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江入大荒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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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三宝第一个电话打给了陈春花,三宝说,我要见你,现在。

春花说,想我了?

三宝说,出事了,我的船沉了,老婆人没了。

这事可不能开玩笑。春花说,我现在在铜陵,和郑总在登山。

几天前还在游艇上,怎么一下子就到了铜陵?这白脸带她去深山老林中找什么乐子?三宝现在顾不上去问,三宝说,我得见你,这保险怎么赔,我不懂。

春花说,保险的业务我也刚代理不久,是郑总和保险公司洽谈的,可能还得请郑总出面打招呼,我请示一下郑总,他要是肯见你,你就赶过来。

一会儿,春花回电,说,你来吧,郑总同意见你,我把我们的位置用短信发给你。

三宝带了保险文件,又借了月香的手机,那上面有船沉的镜头。他打了一辆出租,直奔铜陵,心中惴惴不安,白脸会去帮他打交道吗?保险公司会认帐吗?

三宝认识白脸是在一个秋天的下午,太阳懒洋洋的,把人也晒得懒洋洋的,三宝在白脸的游艇上逍遥后坐在窗边抽烟,窗口正对着前甲板。前甲板半个篮球场大小,四周插着缤纷的彩旗,船板涂的是浪花白的白漆,中间撑着一柄花色鲜艳的遮阳伞,伞下是一桌一椅,椅上没人,人蹲在甲板上,正侍弄着一台机器,那机器已被开膛破肚,但三宝一眼看去,还能看出是台小型船用柴油机。

修台柴油机,还用得着把机器弄到甲板上,三宝觉得这人笨得可以。

三宝走到甲板上,想看看这人怎么摆弄机器。刚靠近,那人头也不抬,就骂了句,没长耳朵吗?叫你们滚得远远的,别影响我。

这机修工排场大,脾气也大,三宝后退了几步,悄悄站住。

这师傅不像是在修机器,倒像是小孩子在捣腾玩具,他将拆开的零部件一一摆开,动作很谨慎,拧镙丝时在扳头的虎口还填了塑料皮,拆下来一个零件会用棉纱沾上机油擦试一遍,举到眼前在太阳光下照一照,倘若有污渍,甚至会孩子气地凑到嘴巴前吹一吹。三宝觉得,他简直是女人绣花,三宝看着都替他着急。三宝迈步要走,那人却喝住,过来,五号扳头。

他屁股对着三宝,却知道三宝没走远,三宝从他的工具箱里把五号扳递给他。中号环垫,

他又说。三宝赶紧把中号环垫递上。

这师傅把三宝当成打下手的徒弟了。三宝也看出这台船用柴油机有些与众不同,是少了什么还是多了什么,一时也说不清,索性等他装完了再打听。三宝眼追着他的手,不等他开口,就将他要的工具递上。有一回,干脆把他下一步要装的机器零件也递上。没想到他一下子翻了脸,放下,放在原来放的位置!

他转过脸,问,你是谁?

这人额头和鼻尖上顶着油污,下巴上有黑乎乎的指印,像是挨了谁的耳光留下的青紫,眼光却凶狠,三宝不敢笑,说,我是固城船队的。

他的眼光柔和了,说,我说呢,怪不得用着这么顺手,我还以为是我手下的人开窍了。做过轮机工?

三宝点点头,说,您是——

他用棉纱擦擦手,我是郑守志,就是你们背后喊的白脸。

三宝慌忙说,啊,您是郑总,我是拴钱的弟弟三宝,我有眼不识泰山,打搅您了。

白脸说,你是个不错的轮机师,拴钱有个能干的老弟。来,我们继续干。

接下来,白脸变得亲切了,介绍说,这是一种智能型船用柴油机,它采用了最新的以共轨燃油喷射方式为基础的全电子控制技术,大幅度减少了机械部件,取消了凸轮传动系统和机械换向系统。它的燃油喷射、排汽阀启闭、启动换向、气缸润滑及平衡都由计算机通过液-电伺服系统控制,因而具有良好的可靠性和灵活性,一旦有故障,计算机马上能显示故障所在的部位。

白脸说,机器越造越先进了,光靠听声音、看排气已经落伍了。只是这电子系统难缠呢。

机器装好,白脸一招手,立即有一帮人走上来,白脸拍拍机器说,进仓库。那帮人立即用绞绳捆绑起来,白脸说,慢。又在捆绳处垫上塑料皮。

三宝说,郑总,机器修好了?你不去开机试一试?

