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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木木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金宝从城里捎信来让他去跟他挣钱,那时金宝还没大发,只是带了几个人在马路上做“游击队”,主要是干家庭装修等鸡零狗碎的散活,木木有几分心动,爹拦下了他,拦下他的是爹的那几句老话,谁折腾能折腾得过自己的命呢?

木木承包下村里的池塘,池塘放养的是莲藕,夏季卖一季嫩鲜藕,冬季卖一季脆沙藕,木木一家的日子过得很平安。去城里打工的村里人回来,人人显摆得像捡了金元宝。木木心里有了痒痒虫,爹只用嘴角一撇便把那虫灭了,你只看见人家穿鲜的戴亮的,你看不见的是在那工地上死了的残了的,人各有命呢。木木想想便罢了,人家盖楼木木家也盖楼,人家盖三层贴瓷砖,木木盖二层抹洋灰;人家娶媳妇木木也娶媳妇,人家的媳妇只能在家晾着木木的媳妇天天在怀里搂着。后来媳妇给他生了个胖小子,木木便更舍不下自己的小家了。

木木没想到,木木进城的心思死了,媳妇进城的心思没死心过。媳妇名字叫小香,有一天留下一张纸条儿跑了,说她不想守着这种没出息的男人过一世,她要到城里去追寻她的“幸福”,木木知道这都是电视剧看多了惹出的祸,有人说小香是觅从前的相好去了,那相好在南京城里打工;有人说小香是被城里那来收莲藕的男人迷上了,进南京城做他的二奶去了。木木的心思乱了,他就是舍得下小香,也没法舍得下儿子。儿子才一岁多,刚刚能摇摇摆摆走路,刚刚能奶声奶气喊他“爸爸”,他闭上眼脑子里全是他肉呼呼的儿子。

木木进城寻找他的老婆和儿子。

木木进了南京城,就像一只蝌蚪游进了大湖。木木正好卖了一季莲蓬和嫩藕,手上有一千块钱还多,木木不知道南京城里有多少工地,木木想,我一天跑一个,从夏天跑到冬天,总能把小香和儿子找着了吧,木木在长途汽车站出口傻了眼,满眼都是脚手架,满眼都是大塔吊,南京整个是个大工地。木木手里拿着小香和儿子的照片挨着工地问,遇上面恶的人他不吭声,遇上面善的人他多打听几句,渴了在工地上灌一肚子自来水,饿了街头买个一块二块钱的盒饭,困了在车站码头大厅打个盹,口袋里的钞票一天天少,那娘俩的影儿也没见着。天一天天冷了,木木身上还穿着单衣,从商店的橱窗玻璃旁走过,木木已经认不出自己,稻草一般胡乱的头发,萍根一般蜷曲的胡须,脏得油光锃亮的外套,人已瘦成了一个衣架。木木决计只能回去,一塘的脆沙藕等着他,他得赶在春节之前把塘水抽干,把藕挖出,才能卖上一个好价钱,才有钱明年春上来南京接着找儿子和小香。木木在一家饭店要了一菜一汤一碗米饭,盘算着理一个发买一件外套的钱还凑乎,木木不想像个乞丐一样回家,那样子会让爹娘看了眼酸。木木吃完了掏钱夹付账时,口袋里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木木慌得站起来掏其它口袋,凳子撞倒了都没顾上扶,所有的口袋都一无所有,老板早就被凳子的动静吸引过来,笑咪咪地说:“先生,你没带钱?”

木木脸红了,木木说:“带了的,带了的,可现在没了。”

木木只觉得有风从眼梢刮过,清脆一响,右腮帮子火辣辣地痛起来。木木将拳头捏得硬如螺壳,木木生性少言,又是独子,爹怕他受人欺负,十几岁时便传给他一手好拳脚,大湖旁边长大的男人,谁都有几招绝活,解放前是为了防大湖里的湖匪,解放后是为了过年闹社火时比高低博彩声,木木的拳头恐怕老板连一下都消受不了,但木木吃了人家的手软,木木只是说:“你凭什么打人?”

看热闹的人们围了上来,看木木的眼神都是鄙薄,好像木木真是吃白食的货,老板愈发有了兴致:“凭什么,就凭你吃了我十块钱的饭菜,你挨一巴掌值十块钱你还嫌亏不成?”

木木又羞又恨,捏着拳头哆嗦着说不出话。有人走上来替他说话了:“老板,你觉得挨一巴掌得十块钱赚了吗?我给你机会。”

老板感觉到来者不善,说:“我是说这些农民工,他们一天也未必能挣到十块钱。”

“那你一天赚多少?一百?二百?五百行了吧,一下五百,木木,给我刷他一百下,我们农民工力气总不比城里人少。”

金宝说的是京腔,木木还是看出了是他的金宝哥,木木捏紧的拳头散了,眼泪不争气地涌了出来,像是受欺负的孩子遇到了爹娘。那老板想退,后面早有金宝的俩跟班挡着,金宝说:“木木,他怎么抽的你,你给我怎么抽他,我就不信这城里人的脸皮比咱农民工的手掌还厚。”

老板吓得脸上失了色,双手一个劲地给金宝作揖,说:“老板您放过我,我有眼不识泰山,我也是农村人,来城里寻个温饱,您千万大人不计小人过。”

金宝说:“你以为你腰包里有俩钱撑着就是城里人了?呸!唬了半天你也是刚从稻田里拔出的泥腿子,老鼠插大葱装象,耽误我和我兄弟的时间。”

金宝把木木带到了他的开发公司,公司在新街口的二十层楼上,金宝的办公室大得像个篮球场,金宝问他咋来南京了,木木不吭声,让老婆给踹了这事怎么说得出口,好在金宝的办公室里电话铃声不断,金宝一边夹着话筒,一边喊进来跟班,让木木跟着先去理发、洗澡,换上金宝的衣服。木木焕然一新地回到金宝的办公室,金宝正拎着包往外走,金宝打量了一眼木木,说,这才是我们村里的帅哥,吩咐跟班给木木安排好食宿,匆匆走了。木木心里感激金宝,但又不想多添金宝的麻烦,第二天一早,便去车站买了票回家。

木木在长途公共汽车上想,金宝哥比城里人还像城里人了,坐的那车,住的那高楼,只怕许多城里人都眼热呢,可金宝哥偏偏只说自己是乡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