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谢无名就起床了,按惯例,他沿着山坡跑步跑了二十分钟,冲澡,吃早餐。然后坐到电脑桌前,上网遛遛。谢无名的农庄处在葫芦湖的细腰,倘从向北的窗子朝外看,那看到的是宽阔的水域,波澜壮阔,太阳出山时水面金碧辉煌,但不能细看,细看便是满目的笼箱,那里面放养的是螃蟹、剌蛄、鱼等等。倘若天气晴朗,远看能看到葫芦湖对岸的山峦,恰似一抹浓墨,近看呢,能看到湖面上茂密的蓝藻,粘稠腥臭,仿佛流动着一疙瘩一疙瘩浓痰。看着阻心,闻着更让人恶心。天一热,谢无名就把那扇窗关了。屋子两侧的葫芦肚,原先围湖造成的稻田,现在这一块那一块挖成了养殖水产的水塘,塘沿的塑料隔离带像是一根根包装带把这地盘当成了邮局的寄件箱,捆扎得严严实实。他们要将这爿世界邮寄到哪里去谢无名站在窗前常常气恼地想,要是寄到地球以外的地方,不妨把他也捎上。
谢无名打开本地县政府的网站,灯笼高挂,彩旗飘飘,红彤彤的标语抢入他的眼帘,全县人民盛情迎接葫芦湖第二届剌蛄文化节!滚动新闻是文化节活动安排预告,谢无名用鼠标点了,有省市要员讲话,有万人吃剌蛄集会,也有文艺演出,邀请的那几个名演员都是国内演艺界大腕,出场价绝对没有低于十万的。压轴的是剌蛄皇和剌蛄皇后评比,第一届就评过,最后那两只几乎有澳洲龙虾大小的家伙被谢无名高价收入囊中。这一届剌蛄节是下了大血本,愈演愈甚,谢无名一击鼠标,将网站关了。
要追根问源,其实始作俑者是谢无名自己。本县的养殖业起步迟,王八炒得凶时,一股风养王八,螃蟹价高,池塘里处处是螃蟹横行。剌蛄本是蟹塘里的入侵者,蟹农们恨之入骨,因为这家伙在塘中与螃蟹争食,甚至还反客为主,挥舞着大钳将蟹苗斩为美食,且繁殖速度也惊人。蟹农们用虾笼诱捕了,价贱卖不掉,只能用粉粹机粉粹,碾为蟹食,既解心头之恨,也聊补蟹饲料之匮。谢无名却对刘清水说,这玩意儿厉害,可以做文章。刘清水知道谢老师只要觉得有文章做,就有银子赚。谢无名说,万物当中,既食荤又吃素的动物是什么清水答,人。谢无名说,没错,但这剌蛄不也既食动物尸肉又啃食物根茎,不像王八螃蟹只食鱼螺,也不像草青草鲶,非草茎不能存活。这样的物种生存能力强,生命力旺盛,易养殖。清水不以为然,这剌蛄肉粗且小,辛辛苦苦剥出来只够一塞牙缝,从前也就是穷人逮了打打牙祭。谢无名说,错,螃蟹肉细,可是价高,市井百姓的菜桌可望而不可及。剌蛄肉粗,可养殖成本低,价格低廉。再说,中国菜与西洋菜区别在哪里在于佐料。这几年我闲时走过欧美许多地方,讲透了,中国菜诱惑人的是佐料的各种滋味。这剌蛄在民间,其实也早有各种烹调制成美味。谢无名说,苏皖一带,早已将剌蛄打造成品牌,我在南京合肥,剌蛄——在那里叫小龙虾,已占领了大街小巷的餐桌。刘清水回家,在网上一搜,果然南方人已经把剌蛄打造得风生水起,文化节已做了好多届。刘清水在会议上建言献策,领导带队去南方考察调研一番,拍板,葫芦湖第一届文化节遂隆重推出。刘清水没赚到银子,赚到的是位子,官场上有背景因人成事,没背景因事成人,清水这回应验的是后一句,从乡长调进县城,任宣传部副部长,虽同是正科,但按惯例从乡下进城官降半级,刘清水算是赚了。
政府搭台,百姓唱戏。本届县政府为民做了不少实事,首先是建立了剌蛄大市场,吸引了众多南方商家来收购,县长甚至亲自到南方某商贸会销售本地剌蛄,销路有了,百姓们纷纷改养剌蛄。剌蛄养殖成本低,更主要的是这家伙生命力顽强,不像螃蟹娇嫩,染上传染病,动辄腿一耷拉就丢小命,让你欲哭无泪。但问题也来了,剌蛄喜食动物内脏,水塘里臭气冲天,且本地的剌蛄腹爪往往呈黑色——尤其稻田里放养的剌蛄,卖相不佳,于是,塘主们网了剌蛄,先放到葫芦湖里的笼箱里放养一阶段,实在不行,干脆用“洗虾粉”洗一洗,这东西也是南方传来的,非常神奇,剌蛄们只要一洗,就像村姑进了城里的美容店,黑腿子进去,粉腿子出来,容光焕发。引发的问题是葫芦湖的水也被污染了,葫芦湖是本县自来水水厂的水源,谢无名觉得此事非小事,事关全县人民生计,连续不断地在本县论坛上发帖,呼吁保护母亲湖,呼吁还塘复湖,帖子下面“围脖”长又密,大多是骂他脑子被驴踢了之类,指责他不顾民生,更有甚者,有人在网上建议,进一步扩大剌蛄养殖业,将葫芦湖水面竞拍承包。谢无名奋起反击,孤家寡人,将一场口水战打了数月,胜负不见分晓。
