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谈到《新青年》的创办时,我曾把陈独秀与蔡锷相提并论,要表达的是这样一点意思:1915年,谁在保卫共和?武有蔡松坡,文有陈独秀。前者面对的是硬环境,打的是硬仗;后者面对的是软环境,打的是“软仗”。为共和国创造合适的软环境的工程可以慢慢来,也不是心急就可以奏效的;硬仗却是刀兵相见,必须在帝国与民国之间分出个你死我活。由蔡锷领导的护国战争打的是这样一场硬仗,是中国政治制度现代化过程中的一场保卫战,是历史前进与倒退的一场争夺。它的意义许多人都不理解,但蔡锷知道,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蔡锷的确是保卫共和的元勋,是共和国的再造者。虽然那个共和国最后还是亡了,但那是后来的事,历史不会忘记她的卫士们为她所做的一切。而且,正是由于蔡锷领导的那场护国战争,才使得后来想当皇帝的人无一胆敢公然加冕。
二
蔡锷于1915年11月11日离开北京,然后从天津到日本,又取道上海、香港转河内,于12月19日到达昆明。25日,云南宣布独立,护国军组成,誓师讨伐袁世凯。
这不是一件容易事。只要进入那段历史,我们就会看到,蔡锷其实很难。
从力量对比看,蔡锷与袁世凯简直不成比例。镇压二次革命以后,袁氏的势力进一步增强,当时中国的主要精锐部队都掌握在他的手中。而蔡锷只身回到云南,除了声望和旧部下之外,可谓一无所有,他所依靠的是自己在云南的旧班底,也就是唐继尧的势力。当然,唐继尧是蔡锷的老部下,蔡锷对他甚厚,他对蔡也不薄。但此时的唐继尧已获封开武将军,授侯爵。他的父亲为此兴高采烈,对袁氏感激涕零,所以力劝儿子不要反袁。如果不反袁,唐继尧完全可以安安稳稳地享他的富贵尊荣,做他的南天一霸。但他还是决意与蔡锷一起举事,仅此而言,唐继尧的人格就不可低估。但是,这一切事实上是有条件的,涉及权力和地位,人的内心常常会非常复杂。
提起护国战争,人们总是把它与蔡锷联系在一起,但众所周知,护国军的一切誓词、公文和布告,都以唐继尧领衔。护国之役的真正首领是谁?这没有疑问,但如果着眼于形式,却似乎是唐继尧。也就怪不得后来唐继尧为自己建造了“会泽唐公再造共和纪念碑”。这其中,当然体现着蔡锷不为个人争权力的高尚人格,但事实上也有无奈的苦衷。蔡锷入滇后,梁启超曾一再要求他从唐继尧手里夺回大权,以便指挥部署。蔡、唐商讨谁出征谁留守时,梁启超又一再去电,建议唐出蔡留。梁启超与蔡锷毕竟是师生,自然要更多地为蔡锷设想。而且,梁启超的想法也是对的:没有权力,如何举事?但是,在这件事上,老师的确不比学生更高明,正是因为涉及权力之争,稍有差池,就会出现不可想象的后果。所以,蔡锷没有听老师的话。在举事前夕的会议上,大家认为云南既已宣布独立,就应该另行组织政府,原先的将军、巡抚等官衔已不适用,应设大元帅府或临时元帅府。蔡锷坚决反对,认为那样会让人感到他们是为了权力,反而妨碍护国大业。权力机构的事,应该待各省响应之后,由各省公议。既然议决恢复民元的都督之制并以都督统帅三军,唐继尧提出让蔡锷当都督,自己率第一军开赴前线。蔡锷又坚决拒绝,他说唐继尧在滇主事多年,一切都驾轻就熟;自己此来为的是救国,理所当然应做先锋。这一切都说得合情合理,也是真话,但其中也有苦衷:他不能因为取代唐继尧的地位而坏了护国的大事。蔡锷此时手中没有一兵一卒。挽救共和的大业需要唐继尧的地盘,需要唐继尧手中的军队。所以,才出现了双方互相退让,相持不下,“情词诚挚至于泣下”的感人场景。最后,还是唐继尧就任都督之职,蔡锷任第一军总司令,李烈钧任第二军总司令。也许,正因为蔡锷不争权位,才保证了护国之举的顺利进行。
