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平浪静的好天气,拴钱把驾驶舵交给了轮机长,说是轮机长,其实是一个光杆司令,固城县出来的船,船长就是老板,再雇上一个轮机一个水手,船就开航了。不是公家的船,更不是衙门,何必养吃闲饭的。驾船,也没有专职驾驶员,船长能开,轮机、水手都能开,甚至连拴钱的女人月香也能顶上去开半天。长江航道已经船满为患,即使不识水路,你只要跟着前面的船屁股走,就不会有问题。
老三的船跟在后面,船头上立着小小。这个女人耐不得寂寞,常常立在船头上看风景,打扮得花枝招展,遇上交错而过的客轮,就挥着手跟人家打招呼,恨不得飞过去往人多处凑热闹。根水说三嫂子站在船头上最美,像是一部电影《泰坦尼克号》上的女主角,小小就让根水去码头时捎回了碟片,晚饭后都凑在拴钱船上的电视机前看,拴钱也看。那洋女人其实不像小小,小小虽然生孩子后身材变丰腴了,没有大大那时苗条,但比起洋女人还是要有身条,该肥处肥,该瘦处依然瘦。看着看着,拴钱突然脸色一变,那船撞礁了,海水喷涌而出占满了画面,拴钱冲上前“嗒”的一声将电视关了。没有人敢哼一声,拴钱从DVD里取出碟片,从窗子扔进了长江。所有人都默默散了,小小走的时候脸上还挂着泪痕,那是被电影里的人物惹出的泪水。这样的电影怎么能到船上来放,船上人有船上的规矩,就说吃饭吧,吃鱼时不能将鱼翻身,只能挖着吃下面的鱼肉;吃完饭不能把筷子放在碗上,那样子像是一艘搁浅在陆地上收了桨的船;碗洗了不能倒扣着放,虽然这样摆着碗底干净,但这太容易让船上人做噩梦。
船上人没有一个不迷信,在龙王门前讨口饭吃,性命不由自己。老话说,行船只有三分命,七分已到鬼门关,谁不是胆战心惊,如履薄冰?
拴钱出了房间,船已到了鄱阳湖的湖口,江水明显地分成了两种颜色,所谓泾渭分明,靠鄱阳湖的一侧清澈碧翠,那是涌出的湖水,而长江水浑浊发黄,像是船工皮肤粗糙的胸脯,却也显出男人的胸怀,让出一半江面,接纳了那清秀如女人的湖水。左右船上的人都欢呼起来,看小小,也在船头上手舞足蹈,拴钱想,船上人日子枯燥,湖口这一段的江面日日如此,年年如此,每次经过却都忍不住看一眼,人已分不出清浊,水能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成了稀罕风景了。再看,拴钱心头一沉,只见三四只****正在追着船游泳,不是张开鳍翅浮游,而是鸭子扎猛子一般,一个猛子接着一个猛子,那黑油油的脊背露出水面拱成半圆,像是水面上立着半截黑色橡胶轮胎,一忽闪,不见了,又从前面几米处重现。****学名江豚,电视上有专家认为江豚在长江快要绝迹,是珍稀动物,但跑船的人偶尔还是看得见,老辈的船上人迷信,看到****认为不是吉兆,拴钱这个年纪的人,看到****心里还是有惊无喜。
拴钱心里有了烦躁,楼上楼下走了几遭,又到底舱里看了看。一切正常,一台柴油机欢快地吼叫着,另一台乖乖地卧着,拴钱船大,配了两台大马力的船机,一般只开一台,因为老三的船上只配了一台,马力还小,两只船的速度要同步。
拴钱走到货舱,根水又在玩沙子。根水玩沙子,不是小孩那种玩,是用沙子堆出各种人物,叫沙雕。出水不到一天的沙子,拂去面上发白的一层,还是潮湿的,手一捏还能成团。根水已经堆出了一个女人,一个仰面躺着的女人,两个蓬勃的****冲天翘着,两条大腿修长地延展着。
根水招呼拴钱,说,叔,您看这个怎么样?
根水的两只手还粘着深颜色的沙子,打量着自己的另一个作品,这是一个男人,趴在沙堆上,臂上的肌肉鼓鼓的,肩胛骨凹陷着,身子弯曲,瘦削的屁股紧绷着显得有力,那两只脚,五趾张开像五只吸盘,牢牢地抓在沙子,一看就是船工的脚。拴钱说,你这捏的不像人,像是一只爬虾。
根水说,这个人就叫爬虾。
根水说话的腔调跟罗老大一个样,让拴钱悚然心惊。看来这伢子还在想着他爹娘的死。
拴钱俯视着这一男一女两个人物,忽然惊慌起来,抄起沙锨左右挥舞,片刻就把根水的作品全毁了。根水看着他疯了一般动作,不敢问。拴钱看到了什么?女的仰着,男的趴着,淹死的人在水面上就是这样的姿势。
拴钱定了神,回到房间,翻开日历,今天是农历十五,这是一个让拴钱恐怖的日期,拴钱一颗心越缩越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