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我不吃活物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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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丁良才走进第三家木工板店,直截说,你别跟我玩虚招,报个一口价,老板一沉吟,报出的价格依然让他在心里跳起双脚都够不上。丁良才无奈地叹口气,报出一个价,老板谦卑而委屈地笑着,再报出一个价,几个回合下来,越来越接近理想的价位了,丁良才却失了兴致,不想和老板玩了。又不是******和范伟在电视里抬价逗乐子,那两位逗的是银子,这建材店老板愚蠢到以为人人都能逗银子,让丁良才觉得这游戏没意义。

其实是丁良才还没到出手买材料的时候,新房子的钥匙是拿了,但装修的钱还没着落,丁良才是奉老婆之命做市场调查,丁良才准备了一个笔记本,里面详细记着同一种材料在不同装饰城不同店家的不同价格,所谓有比较才有鉴别。新房子是公司的福利房,丁良才是鸿运开发公司的办公室主任,前几年这城里的房子卖疯了,你造得快赶不上卖得快,想不到忽然间有一天这市场居然也会冷,经济危机了,售楼部里连个人影都觅不着了。老板着急,急了就搔那只留了发茬的脑袋瓜,一抓挠,居然给丁良才们带来了福音,老板决定把卖剩的几十套房成本价卖给公司中层以上管理人员,大伙都担心房子卖不动要裁员降薪了,没想到屎里扒拉颗香豆子来。其实这豆子闻着也不能说香,卖剩的房子都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不是顶层就是底层,不是朝向不正就是布局不合理,但这价格摆在这呢。只有丁良才的那套房子模样周正,多层四楼,三室两厅,坐南朝北。凭什么要给丁良才呢,老板对丁良才说是因为你小丁马前鞍后劳苦功高。老板对其他人说,这房子是一个客户退回的,胡说这房子风水不好,考虑到老同志讲究年轻人豁达,所以给了年轻的丁主任。老板后面这番话传到丁良才老婆耳中,老婆居然也信以为真,跟丁良才嘀咕了几回,丁良才哈哈大笑说,策略,这是老板的策略你知不知道,房子好才是硬道理。老婆这才心中释然。

丁良才步出装饰城大门,抬头寻找公交车的站台,老板在会上表扬过,说丁主任自己管着十几辆小车,自己出门办事一般都只打出租,不像有的中层恨不得出门买包烟也跟办公室要车,老板不知道,丁主任连出租车都不打,只坐公交车,那些在财务部报销的出租车发票基本上是丁良才捡来的或跟人要来的。丁良才确实是个会过日子的人。回去的公交车站台在装饰城大门对面,丁良才一迈腿,一辆黑色私家车挡到他面前,他想从车尾绕过去,那小车存心跟他作对,后退着又拦住他,丁良才正要骂娘,车上驾驶位上有一个干瘦的男子冲他喊︰“丁主任,请上车,小弟恭候您多时了。”

居然是陈律师,丁良才在心里骂了一声,今天怎么撞到鬼了,丁良才下意识去摸口袋里的手机,心一凉,果然丢了。陈律师说,手机没在身上吧,我都打了一百遍了,关着呢,先上车说话。丁良才犹豫要不要回头去寻手机,一想都被人家关了机,肯定落在小偷手中了,头一低上了陈律师的车,关车门时手就有些重,陈律师说怎么了,手机丢了吗,丁良才说,碰到你等着我,还能不触霉头。陈律师说,让您说着了,你们第三项目部出事了,人从脚手架上掉下来,正掉在压路机滚轮下,来不及刹车,脸嵌进了路面被抹成一张展平的画纸一样。丁良才说,天,这一个属“超死”,赶紧送我去工地现场。

“超死”这一说是从计划生育“超生”俩字衍化而来,是业内项目管理人员的专用术语。每家建筑公司的事故死亡率都直接影响招标投标打分和资质验审,为此每家公司内部都有事故死伤的限制指标。“超死”不能上报,只能与死者家属私了。这是身为办公室主任丁良才的份内工作,丁良才不敢懈怠。远远看去,第三项目部工地的大门敞开着,丁良才不禁骂了一声刘大宝的娘,刘大宝是第三项目部的经理。陈律师说,这刘经理太大意,防火防盗防记者,这种时刻尤其怕记者闯进来,怎么敢大门敞开呢。丁良才说,刘大宝还得加一 “防”,防陈律师呵,话音刚落,车一个急刹,工地大门后站出来两个头戴安全帽的小伙子,一人一根大棒拦住了车,丁良才忍不住又骂了一声刘大宝的娘,这次骂声后面的内容其实迥然,是表扬刘大宝的娘生出的儿子厉害,陈律师听出来了,附和说刘经理的弦外松内紧呢。

丁良才一下车,迈腿就到了工地,七月的阳光火辣辣的不让人睁眼,工地上机声隆隆,搅拌机升降机的响声变成了一种夸张的蝉鸣,震得人的耳膜生痛,工人们正井然有序地作业,看不出任何出过事故的迹象。丁良才见俩工人一前一后抬着水泥走过来,忽然在路上绕了一个弧形弯,看那路上新填的土平坦着并无障碍,他心里就明白那俩人是敬畏死者的亡灵呢,那肯定是事故现场了。刘大宝活儿做得干净利索,丁良才远远看了一眼那截路面,转身去了刘大宝的项目经理室。

死者是与丁良才同县不同乡的农民工,名叫沈事,刘大宝说好在这死鬼没有拖累,三十大几了没娶上老婆,几个兄弟都分出去过了,就一个老爹守着他过。丁良才不这么看,沈事活得好好的他那几个兄弟没事可以互不招呼,沈事出事了他那几个兄弟肯定不省事儿。再说,老板怕的就是老家的民工出事,对老板的家世知根知底,要赔偿敢狮子大开口,抵得外地的民工死几个的价。死鬼已拖到殡仪馆,用冰棺材盛着,这小子死了倒享福了,刘大宝说的时候对那里的凉快竟露出几分羡慕,丁良才说关键要把死者的脸整好,别让家里人看了伤痛。那可不容易整,你是没见着那脸,花多少钱都整不出一张完整的脸了,刘大宝说。丁良才有几分生气,整不出你也得整,你派人告诉那里的化妆师公司不惜代价。丁良才知道,这钱千万不能省,要考虑到死者亲人的心理承受能力,实际上也影响到他们报价赔偿款时的心理。

估计明天上午沈事的家人才能到达这里,丁良才嘱咐刘大宝一定要把他们留在这里,不能让他们找到鸿运公司总部去。丁良才走出塑板搭建的活动板房项目部时,又停下来说,把你这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转移走,尤其电脑和工地的技术资料,这里只能留一点破旧的桌椅,多弄一点一砸就破碎的塑料桌椅来。

陈律师的车还在那里等着,丁良才一上车他就递上一个新手机,原来他没闲着,只一会儿工夫就把手机和新卡办来了,丁良才把情况一一向老板通报了,老板只说你全权处理就挂了线。丁良才说这机子多少钱,陈律师说你先用了再说价吧。丁良才说你怎么比天上的秃鹫鼻子还灵,电视上说只有那东西能闻得到几十里外的尸体味。陈律师不生气,一手扶方向盘,一手朝丁良才的手心比划起来,丁良才看了一下自己的手心,用手指回了一个数字。

陈律师本来就不是正式律师,喊他“律师”是乡下人尊称他,进城之前他在乡司法所做临时工,进乡司法所前他在牲口市场做经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