有一种说法是:护国军从云南出发,唐继尧只交给他“三千羸师”,两个月的饷银。在川南一带鏖战半年之久,二三月间战事十分激烈,护国军“衣不蔽体,食无宿粮”。蔡锷一再催促补给,而唐继尧却没有给前线补充过一兵一钱一械。按照梁启超的说法:“护国军起的时候,闹得轰轰烈烈,到底有多少人,当时不知道;他拍出来四处求援的电报,亦只吹他有几多军队,几多器械;后来战事完了,从军中字纸篓中,找出他支配军队的清单,不过三千一百三十个大人。他不单初出兵是这么多人,始终是这么多人,不曾得一点接济;好几月后,才有几省独立响应,但是远水不救近火,他只能以孤军奋斗,好像下围棋,走得没有眼了,你想这是如何的危险。”说一点没有得到接济,大概不是事实。因为蔡锷在1916年5月3日写给梁启超的信中有这样的话:“滇军出发时,携饷不足两月,早经用罄,就地踌借,亦经罗掘一空。前月哀恳滇、黔,仅解到十七万,杯水车薪,立即告匮。如再无饷接济,将成饿殍。万望吾师于各属华侨,赶为设法,以解倒悬。”那么,护国军入川之后,至少收到过十七万的供给。但是,正如蔡锷所说,杯水车薪,护国军的处境异常困难。
困难也不在于唐继尧不卖力,而是以一省之力支持护国军的军费开支,都督大人实在无力解决。唐继尧已经为此把全省的教育经费挪用,以致全省中等以上学校都以放长假的形式暂时停办,公务人员只领取少量伙食费,欠薪一年之后还没有结清。
就在这种情况下,蔡锷以叙永为大本营,坚持战斗,在泸纳之战中击溃袁军,因而震撼全国,使得各省相继宣布独立,赢得了护国战争胜利。这是古今中外战史上的奇迹。以三千之众,对十万雄兵,于几个月的时间里摧毁了中华帝国,迎来了中国民国的复生。其奥秘何在?蔡锷靠的是什么?
护国之所以成功,军事力量的确不是决定性的因素。它之所以能够胜利,关键在于民意。因此,在历史的关键时刻,英雄人物如何顺应民意而发挥作用,实在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考察当时的时局,袁世凯拥兵数十万,手握国家最高权柄,看上去是不可战胜的。但是,他事实上却不得人心。人心所向不难发现,当筹安会发起时,许多人就痛心疾首,当袁世凯一步步破坏共和而走向帝制时,多少人愤懑于胸,但是,人心常常在强权面前很无力。如果没有真正的英雄,民心往往只能在暗处叹息。历史的一些细节很值得注意:云南军队中的中级军官如邓泰中、杨蓁、董鸿勋等,自从筹安会发生就非常气愤,他们多次向唐继尧进言,并且试探唐的意向。唐继尧部下那些中下级军官决心反抗帝制,却不知道上峰的意图,曾经秘密开会多次,议订了四项办法:“一、当适当时期,要求唐氏表示态度;二、如唐氏反对帝制,则仍拥其为领袖;三、如中立则送彼往安南;四、如赞成帝制则杀之。”蔡锷在写给梁启超的信中曾说到他抵达昆明时的情景:“儿童走卒,群相告语,欣然色喜。不数日,金融恐慌,为之立平,物价亦均趋平静。”而在此之前,袁世凯即将称帝的消息传来,却是“全城震骇,金融立见恐慌,富滇银行四五日间,兑付现金至五六十万,米价亦随之大涨……”正如梁启超所说:“洪宪帝制发生,大家看五色国旗,被人扯破了,很生气,很悲愤,当时想做蔡松坡的事业,有同样见解、同样理想的人,谅来不少,但是都没有做出来……”因此,蔡锷义旗一举,可谓人心大快,各省很快纷纷宣布独立,使得袁世凯被迫取消帝制,共和国死而复生。
从这段历史中,我们可以看到民心是重要的,但英雄也是重要的。没有英雄登高一呼,人们也许只能徒唤无奈,任袁世凯复辟称帝,眼睁睁看着共和国夭折于摇篮之中。历史发展的曲折过程常常为英雄提供机遇,或者说,也常常呼唤着英雄,但英雄总是少之又少,一些人不是没有能力,而是没有胆识。蔡锷让我们看到的,不仅是他对理想的执着,而且是他超人的胆识,和为理想而奋斗的勇气。
三
