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宏伟挨了陈老三那一顿胖揍,心里反而踏实了。这是预料之中的,就像导演拍戏之前已酝酿的一个必不可少的情节,就是江南夏季那躲不掉的暴风骤雨,该来的来了,倒省了等待的忐忑。
沈宏伟那时候已经到了寝食难安的地步。银行的一位信贷科长,原来也是沈宏伟的朋友,曾经是县城里连县长都高看一眼的人物。坊间流行一个版本,说某建筑公司老板请这位信贷科长吃饭,酒后打赌,老板说十分钟之内,他能让镇长赶到包厢,果真,不到十分钟镇长就赶到了。信贷科长说,十分钟之内我能让某县长赶到包厢,真的,不到十分钟某县长也赶到包厢,说抱歉,来迟了,是离开一个重要的应酬赶来的。沈宏伟问这位老兄此事是真是假,信贷科长说,这事可以是真也可以是假,但钱是真的。领导也是人,领导的权想换成钱,不缺人送钱,但送的钱毕竟烫手。相比较而言,银行的钱拿着手感是舒坦的。现在这形势,领导们也纷纷磨拳擦掌想搭顺风船造船,暗中入股。即使领导本身不造船,他的七大姑八大姨中总有想造船的。愚蠢的领导是直接从人家鸡窝里掏鸡蛋,聪明的领导是借一只鸡回家生鸡蛋。镇长也好县长也好,官也罢权也罢,都不是给人面子,是给钱面子。这位老兄分析得没错,钱是老大。可是他还有一点没拎清,电视剧上的人说,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乡下人说,蹦得高,跌断腰。造船和运沙的行情变糟,银行的贷款收不回,风声一下子紧了,首先挨刀的是银行系统,最抓眼球的当然是信贷科长,不用费什么劲审查,信贷科长就进了牢房。
对沈宏伟这些人来说,这是拉响了警报。接下来就该轮到财经系统,当然,县里各部门凡是与借款有牵扯的头面人物也都慌了神。有一阵子上面鼓励发展经济,连机关、学校都纷纷办起公司,在固城这个地方,还有什么比造船运沙赚钱来得快几乎所有的公司都是把钱投在了船上,没有实力的小单位,开公司也是经营船板、柴油机等船用物资,当然,船户付清现款的很少,大部分是分期付款,价格一般比现付要多出百分之三十,买卖双方都觉得划算。忽然一夜北风吹,上面要整顿机关事业单位办公司了,到这些公司的财务一查帐,帐上的钱都变了船户的白条,看看利润数字可观,可要把白条变成人民币可不像变魔术那样神奇,几乎所有的公司立即改变经营方向,变成了讨债公司。从来都是官家打白条给老百姓,没想到有一天老百姓也学会了打白条给官家,这只能说明搞活经济也搞活了老百姓的脑瓜。这还不是领导最头痛的事,反正钱没进自己的口袋,都变成了数字在白条上躺着,账面上还是干干净净,再说,又不是我一家如此,不要说官办的公司家家如此,连一些私营公司保险箱里也只有白条,问责下来至多是个经营不善。真正头痛的是那些挪用公款的人,本以为神不知鬼不觉挪用一年半载,就能捞一把高额利息,可现在船户们别说利息,连本金都说还不上了,偷鸡生蛋,蛋打了,鸡飞了,不仅是蚀一把米,是要蚀头顶纱帽甚至身陷牢门的,这让人如何在办公室坐得住阵脚。即使那些坐得正站得直的官员,也顾不上幸灾乐祸看别人笑话,为什么这些人中十有八九也借了钱在船上,不过,那是全家人多年的积蓄,或是工资卡上积余的,或是把别人送的烟酒变卖了点点滴滴添加的,往往是为了儿女婚嫁,指望能多点利息办得丰盛一些,或者为了多一点钱养老,让退休后的日子更加宽裕,现在却也全都遇上了当头棒。这类人心里也痛,但那是心痛自己的钱,担心这钱让别人在长江里打了水漂。
沈宏伟自然也着急借给陈三宝的这笔钱,着急只能放在心里,这是不成文的规矩。办公楼上遇见,或者开会时碰到,照例时拍肩搭背,插科打诨,甩黄段子。哪怕是急火攻心,腮邦子上了火,彼此见面了也咧嘴一笑,也不怕笑的时候样子难看。挪用公款的事,除了有一天检察官上门招架不住,任是爹娘妻儿也不肯露一点口风。私款放高利贷,也同样不能让外人知道,同事会嫉妒,这家伙怎么存下这么多的钱亲戚会生气,这么多一笔钱存着,待我们那样小气,要不回活该。夏天到了,天一天比一天闷热,人一天比一天烦燥。沈宏伟吃过晚饭,就去街上散步,夏天日头长,沈宏伟盘算,穿过两条大街,走过法院大门,天也暗下来了,你一定觉得奇怪,这时间法院的人已经下班了,法官再忙也得下班吃晚饭。沈宏伟不是去找法官,瓦庭长早把他官司判也判了,执行庭也去长江执行过,只是找不到执行对象。沈宏伟是去看法院的布告栏,与船户打官司,法院的判决大多是被告到不了庭,而且连判决书都送不到船户手中,布告栏成了九九归一的栖息地。沈宏伟不关心谁成了被告,他关心是哪些人做了原告,有那么多的人陪他做原告,他心里多少能释怀一些。
