋知道他不肯做,还让陈布雷发动一帮人去劝他。如果换了另一些人,不知要怎样感激涕零,高呼委员长万岁。但傅斯年不肯就范,他给******写信说:“斯年实愚憨之书生,世务非其所能,如在政府,于政府一无裨益,若在社会,或可偶为一介之用。”(《上蒋主席书》。)
傅斯年抨击孔祥熙,其实早就开始了。他在1940年8月14日给胡适的信中说到“先生去年来信,以为我怪先生前年劝我不攻孔之电”,可见1938年胡适已经劝他不要攻孔。据岳玉玺《国民参政会期间的两件事》一文(见聊城师范学院历史系、聊城地区政协工委、山东省政协文史委合编:《傅斯年》,山东人民出版社,1991。)抄录的两封致******的信,傅斯年在1938年已经系统地整理了孔祥熙的罪状和人证物证,并认为孔祥熙“身兼多职皆不能胜任”,要求罢免孔祥熙的职务。但信到******手中,都如泥牛入海。
后来,一件事为傅斯年的“倒孔”提供了新的材料。1942年,国民政府从美国贷款中提取一亿美元为准备金,发行“同盟胜利美金储蓄券”,规定二十元购买一美元储蓄券,抗战胜利后凭券兑换美元。开始发行得并不好,但后来行情迅速看好,黑市价已经是一百一十元兑一美元。在此情况下,孔祥熙下令停止出售美元储蓄券,由其部属利用职权将尚未售出的三百五十万美元储蓄券按原价购进,归入他的私囊;还有799·5万美元的储蓄券则由中央银行其他人员购进私分。
傅斯年在参政会上向行政院院长孔祥熙发难,揭发其贪污舞弊行为。会后,******亲自请他吃饭,为孔说情。席间,******问:“你信任我吗?”傅斯年答曰:“我绝对信任。”******说:“你既然信任我,那么就应该信任我所任用的人。”傅斯年立刻说:“委员长我是信任的,至于说因为信任你也就该信任你所任用的人,那么,砍掉我的脑袋我也不能这样说。”屈万里《傅孟真先生轶事琐记》。他抓住孔祥熙贪污的劣迹穷追不舍,最后,终于把孔祥熙轰下台。
当时,傅斯年是中研院史语所所长、知名学者,世俗的浮名和利益应有尽有,他还是国民参政会的参政员,从个人利益考虑,犯不着为此得罪最高当局******。但傅斯年就这样做了。他这样做,出于一种良知,出于理性的选择。1940年,他在给胡适的信中历数孔祥熙的腐败行为,接着说了这样的话:“我一读书人,既不能上阵,则读圣贤书所学何事哉?我于此事,行之至今,自思无惭于前贤典型,大难不在后来在参政会中,而在最初之一人批逆鳞也。若说有无效力,诚然可惭,然绝非无影响,去年几几干掉了,因南宁一役而停顿耳,故维持之者实倭寇也。至少可以说,他以前是个taboo(禁忌),无人敢指名,今则成一溺尿桶,人人加以触物耳。士人之节,在中国以此维纲常者也。”《胡适来往书信选》。
宋子文上台之后,傅斯年在《大公报》公开为他说过好话,但是,很快发现宋子文仍然不行。他给胡适写信说:“子文去年还好,今年得志,故态复原,遂为众矢之的。尤其是伪币比例一事,简直专与国民党的支持者开玩笑。熬过了孔祥熙,又来了一个这样的。”《胡适来往书信选》。打倒一个贪官,结果又来了一个贪官,傅斯年无法容忍这样的现实,他只有继续战斗。
傅斯年发起“倒宋之战”的前夕,******于1月15日请他吃饭。傅斯年毫不客气地对******说:“宋与国人全体为敌,此为政治主要僵局之一。”2月15日,傅斯年在《世纪评论》周刊第7期发表《这个样子的宋子文非走开不可》。文章开篇就明确指出:“古今中外有一个公例,凡是一个朝代,一个政权,要垮台,并不由于革命的势力,而由于他自己的崩溃!”文章从宋子文的黄金政策、工业政策、对外信用、办事作风、文化修养和态度等五个方面对宋子文进行了评说,最后说:“我真愤慨极了,一如当年我在参政会要与孔祥熙在法院见面一样,国家吃不消他了,人民吃不消他了,他真该走了,不走一切垮了。”
关于这篇文章的发表,何廉有过回忆:“1947年春季的一天,我收到傅斯年赞扬《世纪评论》的一封信……我回信约他给《世纪评论》写稿子。不久,我在南京遇到他。他告诉我说,他要给《世纪评论》写稿子,但有一个条件,就是按原文发表,不能有一字改动,我立刻表示同意。过了两天,他把稿子交给总编章张纯明。”(《何廉回忆录》,276页,中国文史出版社,1988。)由这“一个字也不能改动”,也可以看到傅斯年的性格。