蔡锷是一个有原则、有立场的现代军人,在大是大非面前,一点也不含糊。从他与袁世凯关系的前后变化,可以看到蔡锷作为共和军人的使命意识和鲜明的是非观念。
应该说,蔡锷与袁世凯的关系非同一般。据梁启超说,戊戌政变之后,蔡锷要到东京找他,“湖南长沙出来只借得二毛钱,到了汉口借亲戚洋六元,由汉到京,袁项城借给他洋一千元”,才得以到日本。(《蔡松坡集》,145页。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由此可见,蔡锷东渡日本时曾得到袁世凯的慷慨资助。1913年到1915年,蔡锷在北京,袁世凯对他可谓优礼有加,先后给了他一系列官衔,而且几乎每天召见,商谈政要。种种材料证明,蔡锷辞掉云南都督之职进京,是自愿的,未必是袁世凯的阴谋。袁世凯对他虽然并不放心,因而或有“槛虎于柙”之意,但并没有以管制监督而伤害他的尊严,而是在各方面关怀备至。正因为这样,蔡锷悄悄离开北京取道日本回到云南之后,在宣布云南独立的前一天(12月24日),还致电袁世凯“痛哭陈辞”,给他一个“最后之忠告”。
蔡锷与袁世凯的关系经历了几度变化。他佩服袁世凯的才略,而且对袁有很高的评价。1912年1月12日,他在致黎元洪的电报中这样评价袁世凯:“闳才伟略,实近代伟人,即孙中山先生亦曾有民国大总统宜退项城之论。徒以清廷关系尚未脱离,故此次选举不及项城者,非不愿举项城,实不能举清廷之内阁总理大臣也……中国有必为共和之时机,而项城亦自有被举总统之资望,如果大局定,此事自在意中。”《蔡松坡集》,156页。但是,在袁世凯面对革命高潮持观望态度,并企图借国民会议来决定君主还是民主的时候,他激烈指责“袁之狡谋”,“懈我军心”,甚至在《北伐誓师词》中直呼“袁贼”。不过,南北和议一旦成功,蔡锷立即又成了袁世凯的支持者。他多次发表通电,支持袁世凯建都北京。3月25日,他电贺袁世凯宣誓就任大总统,说他“闳才伟略,群望所归”。4月11日,他给各报馆的电文中也称袁是“一代伟人,中外钦仰”。即使在宋教仁案发生之后,他依然反对武力讨袁,主张法律解决。可是,当袁世凯图谋破坏共和、复辟帝制的时候,他的态度又变了。1915年8月之后,复辟帝制的舆论甚嚣尘上,“筹安会”、“全国请愿联合会”、“妓女请愿团”、“乞丐请愿团”等纷纷登台表演。这时的蔡锷则韬光养晦,终日沉溺于风花雪月,做出一副颓唐而不关心政事的样子。他一方面在与袁世凯虚与委蛇,另一方面却已经把袁世凯看作仇敌,开始与梁启超等秘密商讨反袁大计。最后,他终于逃离北京,组织护国军与袁世凯刀兵相见。
蔡锷支持袁世凯或者反对袁世凯,都出于他的一贯原则,而这原则与他的政治理想连在一起,是他清醒的政治选择。在民国元年,他支持袁世凯,是因为后者在关键时刻能与清廷决裂,使几千年君主****的历史以和平的方式结束,避免了无数生灵涂炭。在民国初年的乱局中,他支持袁世凯建立强有力的政府,集中中央权力,是因为那样更有利于共和国政局的稳定。但是,一旦发现袁氏试图破坏共和,改变国家的性质,他就要挺身而出了。在这里,还不只是公义与私情的问题,在他看来,即使为了私情,也更应该把袁世凯赶下台。袁世凯被迫取消帝制后,他坚决反对袁继续当总统,这不难理解,怎么可以让一个共和国的叛逆继续担任共和国的如此要职!但他始终不忘袁世凯对他“礼遇良厚”。1916年4月18日,他在给政事堂统率办事处的复电中严正申明自己的态度,要求袁世凯退出政治舞台。他认为:“人生几何,六十老翁以退而安天下,尚复何求?”他又说:“锷于项城多感知爱,惓惓忠言,盖上为天下计,亦下以报其私。”
可惜中国传统培养出来的政治家袁世凯,根本无法理解蔡锷。他曾问莫里循:蔡锷会不会统治中国?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个问题:你蔡锷不要权力,不想做统治者,为什么要来管闲事?