这县城的大街依然色彩缤纷,街灯亮了,在天光中少了光芒,远看像是萤火虫,商店里的彩灯反而显得更加炫目。饭后散步的时间,街上的人却不多,显得冷落。走过那几家灯火辉煌金碧堂皇的大酒店,门前车少人稀,大厅里只有礼仪小姐孤单地立着,这完全是以前难以想像的景象。放在以前,不要说包厢,连大厅的桌子也要预订。船老板们撤离了县城,回来也是鬼子进村,悄悄的干活,不敢在大饭店露面,怕碰上债主。连那些门面窄狭的小饭店,生意也受到影响,没人造船,造船工人们也没钱上小饭馆了。自然也有人必须出来吃饭,比如说官员企业老板,但是大家都能推则推,来了也不肯多喝,肚子里都缠着心事,酒喝高了怕把心事泄漏出来。一条狗从沈宏伟腿边擦过,沈宏伟甚至觉得,连街上的流浪狗也消瘦得皮包骨头了。
不知道是谁把布告栏上的灯砸了,还是法院的工作人员忘了开灯,布告栏那里黑乎乎的。不等沈宏伟靠近,有人从那里停下脚步,看来早有准备,从裤兜里掏出一个小手电,沈宏伟看背影有几分熟悉,看到月光中正对着他的秃顶,他确定是王副县长。王副县长原来是沈宏伟所在信用社县社的主任,后来升了县长,沈宏伟能做副主任,能做财政所所长,都有王县长的栽培,沈宏伟一直视王县长为恩人,他习惯性地堆上笑脸,想上前打招呼,一想,在这里王县长未必愿意见到熟人,哪怕是对他感恩戴德的下属。沈宏伟转身走了,一边走,一边想,王县长想看什么呢莫非王县长也借了钱在船上如果真借了,还有谁敢不还县长的钱吗沈宏伟觉得在船老板中还真有这样的牛人。据说县长到了北京,才晓得自己当的不是官,县长如果进了长江,说不定在那些人眼中连人都算不上。船上人脚下踩的不是地,是浪,是自己的性命。连命都敢踩在脚下的人,他哪里会敬畏当官的乌纱帽。官只有在沈宏伟这些人的眼里才是神明。沈宏伟返回去,王县长已经走了,换了另外两个人,用打火机照着看,沈宏伟觉得都有几分面熟,应该也是机关大院的人,不方便白天来这里露面。其实,也未必是打官司的原告才关注这布告栏,其中也不乏喜欢多管闲事的,了解领导和同事财力底细的,机关里什么人都有。沈宏伟朝他们笑笑算是打招呼,人家也只是笑笑不吭声,心照不宣。沈宏伟也按了打火机,他想找一找王县长的名字,没有,再细一想,王县长怎么会蠢到用自己的姓名打官司,再怎么样也应该由夫人或者儿女出面。王县长的夫人他是见过的,在县中做老师,白白胖胖,姓陈,名字却一下子想不起来。沈宏伟又耐心看了一遍,想起来了,是她的名字,看数额也是五十万。这数额也不算多,凭王县长俩口子的合法收入不算出格,但是他那样的地位,既然动了心,怎么可能只有这一笔沈宏伟心里凉了一下,看来连做县长的都拿船老板们没辙,指望法院讨借款了,沈宏伟原来还有侥幸心理,真要是自己的问题事发了,可以请王县长帮助通融一下,现在看来不可能了,王县长自己脚上踩了****,哪会顾得上替别人擦****。
沈宏伟对形势的估计一点没错,没多久,财税系统开始内部清查,沈宏伟的借款也浮出了水面,这种事件也不只是一二个人,人多面广,领导先将有职务的免了职,没职务的给了处分,限定时间,先把钱还到账上,再听候处理。沈宏伟不得不又一次踏上了追债之路。
也不是船老板们真的玩失踪就能失踪,想蒸发就能蒸发,他们离得了固城县,却离不了长江。尽管长江是中国最长的一条大江,但它毕竟再远也有源头,再长也有入海口,同样,债总是有主冤总是有头,讨债的人前赴后继,也带来了一些消息。据说固城船队买沙都在湖北荆州附近的江面,卖沙在上海码头,沈宏伟思量,卖沙肯定不会卖给几家,上海码头多,船队到了上海会各奔东西,不容易找人。但买沙相对要集中一些,并且船老大们买沙一般不会轻易换地儿换主儿,再说去荆州路程遥远,交通不便,很少有人到那里讨债,船老大们会放松警惕。沈宏伟选择了去荆州。沈宏伟爬上了去荆州的大巴,这车从南京出发是晚上,第二天到荆州是上午,十几个小时。