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书已退席了。初不肯退,狡猾地猫在桌底,但世间万物,原是一物降一物相制约,席上一寡言清癯老人陡然喝一声“二伢子,回屋去。”支书竟诺诺地应,倚着三五个伢子昏然去了。
老人是当年私塾先生,打手板心刻骨铭心的痛,纵然支书已为支书,一旦醉便记得清晰。
“毕竟不比从前。”满座茫然不知先生所指。老先生反正感触极甚。
便是桂桂爹陪客,接任酒司令,酒不曾喝几杯,眼窝便有亮光闪烁:“能有今日,全靠先生们教导。桂她娘死时,桂桂还吮着****,好歹拉扯大了,不期她倒还考中,考中个……”
“女举人呐!”席上与夏敏天一角的老者接茬,并示威状说:“抵不上么?”
“不敢,不敢。”桂桂爹原也健谈:“我斗大字不认得一舱,这全托先生们洪福,这恩德胜如爹娘呐!”混浊泪点儿溢出,险险儿落进杯中。
人们或颔首称是,或念及瞑目黄泉的桂桂娘,或将已入口中的食物抿定,不嚼不咽。“爹,斟酒。”桂桂白爹一眼。
有尖嗓子妇人便骂:“桂桂爹,你好刁,笑豁嘴大喜事却撒出些乌龟尿,骗我们眼泪,莫非怕日后桂桂不带你城里去享福么?”
“哪能,哪能。”桂桂爹憨憨地笑。
只有夏敏天楞楞无言。桂桂斟酒,一分神,酒从壶口孟浪倾出,荡漾在油乎乎桌面,惹得邻坐老者黑黑嘴唇簇成圆圆吸盘,嘘嘘作声吸尽。夏敏天方悟过神,去接抹布。
恰恰这一杯倾杯时,桂桂紧喊一声“爹”。便又放下,却又耐不得一屋呼声:“罚酒罚酒,岂能败了规矩。”却又无可奈何复提起。
校长的目光投向夏敏,大张、鲍老、吃的看的,一齐射出眼光,齐束束射过去。
夏敏天白的脸更白,却款款排出三个酒杯:“请。”
引出排山倒海叫好,且燃亮点点星火于诸眼。
桂桂不再喊爹,转过去:“夏老师,我代你喝。”
“不。”
也学支书,倒入一茶盏,一倾而尽,而后送长长竹筷挟住一圆圆花生,妥妥送进嘴。
看见许多嘴巴启合,感到眼酸且眼皮重;桂桂你脸好红,红得如霞染夕阳。
春日远足,泼辣辣桂桂骤然腹痛,毕露出娇羞女子态,揉不得,驮不得,只能陪她慢慢走。
其时黄昏,红红太阳急急坠下去,留缕缕积云。走得寂寞,桂桂问:“终究日出距人近,还是日中距人近?”
“日中。”
“因为近者热而远者凉。”
“日出绝绝凉凉,几日中如探汤?”
“不。因为水汽……”
一声发喊,猛听得一首热烈夯歌:
“一个夯坯哟——四人举罗!
一个妹子哟——四眼追罗!
妹子奶房哟——赛葫芦罗!
妹子屁股哟——比磨盘罗!
……”
堤旁三四五六汉子,裸肉凸凸疙瘩,围一二个夯坯,骨碌碌盯着俩人唱。
夏敏天立时脸红耳赤,但偏作出可掬糊涂相,喋喋地:“因为,因为水汽……”
桂桂扑哧一声忍不住滑出喉咙,很大摆动地赶上步子:“不哩,才不哩!村里老人说,月亮是一个胆怯的伢子,太阳是一个勇敢的妹子,太阳满世界寻找月亮,知道他每个晚上都要被夜吞没,一到黄昏,太阳便睁大哭红的眼,一埋头扎进夜……”
于是夜幕便突然降临,夯声也显得十分遥远,讲的听的都不语。
夏敏天蓦地加快步子,一阵风惊醒桂桂。
“宋桂桂,你不疼了么?”
“不疼,我不疼,我恨哩!”
真的不疼,运动员速度赶上夏敏天,睬也不睬,扎进了茫茫夜幕。
自此,见着夏敏,再也不多话。
已是散席,老师都没倒下,纵然一个个醺醺然,都揖手致礼作别。
夏敏天腿有点沉重,磕在凳上,不疼;脑子却清醒,清醒如门外吹进的夜风。
你过量了,你逞能!
我?
你醉了,我要你留下,最后走。
不,我不是醉。
你不是醉也该是醉。
不。我没醉,我不能醉。
夜好静,曲曲折折堤埂在河边投入朦朦胧胧暗影,谁家不曾夜归的鹅在河心洲响亮一“嘎”,震撼了夜。
庞大的鲍老突然地嚎起来,一个挺尖的高音,便瀑布般泻出五味食物,夏敏天和大张奋不顾身抱住鲍老。
“那一年,我们说好做一辈子乡村教师,只一年,她就走了,返城一去不回……罚酒三杯,三,并非三,泛指多……矣!”便又是一道瀑布。
“我不难过,真的,她属于城市,不属于这里,你,小夏,也不属于这里。我高兴……罚酒,罚酒三杯。”
七手八脚抬进单身宿舍,夏敏天回去,不能睡着。
发私信
发 给:艾夏365
内 容:我知道,你早已拉黑了我,我还是想告诉你,文艺男已不文艺,支教青年夏敏天回城了。
我去年买了个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