白脸说,它本来就没坏,我是拆着玩。凡事得在出问题之前先摸清,否则真出问题了你就只能干瞪眼。

白脸说,小伙子,谢谢了。我的仓库里有各种船用柴油机,你要是有兴趣,下次可以带你去参观。

白脸走了。敢情这白脸就是一个把机器当玩具的大小孩?一点也不像人们传说中的凶神恶煞。一个做大事的人热衷于纠缠一堆铁疙瘩,三宝心底里有些小瞧他,这样一个人能在长江里打下这么大的江山,我三宝为什么不能?彼可取而代之也,三宝不禁想起中学课本上这句话。

他不知道,这句话白脸当年曾对他哥哥拴钱说过,陈拴钱听不懂。

三宝并不敢真的小瞧白脸,白脸是棵大树,三宝现在只是树下的一只蚂蚁,三宝明白,只有投靠他,依靠他,自己才有出头之日。

三宝第一个目标,就是要当上船队老大。三宝目睹了大哥陈拴钱披上围巾的那一出戏,发现决定船队老大上或下,都只是白脸一句话的事。三宝必须向白脸证明自已比大哥更有能耐更加忠诚。

天道酬勤,三宝偷听到了拴钱和罗老大的一次通话,拴钱接听手机,却忘了关对讲机。三宝觉得有必要在白脸面前亮相了。

只是三宝联系不上白脸,白脸的电话号码不可能给三宝这样的普通船老大,这倒也不难,可以从拴钱那里弄到,但这显然没有当面汇报有效果。三宝想到了春花,如果春花答应带他去见白脸,这说明春花和白脸关系确实非同一般,那么可以借春花这块跳板找到更多接近白脸的机会。如果春花拒绝,也不是坏事,说明春花跟白脸没有那一腿,三宝真的可以打她的主意。

春花说,你真的有大事要见他?

三宝说,非常非常重要的事。

春花说,他现在不在船上,在岸上。

三宝说,那你带我到岸上找他。

春花说,没有预约,郑总是不见人的。

三宝说,那你替我预约一个,求你。

春花说,就你?预约了也没用,最多接个你的电话。除非……除非我直接带你去。

看来这****真的和白脸有特殊关系了,可现在顾不了许多,三宝好话讲了一大堆,春花答应了。

乘小艇上了岸,春花领着他上了码头,这是传说中的江口村。谁都知道,白脸允许船户在长江里寻欢作乐胡作非为,却不允许船户上江口村撒野的,春花却一路通行无阻。村中间是条马路,打扫得比城里的大街还干净。到了一家高档宾馆,门牌上挂的却是村招待所。按说白脸这么大的公司,完全可以在岸上盖幢大楼办公,可白脸没盖,只是在这楼上租了几个房间。狡兔三窟,白脸游船上也有办公室。三宝想,八成是因为他这些年在江湖上仇家太多,怕人报复,所以才居无定所,行踪诡秘。刚进大厅,立即有两个着灰衣服的人迎上来,见了春花,打量一眼陈三宝,闪开。电梯到了顶楼,门一开,又有两个人迎了上来,见是春花,也点点头放行。

白脸住的是一个套间,客厅里摆着沙发电视,白脸蹲在沙发上,旁边放着一个竹匾,匾里盛着钢针和毛线,白脸专心致志地在结毛线。春花和三宝进了门,白脸起了起身,一个线团随即滚到了三宝的脚边,像是赶来迎接他。三宝没想到白脸竟然喜欢做这种女人活计,男人结毛衣,三宝见识过一个人,是他县中同学的父亲,同学身上的毛衣都是他父亲结的,他父亲是个外科医生,据说结毛衣能锻炼手指的灵活性,但这也不能让固城的百姓认同,男人就只能做男人的事,同学的父亲成了固城街头巷尾的笑料。白脸是三宝遇见的第二个结毛衣的男人。

见三宝跟着,白脸有些意外,朝春花挥挥手,春花退到了门外。

白脸说,怎么?想看我仓库里的机器了?

三宝说,不是。我有事向您汇报。

三宝说,陈老大和罗金宝勾结,在固城湖湖堤上投资一百多万造了一艘加油船,陈老大投了三十万。我亲耳听见罗金宝在电话中跟陈老大借三十万,陈老大答应的。

白脸手中的钢针不停地穿插,抬头说,究竟是投资还是借款?我听着是借款。

三宝镇定下来,说,反正是他俩的钱造了加油船,要进长江来经营。到时候固城船队好多人都得到他们那里加油,毕竟是老乡,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

白脸停了手,说,你不是陈拴钱的亲弟弟吗?