谢无名关了电脑,已是上午九点,要是往常,这是谢无名练书法的时间。谢无名自小喜欢书法,虽没写出什么名堂,却孜孜不倦。他写字讲究心静,今天约好了师傅刘三郎来的,师傅答应了来拉粮囤的陈粮,却迟迟不见车马进农庄。谢无名铺了纸墨,想想还是没提笔,拿起电话,拨了师傅的号码,无人接听,反正师傅的塘口并不远,谢无名信步走出农庄。
刘三郎是远近闻名的拳师,拳法出自家传,解放前葫芦湖地处两省交界,芦苇丛生,湖匪猖厥,湖边百姓习武成风,此地拳法的特点是不讲究排场,招式不铺张但实用,双拳左右纵横,双脚腾挪跌宕,限在三尺之内,为何三尺这正是渔船船头的尺寸。一般情况下湖匪不轻易上岸抢掠,只偷袭满载的渔船。三尺之外,便是泱泱湖水,对落水者抡浆操竿即可致于死地。湖边村民凡男丁,出生之日便指定了师傅,谢无名的师傅就是刘三郎,解放后国泰民安,此民俗并没失传。刘三郎看家拳法是“矮凳花”,渔船本身窄小,除鱼舱之外,乌篷下是睡舱,船尾置有木炭小灶,吃饭喝茶只有船头这点场地,船头上往往置有一二只小矮凳。倘有匪侵,这矮凳就成了防身制敌的武器。刘三郎的祖上使这矮凳,四角四腿,变幻无常,神出鬼没,看得人眼花缭乱,仿佛那矮凳是一朵怒放的花儿,花瓣到处,肉绽骨断,故称为“矮凳花”。谢无名父母早亡,生产队把他寄养在师傅家,一直到读中学他才搬回父母留下的老屋。他摇摇晃晃刚会走路,师傅就用榆木给谢无名打了一张小矮凳,角锐腿锥。谢无名非一般人聪颖,长大成人,在师傅门下将矮凳使得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只是太平盛世,英雄无用武之地,师徒也只有在社火中一展身手。不过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何况师傅一家对他有养育之恩,师傅待他情同父子。不论是当年做代课教师,还是后来做公司老总,逢年过节谢无名都登门尽弟子之礼,尽儿子之孝道。自从把公司交给妻子经营,谢无名在葫芦湖边建了农庄,看望师傅更是殷勤。粮囤中的粮食,是农庄中的粮田所产,如今尽管农民以副业为本,恨不得将自家的口粮田也挖成养殖塘,倒确实没见到粮店缺粮,时常有人笑话谢无名杞人忧天,可谢无名有自己的主意。************,父母都死于饥饿,他那时还没满周,就成了村上的“五保户”,师傅一家收留他,父老乡亲可怜他,养活他,还送他进了学校,但是饥饿也是常事,那年头谁都把吃饱当成奢侈,他童年最深刻的记忆还是饥肠勒勒。伟人******号召“广积粮”,谢无名在今天依然认为不是无稽之谈。新粮即将入库,谢无名约了师傅拉走陈粮。
刘三郎是最后一批挖田为塘的,刘三郎回忆自己这辈子,总觉得是一只被鞭子抽赶的陀螺,本是打渔为生,突然间湖变了田,把他变成了庄稼汉,这庄稼种出点门道,又把他变成了养殖户。跌跌爬爬地赶形势,刘三郎心中一直憋屈。刘三郎前面三个生的是女儿,年近四十才得子,计划生育罚款罚得他家徒四壁,他矢志不渝,一个优秀的拳师没一个后人传承,这不止是对祖宗的不尊,也是对“矮凳花”的不敬。儿子刘精武练就一手好拳脚,当然也成了“矮凳花”的传人,可没想到,传授给他的功夫反倒害了他,刘和尚把刘精武招去做了打手,一身的功夫用在邪道上,没多久,吃喝嫖赌成了人见人躲的混混,老婆儿子让老爸养着,回家就是惦记刘三郎那点可怜的收成,这么多年,常常是谢无名出手接济师傅。当初养剌蛄,也是听了谢无名的主意,刘三郎稻田的周边都早挖了塘养蟹,可是十家倒有七家亏本,稳赚的是那些贩蟹的贩子,刘三郎六十多岁的人,还得帮儿子养家小,赚得起亏不起。谢无名说,政府鼓励养剌蛄,正是为养建殖户着想,剌蛄命贱,成活率高,收入有保障,让贩客们赚钱只是富了小部分人,让每个养殖户赚钱,才是为百姓谋幸福。