蔡锷并非什么都不要,他要一个共和国,他要共和国国民的人格尊严。他曾在不同的场合多次说过,护国战争是“为国民争人格”。
护国战争起事之初,蔡锷对于成功几乎毫无把握。我的面前摆着蔡锷的老师梁启超的三份回忆:一份是1916年蔡锷逝世后在其追悼会上讲的;一份是1922年在南京讲的;一份是蔡锷逝世九年之后在北京讲的。
在蔡锷追悼大会上,梁启超在发言中说:“护国军总司令蔡将军誓师之言曰:‘吾侪今日不得已而有此义举,非敢云必能救亡,庶几为我国民争回一人格而已。’……我国数万万人之人格,至今日已被袁世凯蹂躏而无复余。”
1922年12月25日,梁启超在南京演讲《护国之役回顾谈》,曾经这样回顾蔡锷的话:“眼看着不久便是盈千累万的人颂王莽功德,上劝进表,袁世凯便安然登其大宝,叫世界看着中国人是什么东西呢?国内怀着义愤的人,虽然很多,但没有凭借,或者地位不宜,也难发手。我们明知力量有限,未必抗他得过,但为四万万人争人格起见,非拼着命去干这一回不可。”
1925年12月25日,梁启超在北京演讲《蔡锷与袁世凯》,曾经这样回忆:“他从北京到天津,由天津转日本,又由日本回云南;临别的时候,与我相约两句话:‘成功就下野,决不争地盘;失败就殉国,决不想亡命’;我们都觉得这句话,不过讲讲而已,见面的机会,恐怕这是最后一次了。蔡松坡向国内国外的,都说是为争人格而战,这句话从何说起呢·老袁强奸民意,伪造几十万人的劝进表,以为全国人都像王莽篡汉时,大家劝进一样。松坡觉得这样一来,我国人在世界上,大没有面子了,他出头争一回已失的人格,原不打算成功。”说完全不打算成功是不对的,明知更大的可能是失败,却也要拼死一搏,却是事实。目的只有一个:为国民争人格。
如果只是梁启超的一面之词,也许并不可靠,但是,许多回忆都为此提供了证据。陶菊隐说,举义之前,蔡锷曾向滇军沉痛致辞:“袁势方盛,吾人以一隅而抗全局,明知无望,然与其屈膝而生,毋宁断头而死。此次举义,所争者非胜利,乃中华民族四万万众之人格也。”打败袁世凯,的确没有任何把握,但为了四万万国民的人格,却要知其不可而为之。
1916年1月31日,蔡锷在家书中写道:“余素抱以身许国之心,此次尤为决心,万一为敌贼暗害,或战死疆场,决无所悔。”
四
“乱世英雄起四方,有枪就是草头王”,这是中国特色,也是悠久的传统。在中国社会转型的乱世,蔡锷是一个奇迹。陶菊隐说:“自民国以来,武人解兵柄,棠爱犹存者,蔡松坡一人而已。”在中国历史上,手里拥有枪杆子而不靠它谋取权力,这的确是少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