三宝说,我首先想到的是您郑总的威严要被侵犯。

白脸笑了,白脸说,我明白了,你想要得到什么?想得到我手里织的这条围巾吗?

三宝心中窃喜,这白脸太聪明了,可三宝嘴上说,不敢想。

白脸的双手又忙活起来,忽然说,春花,进来。

春花进了门,白脸把三宝撂在一边,说,春花,你帮我插几针。春花接了针线,显然不怎么会,插了几针,错了,毛线打成了一个结。白脸说,放下吧,你看,就是结毛线,该上针就上针,该下针就下针,不能错了章法。我说过,不能随便带人见我,你没听进耳朵?

春花的脸一下子白了。

白脸递给她一根银色的钢针,说,我不愿看见你流血,哪怕是一滴血。你到我沙发后面去,我不想看。

三宝看见春花走到了后墙,把左手掌贴在墙上,右手犹豫着举起了钢针。

白脸说,速度要快,三宝应该知道,速度就是力量,速度快才能一下子到位。慢了就不是插,是钻,会痛得多,要不,三宝帮一下她。

春花坚决地说,不要!手起针下,左手就钉在墙上。手臂不停地抖动,墙上掉下很多墙皮粉尘。

三宝不自觉地捏紧了左手,他觉得自己的左手掌剧痛不已。白脸果然歹毒,无毒不丈夫,他居然连自己的情人也不饶过,莫非他怀疑我和春花有什么私情?这一出是演给我看的,那么,自己也不会被放过,只会更惨。三宝吓出了一身冷汗,赶紧说,郑总,我先走,我走了。

白脸抖了抖手里的毛衣,说,陈三宝,你的眼晴有毛病,我织的不是围巾,是一件毛衣。你这身架子倒和这件毛衣相配,我也正发愁这毛衣该送给谁可惜你白长了这副身坯。

半个小时后,三宝在大厅里等到了春花,春花捂着掌心走出了电梯,三宝说,他怎么会对自己的女人也这么狠?春花说,放屁,我是他表妹,我娘是他娘的亲妹妹。只要是他公司的人,谁的手背上没被那钢针扎过洞洞?

陈三宝赶到指定的地点,那真是长江边的一个山脚,一字排着几顶帐篷,春花通报了,白脸从帐篷中走出来,拍拍三宝的肩膀,说,小伙子,节哀顺变。

三宝心中一暖,掉出了几颗泪。

白脸说,你放心,我会联系保险公司的。这是我们代理船舶保险后赔偿的第一单,我们肯定会做得让你满意。你和春花先回去办相关手续,我马上跟他们老总打招呼,得开个好头。

春花上了三宝租的小车后座,开出几里地,三宝喊“停”,从副驾位下来也坐进了后座。车继续前行,三宝一把抓住了春花的手,春花任他握着。

春花说,我表哥是个“驴友”,喜欢登山野营,他打算这两年把长江边上的山都登一遍,顺便考察长江两岸的环境,表哥说,占山要观水,占水得看山。

春花,你得帮我,我现在只有你了。三宝握紧春花的手,又说,郑总爬山带着随从就够了,带着你做什么?

春花顿了顿,凑上三宝的耳朵,呼出的气息弄得三宝耳根痒痒的,春花告诉了三宝一个秘密。春花的表侄儿,也就是白脸的儿子,名叫郑小波,是白脸的命根子,中学读的县中,大学考的是北京的重点大学,以前只要谈到儿子,白脸就满脸光彩。大一没读完,小波中途回江口村,居然偷偷摸到游船上去了,自然被抓住,还挨了揍。挨揍他倒没计较,没想到的是他的宝贝儿子读书读傻了,他目睹了白脸的一些作为,与白脸闹翻了,说什么他花的每一分钱都带着血腥,他为有这样的父亲感到耻辱,书也不读了,到大山中去做什么志愿者,说是为他老子赎罪。白脸这几年一直在找这个儿子,前不久刚有了一点线索,说在长江边山里的一个小学教书。这才是白脸登山的真正目的。

三宝摸着春花手背上的伤疤,说,告诉我这些,你不怕手上再扎几个洞洞?

春花说,活在这世上,总得有个人说什么话都不需要提防,我选的这个人,就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