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江入大荒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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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栓钱的船刚刚靠上,嫂子月香就跨上了老三的船,她一迭声喊老三老三,老三应了,月香就扑过来,黑暗中一双软乎乎的大手从他头上摸到身上,放心了,说他们没动你。老三的眼里就有了泪意,幸亏在黑暗中没人看得清楚。

嫂子在老三的心里,就相当于母亲的位置,尽管月香比老三大不了几岁。老三上船时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月香买菜总是大鱼大肉菜篮子满满的,月香烧的红烧肉,老三一口一块,月香喜滋滋看着,不停地给他挟菜,有时错过了码头,没买上大菜,月香就会在船尾垂一根长钩,钓上一条条浑圆的江鲲子,用香油煎得焦黄,挟给老三说,委屈咱老三了,吃肉的年龄,没大肉咱烹点小鲜,老三从小没娘,是跟着爹和哥两个男人长大的,爹和哥从来只晓得埋头扒饭,抬头挟菜,菜在碗里搁着,要吃自己伸筷子。老三就特别跟月香亲,有一回栓钱跟女人闹起来,伸手要揍女人,老三不声不响地接过他的手臂,一下子就拗到了背后,栓钱痛得嗷嗷叫,说你小狼崽子喂大了要造反了。月香说,老三,你放开他,他是你哥。老三不放,渐渐往上抬,栓钱挣脱不了,只能跟着踮起脚尖。月香跑进厨房拎来一把菜刀,对着老三的膀子,说,老三,你再不放手,我这一刀可就下来了。老三惊愕地看一眼,放了。栓钱突然笑了,说,看来知道疼嫂子的,是我老弟。月香说,老三,我是他的女人,该着挨他打受他骂的,就是我被打死也是他的鬼,没有谁能管得着。老三丧气地看了看月香转身走了,栓钱一边甩着那只弄痛的手,说,我们兄弟之间动点手脚没什么大惊小怪,牙齿也会碰着舌头,你何必舞刀弄棒的。说完嬉笑着,另一只手伸过去捏了捏月香的****,月香一把打开了。话虽这么说,栓钱从此没动过女人一个手指头。

老三的衣服都是月香洗,包括背心短裤,船上人没那么多讲究,老三将所有脏衣服一团就扔进月香洗衣服的脸盆。以前这三个男人的衣服都是爹一个人洗,爹马虎,洗不干净,一件白衬衣洗不了几回就变成了灰的,再洗几回就变成了黑的,爹干脆给三个人买衣服专挑灰的黑的买。嫂子不一样,月香每次上码头都挑新潮的衣服买给老三,把老三打扮得像是城里的大学生。月香说,不就几百块钱一件吗?多装几吨沙就有了。老三说,嫂子,这在船上穿了给谁看?穿什么都一样。月香说,给嫂子看,咱家老三要脑子有脑子,要身材有身材,凭什么不穿好衣裳?月香洗的衣裳那真是叫干净,看上去清清爽爽,嗅上去扑鼻的肥皂香。

老三本来睡在大哥和月香对面的房间,船上的房间是不装房门的,为的是发生意外时能够快速逃生。半夜,老三常常被哥嫂弄出的响动惊醒,月香的呻吟常常使他想入非非,老三的手就会情不自禁伸到裆间,将身体里的东西鼓捣出来了才能睡去,鼓捣不出来就睁着眼睛胡思乱想到天亮。倘若天亮了那东西还硬着,老三的裆间就撑得像把小伞,老三出门就佝着腰像个小老汉,月香见了就忍不住捂着嘴角笑,却不点破他。其实老三也知道,怎么瞒得过月香?那些短裤上的脏东西都是嫂子一次次清洗的。

老三婚后闷闷不乐,像是变了个人,问他,也不肯说出个究竟。一次喝醉酒后,老三抱着月香的手嚎啕大哭,嫂子,我不要那个女人,那是个破货,结婚那天我才知道她根本是个****,一滴血都没见,还死不交待是哪个男人。月香安慰说,老三,你就在乎那层皮?是人谁能不犯错?你得原谅你的女人,大风大浪都能扛得住,就扛不住那薄薄一层皮?老三说,嫂子你不懂,那是个原则问题,关系到我做男人的尊严。月香说,我不懂?我只晓得少了那层皮,不影响生孩子,不影响过日子,做男人不能小肚鸡肠。

老三是个有钻研精神的人,他发现,栓钱和小小碰了面总是怪怪的,但是,蹲守或跟踪,都抓不到一点把柄。老三苦闷,头上这顶绿帽子谁给他戴上的,他得奉还原主,否则他就不是陈三宝。倘若是老大,他欺负的不仅是他老三,还欺负了嫂子月香。老三盘算,和他同仇敌忾的就是月香。可月香听了,却翻了脸,说,亏你想得出来,你怀疑一百个人你也不应该怀疑到你大哥头上,你大哥是什么人,我比你清楚。老三冷笑着说,这种事发生了,最后知道的往往是你我。月香说,就是真的又咋了,你还想在我身上捞回去不成?老三大着胆子说,有什么不可以?一报还一报,再说,船上的女人本来不分你我。

月香知道他说的是怎么回事。按解放前的规矩,船上的女人是可以共同享受的,即使是船老大的女人也不例外,船老大的女人越好看,愿意上船的水手越多,就像那年代的梨园行规,再红的旦角也有义务陪琴师睡觉。可是共产党一来,船都归了公家,加之文化革命一闹,那些行规都烟消云散了。即使改革开放,船又到了私人手里,水手们也只能暗自憧憬。