紧接着,他连续发表《宋子文的失败》、《论豪门资本之必须铲除》两篇文章,追问“自抗战以后,所有发国难财者,究竟是那些人”?直言孔、宋代表的权贵势力“断送中国的经济命脉”。在《论豪门资本之必须铲除》中,他指出中国的国家资本已被权门资本侵吞,包括铁路、银行、航运等在内,都被“豪门把持着,于是乎大体上在紊乱着,荒唐着,冻僵着,腐败着。恶势力支配,便更滋养恶势力,豪门把持便是发展豪门”。“小官僚资本托庇于大官僚资本,大官僚资本托庇于权门资本。无论如何是必须依靠大势力的,尤其是豪门资本”。他认为当时的官僚资本首推孔、宋两家,而两家又有不同的特点:“孔氏有些土货样色,号称他家是票号‘世家’,他也有些票号味道,尤其是胡作非为之处。这一派是雌儿雏儿一齐下手,以政治势力,垄断商务,利则归己,害则归国,有时简直是扒手。”“宋氏的作风又是一样。他的作风是极其蛮横,把天下人分为两类,非奴才即敌人。这还不必多说,问题最重要的,在他的无限制的极狂蛮的支配欲,用他这支配欲,弄得天下一切物事将来都不能知道公的私的了。”他指出,从电厂到煤矿,说是“国营”,实为“宋营”,“古人说‘化家为国’,现在是‘化国为家’。”因此,他要让宋子文走开,而且提出国家征用孔、宋两家财产的建议,“最客气的办法,征用十五年”。
他知道这样的文章是要负责任的。“我想,他该告我诽谤罪了,我却有事实证明。所以他如以我为侮辱,必须告我于法院,我很愿对簿公庭。”他的确为此做好了一切准备,一只皮包随身带着,生怕里面装的证据材料丢失。
1947年3月1日,宋子文被迫辞职,离《这个样子的宋子文非走开不可》发表不过半个月。我们不能说宋子文下台是傅斯年把他赶下去的,但由此可见,书生凭借“知识的傲慢”干预官场,并非完全没有作用。早知道这样,孔、宋二人应该致力于进行知识分子改造,或者早一点组织人制造舆论,解构知识分子。
1947年3月8日出版的《观察》2卷2期发表一篇题为《傅孟真的文章》的读者来信,信中说:“欧美报纸,常常一篇社评可以影响一个内阁或一个部长的去留,中国的言论界则很少有这种力量。这当然非谓言论界本身的不努力,实际上这是中国的社会情形与欧美各国不同的结果。然而我们总希望中国的言论界,能够一天一天发挥更大的威力。我认为言论自由是要言论界自己去争的,决不能期望政府来给言论界以‘言论自由’。言论界争取‘言论自由’,自然要联合起来争,全体起来争,但是在这争取‘言论自由’的过程中,也得要有几个硬骨头的人物来领导一下。但是这种领导言论的责任,也不是随便什么人可以负得起来的,还要看这个人的学问识见及声望地位如何。譬如抨击宋孔的文章,假如那三篇文字是像我这样一个普通读者写的,恐怕未必能引起这样大的注意,甚至大公报或贵刊都不登,亦未可知。此外,要是一个普通的新闻记者写了像傅先生那样激烈露骨的文章,恐怕他就要遭到许多困难了。我认为傅先生发表了这样几篇的文章,言论界的风气,很可为之一变。假如中国能够有十个‘傅孟真’,挺着胸脯说硬话,则中国的言论界也不致于像过去那样的萎靡不振,政治上的风气也不至于像过去那样太不像样。”
当然,书生干政之所以成功,还在于宋子文的脸皮薄,如果脸皮厚一点,坚决不辞职,大概事情就很难办;同时,也在于******还要脸。如果******坚决维护私党,面对国家权力和百万大军,傅斯年大概一点办法也没有。不过,如果那样,傅斯年就不会说话了。
三
1945年9月,抗战胜利,北京大学复员,作为代理校长的傅斯年一面派人去北平筹备。一面在重庆发表声明:为保持北京大学的纯洁,不录用伪北京大学的教职员,但学生经过甄别和补习,可以接受。
11月中旬,傅斯年到达北平,陈雪屏等人到机场迎接。傅斯年走下飞机的第一句话就是问陈雪屏与伪大学的教师有无交往,陈回答说仅限于一些必要的场合。傅斯年:“‘汉贼不两立’,连握手都不应该。”陈雪屏解释自己的难处,北平学生很多,而北上的教师太少,只好录用了伪校一些教授。傅斯年坚持伪校教职员一概摒弃,不予录用。
北平那些在日本占领时期任职的教职人员,尤其是那些已经在补习班任教的人员,听说傅斯年坚决不录用他们,便四处活动,还联合****,向北平行营主任李宗仁请愿。但傅斯年毫不妥协,他在声明中说,教师为人师表,应该先正己再正人,真正为学生做志节的表率。他承认由于长期战乱,高校缺乏师资,但是不能因缺乏师资而放弃最基本的原则。他申述说:“人才缺乏是事实,从别的方面考虑征用未尝不可,但学校是陶冶培植后一代青年的地方,必须要能首先正是非,辨忠奸。否则下一代的青年不知所取,今天负教育责任的人,岂不都成了国家的罪人?”