沈宏伟是第一次坐这样的大巴,以前出差,他不是坐飞机就是乘火车,近距离单位有小车接送。倒不是为了节省,沈宏伟行动之前就做好了此行吃苦受累忍辱负重的心理准备,他告诫自己,这是苦难之行,从一开始就得趴下身子,低到尘埃里去,任人践踏,不死就要挺到底。大巴是卧铺,车身里纵向排列了三排高低铺,沈宏伟找到自己的铺位,靠窗,上铺,这算是不错的铺位。乘客们陆陆续续上车,人比沈宏伟想像的多,借着微弱的灯光看过去,过道里摆满了杂七杂八的行李,铺位那么窄,却有很多铺位上睡了两个人,头尾各躺一个,显然这车是私营的,车主只管多收钱,管不了别的。要是在以前,沈宏伟会跳出来和车主理论一番,但是今天沈宏伟捺住性子,出门在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汽车出了城,天黑下来,沈宏伟靠着枕头躺下来,发现有一股奇异的臭味久驻不散,一回头,一双光秃秃的大脚丫正冲着他的嘴巴,他顾不上说什么,赶紧屏住呼吸,转回脑袋,前面也是同样一双脚掌撑着他的眼帘,他憋不住吸了一口气,这才发现车厢里处处弥漫着臭味,这是密封的空调车,窗户也无法开启,沈宏伟恨不得砸了车窗跳下去。报纸上经常有报道,说某些乘客在火车上突然精神错乱,有砍人的有跳车的,沈宏伟宁愿相信是被这污浊的空气逼出来的。沈宏伟砍不了人,也没胆量跳车,只能自我减压自我放松。书上说,久居兰室不闻其香,久居鲍市不闻其臭,看样子也不是没有道理,一会儿沈宏伟就可惯了这里的空气。车首先要经过安徽才能到湖北,走的是山路,两边是山的黑影,树木狰狞不清的面目也贴着车窗一闪而过,沈宏伟从小是在平原上湖水畔长大的,对山有着强烈的向往,记得上中专时远行第一次看到山,看到山上的树木和竹林,沈宏伟是惊讶得合不上嘴,原来山区是如此壮美啊。想不到今晚的山景是这样一副面目,沈宏伟没有意识到是黑夜让远山近树披上了黑色的斗篷,总觉得人不走运,万物也不给他好面孔。
沈宏伟出行之前,先是跟领导做了汇报,又留了一封信在办公桌上,回家又对妻子作了一番叮咛,大到财产和儿子培养,小到与人交往、穿衣吃饭,妻子是个大大咧咧的人,说,你怎么弄得生离死别似的,大不了那笔钱咱慢慢还就是。妻子是个下岗工人,她把全身心都放在服侍丈夫和儿子的身上,她也听到一些沈宏伟的风流韵事,也恨,也闹,但只限在自己家里,出门********沈宏伟的脸面。有一回闹完了,她戳着沈宏伟的鼻子说,我知道,狗改不了****,但有两点你必须做到,一不准提离婚,离婚之日就是你我的死期。二不准招惹那些妓女,惹一身脏病回来老娘就割了你。这两不准沈宏伟基本遵守,但这不等于沈宏伟就是一个达标丈夫,沈宏伟现在想起妻子,还是充满了负罪感。最后,他去乡下看了一眼母亲,父亲几年前离世,丢下母亲一人,沈宏伟是独子,按道理母亲要随儿子过,可她不愿进城,每天自己料理自己,放下碗就去麻将桌,与老人们打那种输赢几毛钱的小麻将,倒也过得有滋有味。沈宏伟当然不敢把自己的事告诉老母亲,怕老人受惊吓,沈宏伟给了母亲一本存折,那上面的钱够母亲生活五六年,母亲不肯收,说,上回给的钱还多呢,打麻将就是输也输不了几个。沈宏伟执意要留下,母亲就喜孜孜地藏了。这三件事做了,沈宏伟就轻装上阵了,有几分悲壮,出来混总是要还的,就让我沈宏伟一一还良心债吧。要说欠债,沈宏伟除了欠家人和单位的,其实并不欠那些跟她厮混的女人的,回想起来就是交换,她们给他身体,他给她们钱物,包括小小,只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买卖,****,都是****而已。沈宏伟在黑暗中做了反思,也是自己跟自己做了一个了断。此行前程未卜,但他已做好最坏的打算。中学课本上有一句话,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好像是前苏联的老头高尔基说的。沈宏伟默念了一遍,没体会出豪迈,倒是眼角湿润了。
车到荆州,他还得转车,他打听好了,他要去的地方据说是一个小渔村,叫江口,在长江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