这其实是谢无名当初的出发点。刘三郎没理由不听谢无名的劝说,总不能躺倒在棺材还伸手要徒弟接济他。谢无名说,光靠你自家这几亩田,养剌蛄也成不了气候,不如多租一些人家的田挖塘。这圩里的稻田当初是村里人人有份,后来有人进城打工或经商,就把田租给别人,早先也就一亩收个八十一百的,后来养殖成风,水涨船高,每亩年租就达到五百,并且是五年一付。想想也是的,你把人家的田挖成了塘,不租上几年你没必要折腾。刘三郎说,钱呢,钱从哪里来再跟你要钱我这张老脸还往哪里摆谢无名说,钱当然是我出,算我投资,赚了分我一半,亏了都算我的。谢无名是有备而来,从包里拎出五捆红票子,整五万。刘三郎知道这是徒弟为了给自己下台阶,感动得鼻根发酸,却推开钞票,说,钱先放你那里,付钱时上你那里取。放我屋里,就是埋在粪坑,你那混蛋弟弟嗅不出屎臭也能嗅到钱香。
师傅这一个塘口就是租了别人的十亩田挖成的,十亩田的水塘不算小,师傅划着一条小船在撒饲料,师傅赤膊,背朝着谢无名,后背黑油油的汗珠在太阳光下晶亮,他每挥动一次胳膊,小船便一个激灵,把水波一浪接一浪地推到岸边。谢无名喊了几声“师傅”,似乎没有听见,谢无名走到水塘的那一边,面对师傅,师傅看见他了,并不答应,长竿一撑,小船滑到了他驻足的塘埂前,原来不是没有听见,是听见了不愿答理,这老头是生气了。老头从船头跨进水中,沿着塘沿清理水面漂浮的杂物,不看他,好像那塘埂上立着的不是他的徒弟,是一根电线杆。谢无名摸惯了老头的脾气,脱了鞋,跨过围栏,“咚”的一声跳下来,却背对着老头,反方向用手捞那些水面上的菜梗树枝塑料袋,俩人越走越远,终于,老头忍不住了,厉声喝道,上去!自己先上了岸。谢无名羸了,跟着爬上塘埂,老头说,你看看,你。只一会儿,谢无名的腿上趴上了三四条湖蚂蝗,湖蚂蝗比岸蚂蝗大,且色彩绚丽,粗一看,你以为是粘了一截湖水中的扁担草叶子,绿油油地养眼,它能分泌一种麻醉汁,吸着你的血还不让你有痛感,是美丽的吸血鬼。当然,就像岸上的小姐,长得漂亮的通常胃口就大,湖蚂蝗叮咬的伤口也大而深。谢无名从小湖边长大,晓得怎么对付它,将腿上的肌肉猛地收缩,一掌一掌地拍下它们。这也像对待纠缠不清的女人,你不能跟它撕扯,你就是扯下了它的身子它也不松口。谢无名已多年不下地,白生生的皮肤上立即悬下一注注鲜血,在阳光下红白对照很是醒目。这“苦肉计”还是有效果,师傅用草叶子替他粘住伤口,说,你怎么就这样爱找不自在
谢无名说,师傅,你不是约好了今天去拉陈粮吗
刘三郎说,你那陈谷子烂麦子剌蛄不敢吃了。
谢无名说,其实那些粮食没有坏,做饲料没问题。
刘三郎说,那些粮食是没坏,那些粮食的东家人心坏了。
谢无名明白了,师傅是绕着弯儿骂他呢,谢无名说,你从哪里打听来什么我的坏话了
刘三郎鼻孔“哼”了一声,说,还用得着我打听这一县的人,养剌蛄的,卖剌蛄的,还有饭店里做剌蛄菜的大厨,谁不知道谢无名疯了放着城里的高楼大厦不住,来住葫芦湖边上的茅草屋。自己赚钱赚得盆满钵满,却看不得乡亲们在剌蛄上挣点小钱。说你能耐大,要废了养殖塘,废了圩堤,让大家的血汗钱漂进葫芦湖。无名呵无名,你说说,真要那样,我们这十几亩水塘怎么办投下去的钱一个子儿都无归。你钱多,可以无所谓,甚至还会补偿你师傅,可是你想想,别人怎么办你看看我的左邻右舍,他们都是借了刘和尚的高利贷,拿什么去还债你真的要看到乡亲们鸡飞蛋打,家破人亡
师傅是个口拙的人,今天一下子放出连珠炮,谢无名一下子招架不住。
谢无名说,我不是一概反对养剌蛄,我只是说要保护环境。返田回湖也是一个设想,真正落实前肯定先要解决好各种问题。师傅,我们不能光看眼前的好处,从长远看,这葫芦湖的生态不能毁。
刘三郎打断他,说,你别给我上课,我没文化。我先不管生态不生态,我不想听见别人说你谢无名变态。
刘三郎说完,气冲冲地跳上小船,差点将小船冲了个侧翻,他挥竿撑开小船,将谢无名晾在塘埂上,抛下一句硬梆梆的话,哪天你收起了你的鬼算盘,哪天我来拉陈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