为此,他曾经怒称金石大家罗振玉为“老贼”,曾经当面怒骂多年的老朋友容庚。当容庚登门拜访的时候,他毫不客气,当面指斥说:“你这民族败类,无耻汉奸,快滚,不用见我。”容庚只得退出,后来再去拜访傅斯年,表示谢罪改过,傅斯年才接见了他。
“正是非,辨忠奸”,正是他如此严厉的目的之所在。如果放在今天,大概有不少人会认为傅斯年不够宽容,不通情理。因为这是一个所谓宽容的时代,人们会说:在特殊的历史条件之下,活着不易,他们有种种无奈,为了生存,就任伪校教职,应该得到理解……傅斯年不是不理解,他也知道北京大学他的那些亲朋故旧生活得不易,但是,他认为,不能没有基本的是非标准。试想,一个经过八年抗战而在战后复员的北大,与一个留在北平为日本人支撑门面的北大,岂可同日而语?现在,人们对于这些已经不再讲究,但在1940年代末,抗战八年中毕业于北平那个所谓“北京大学”的学生,对于自己的学历,是羞于启齿的。
四
傅斯年有一段名言:“我平生的理想国,是社会主义与自由并发达的国土,有社会主义而无自由,我住不下去,有自由而无社会主义,我也不要住。”(《评英国大选》。)
其实,这是一个矛盾,直到今天,人类仍然没有找到完美结合的道路。近一个世纪以来,人们试图寻找第三条道路,但事实证明,所有的第三条道路都是一厢情愿,结果是不自觉地通往奴役之路。当时的傅斯年,思想中也有第三条道路影响的痕迹。但是,他的这种理想并不出于调和,在他这里,“社会主义”一词其实是平等。他的理想,是一个自由而平等的社会。
傅斯年最后跟国民党去了台湾。但是,他对国民党并不满意。早在1932年,他就直截了当地发表言论:“今日国民党的领袖,曰胡(汉民)、曰汪(精卫)、曰蒋(介石)……胡之人格坚固,汪之人物有吸引力,蒋之意志有强力……然而说汪先生之政务精练,或蒋先生的近代知识充分,似乎不能言之成理,而政务之精练,近代知识之充分,确是今日主持一个国家所应有的。”也就是说,在他看来,这三人中无论哪一个,都不是合格的领袖。但是,后来的情形却使他别无选择。
他对一些问题感觉敏锐,而且进行过深入思考。比如,十月革命以后,新生的苏维埃政权曾经宣布废除对华不平等条约,从而获得了国人的好感;但众所周知,后来又发表的对华宣言就不一样了,所以才有了中东路的中苏共管和赎回政策。因此,如果说傅斯年在五四时期对苏联还没有认识的话,从这时开始,他对沙文主义的苏联已经不再信任。
抗日战争前期,苏联曾经援助过中国,因而在中国进一步赢得了人心。然而,恰恰在抗战最艰苦的岁月,苏联与日本签订了《苏日中立条约》(简称《条约》),并发表《共同宣言》(简称《宣言》)。《条约》以中立为名,纵容日军对华侵略。《宣言》则无视中国的主权,宣布“苏联誓当尊重‘满洲国’之领土完整与神圣不可侵犯性”。苏联以此换取日本对蒙古“独立”的承认。1945年2月,美、英、苏三国首脑在雅尔塔签订秘密协定,以苏联对日宣战为条件,答应了苏联的许多无理要求,其中包括承认********,管理东北地区的铁路和租借大连旅顺两个海港等。后来,根据《中苏友好同盟条约》的有关附件,苏联红军本来应该在日本投降后三个月内撤离东北,但直到1946年2月还无动静。正在这时,雅尔塔秘密协定的内容也全部公开,于是爆发了以大学生为主的反苏运动。为此,《大公报》曾以《东北的阴云》为题发表社评,认为中国人民赌国运,拼存亡,经过八年艰苦卓绝的抗战,主要就是为了收回东北。如今抗战胜利了,我们却不能顺利地收复失地,这是一个外争国权的大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