老三这么厚颜无耻,激怒了月香,月香抬手扒掉了上衣,白生生的身子立在三宝面前,凛然说,陈三宝,只要你认陈栓钱是你亲哥,我今天就给你睡了。

陈三宝却被月香的气势一下子吓住了。

月香穿上衣服,将扣子一一扣好,说,陈三宝,你记住,机会我给你了,是你自己不敢,是你自己没这个胆。就是栓钱跟小小真有什么,这事也扯平了。往后你是喊嫂子,还是月香,你自己惦量。说完,“咚咚咚”上了扶梯,扔下老三走了。

老三再碰到月香,是栓钱和月香在船头上整理油布的时候,老三驾着小艇从岸上来,不敢抬头,老远,老三就冲着月香大声喊了一声“嫂子”,却没有下文,嫂子“哎”了一声应了,栓钱说,你们这是哪一出?天天见面喊得这么热乎。月香用手抻直油布上的皱折,说,你这个哥当得好呗。

沈宏伟已被扶上床板,小小用冷毛巾帮他擦身,沈宏伟一会儿就醒了,他的后脑勺上起了个大包,身上青一块紫一块,沈宏伟咧嘴笑笑,说,没伤着要害,我倒下去时头晕着,潜意识还知道该护着重要部位,在信用社防盗抢演习时练过的。小小说,八成你是装死哩。这是沈宏伟上船后小小当众与他说的第一句话,并且是当着陈三宝的面说的。

小小这****是在向陈三宝示威,不错,沈宏伟这窝囊废关键时刻做了一次英雄,这确实让陈三宝没想到。这个在岸上霸道惯了的家伙到船上成了陈三宝猫爪下的老鼠,一肚子怒火撑了他的胆。可陈三宝看不起这种匹夫之勇,这不是拿鸡蛋往石头上砸吗?要是那帮江匪手段毒辣一点,沈宏伟只怕已走在黄泉路上了。陈三宝冷冷一笑,打算到机舱里继续修他的柴油机。

陈拴钱查点人头,少了罗根水,老三说,根水是自己提出跟江匪们去取钱的。

小小说,根水不掏出银行卡,那帮瘟神你能送得走?赔上自己的老婆不心疼,砸了你的船就要了你的命根子了。

老三说,我就指望他们把我的船砸了,最好弄沉了,我明天就到保险公司领钞票去。

拴钱喝住这俩口子,说,根水这伢子不晓得深浅,交了钱不知道还会不会被难为呢。说着心里却一惊,根水若是真的探出个究竟,自己怎么解释得清楚?

拴钱仔细一想,这股江匪肯定不是白脸的人,白脸要对老三下手,至少得跟拴钱通个声气。不是白脸的人,根水就找不到真相。这个世界要是什么都能水落石出,长江的水早就载不下这许多船。

大概是一年前,白脸专门留拴钱喝过一顿酒,白脸说,拴钱,我最近手头紧,想跟你借点钱。

拴钱想也没想,说,大哥肯向我开口,是看得起我,只要我掏得出,没问题,你说个数字。

白脸盯着他说,三十方,多一分不要,少一分不行。

拴钱端酒杯的手停下了,拴钱知道白脸不是要借钱,是在敲打他了。白脸什么时候缺过钱?缺钱也不缺这三十万。拴钱说,大哥,你都知道了。我也不敢隐瞒,我是借了三十万给罗金宝。我知道,你不是借钱,是怪罪我了。

白脸说,是朋友都该帮一把,何况你们是老乡,兄弟是个义气的人,这点我敬重。你既然明白了,我也说白了,我不是真要借钱。我们也是亲如兄弟,我求你给办个事。我有个亲戚是水手,找我给他寻个事做。罗老大现在两头跑,听说船上缺个水手,你出面,帮他去找罗老大,应了这份差使。

拴钱只得答应,那水手就是爬虾。

喝完酒,白脸说,我等到现在你也没开口,你怎么就不打听一下你这事我怎么知道的?

拴钱说,大哥,满长江都是你的耳线,我不怨谁。

白脸说,在长江里,萍水相逢未必不亲,同胞兄弟未必念情。出卖你的人就是你家老三陈三宝。

拴钱沉默,叹口气说,只怪我做大哥的管教无方。

白脸说,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这是水里的规则。你不吃别人,别人就要吃掉你。你要下不了手,我来帮你清理。

千万不能。拴钱说,我从小看他长大,他就是心高气急,我能应付。

白脸拍拍他的肩,说,拴钱仁厚。真应付不了了,你来找我。

陈拴钱回到自己船上,在船尾摆好香烛,长跪不起。这一天是农历七月十五,是罗金宝夫妇一周年的祭日,也是固城县乡俗中的鬼节,按乡俗,生意再好都应该泊船回家祭鬼神,可是自从第一次回家就葬送了大大的性命,拴钱就改在船上办祭事。

拴钱引燃一张张阴币,江风卷起那些燃烧着的纸钱凌空而起,仿佛真有一双双看不见的手争抢着,火光照亮了一波波泛光的细浪,拴钱目送着火光黯灭,在心里默念,罗老大,我向你们俩口子赔罪了,是我连累你们误了性命,罪不可恕!只是,根水今天顾不上给你们烧纸了,你们冥界有知,一定要保佑儿子平安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