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省城已经是午后了。烈日当空,弥天盈地,正是最嚣张的时刻。男孩的双脚站在了省城的地面上,却并无格外的欣喜。从凉爽的车厢里下来,男孩感觉不过是迎面被热浪劈头盖脸地猛揍了一通。脚底板依然像是要被融化掉,他无视眼前林立的高楼,从未有过的兴味索然。此刻,那个玩的念头已经被动摇,男孩也就没有了天经地义喜悦的理由。
母亲拽着男孩去了车站的卫生间。男孩以为母亲要解手,不想母亲却脱下了衣服,只穿着贴身的背心,就着卫生间里的笼头揉搓起衣襟上的秽物。那个油光锃亮的男人尾随着他们。他钻进了男厕,提着拉链出来后凑在水池边冲手。男人一边冲手,一边斜觑着母亲。
“陈庄出美女啊!”男人十拿九稳地说,得不到母亲的回应,他甩着湿淋淋的手走开。经过男孩身边时,男人向男孩挤挤眼睛,“我知道了,我想了一下才想通了,”男人得意地宣布,“那个娘们是怀孕了!”
男人的口气好像男孩跟他是一伙的,而男孩的母亲,不过是一个“陌生娘们”。男孩十分憎恶这个男人,意识到自己的这趟省城之行,已经完全被这个家伙不依不饶的盘问和自以为是的指认給毁掉了。男孩怔忪着,也像是看着一个陌生人一般地看着母亲的背影。母亲回头看了一眼,抬胳膊蹭蹭额头的汗,露出蓬勃的腋毛。她的脸色煞白,依然挂着乖张的笑。从这一刻起,男孩接受了母亲的面容可能将要永远这样笑下去的事实。
洗净的衣服被母亲拎在手里。母子俩重新走进赤日下。在车站的广场前,母亲将衣服抖开,像一面旗帜似的迎着太阳招展。男孩出现了幻觉,他觉得自己看到了这件湿衣服在赤日下有声有色地蒸腾着水汽,水汽四散奔逃,只一瞬间就融化在空气里。而怀抱一只可乐瓶的男孩,也只在一瞬间,就随之被炙烤得蔫头耷脑。男孩想这下好了,母亲不会再呕吐了,她身体里的水分肯定也被晒干了。如果母亲还要吐,吐出来的怕只会是她的胃了。
穿回衣服的母亲貌似振作了一些。男孩饿了,却一点儿也没有食欲。出门前他因为兴奋而毫无食欲,现在他因为兴奋的烟消云散而毫无食欲。男孩觉得自己身上隐秘的渴望,一切积极的、贪婪的情绪,都像那件衣服上的水汽一样,冒着烟,被蒸腾进了省城的酷热中。
“你要喝水吗?”母亲问儿子。
男孩并不看母亲,因为他不想看母亲脸上的笑。母亲就像一个陌生娘们,不再是男孩所熟悉的那个母亲。她不需要儿子的回答,自顾在冷饮摊买了瓶饮料。饮料是冰冻的,喝下一口后,男孩觉得自己缓过了一口气来。
“你要喝浆水吗?”男孩问母亲。
那只大可乐瓶里的浆水已经所剩无几。母亲摇摇头,让儿子把它扔掉。不知出于怎样的动机,男孩却执拗地坚持把它拎在手里。
母子俩乘上了一辆公交车。车上的人不少,但母亲身上的酸味使他们免受拥挤之苦。乘客自觉地错开母子俩,像避开两罐气味浓郁的浆水。乘车现在对于男孩是件费神的事。他觉得他们今天可能就要这样永无止境地换乘一辆又一辆的汽车,直到日落西山,直到黑夜来临。这个想法令男孩疲惫。
好在这趟车坐得短暂,母子俩在一条小街下了车。下车后母亲走在男孩的前面,街边的树荫剪碎了母亲摇摇晃晃的背影。看得出,母亲满腹心事。
“妈,我们要去哪里?”男孩在身后向母亲发问。
他难免要为自己未知的前途而忐忑。出门的时候,这并不是一个问题,因为男孩知道,他们要去省城。而现在,母子俩已经走在省城的一条小街上,于是男孩迫切地想知道,下一步,他们将去向何方。此刻,玩,已经确凿地不在他的盼望里了,仿佛他此行的目的,只是为了搞清楚自己要去往哪里。母亲并不回答儿子。即使浓荫匝地,街道也像是被无形地粘在一起。男孩觉得自己眼前的一切都离地半尺,悬浮着,被热浪暗自托举了起来。
一个****着上身的男人骑着摩托车从他们身边轰然驶过,下坠的肥肉像水囊一样甩着。这一幕突然让男孩气愤不已。
“你怀孕了吗?”男孩向着远去的摩托车手喊叫。
母亲买给他的那瓶饮料已经喝完,男孩将空瓶狠狠地投掷出去。瓶子划出轻飘飘的抛物线,似乎在空中遇到了超乎寻常的阻力,它几乎像是要恒定地悬浮在空气中了。世界折叠了起来,就像一块巨大的水面陡立而起。
母亲停下步子,回过头苦恼地看着儿子。可是男孩不想看母亲的苦恼挤在一张笑脸里。他埋头从母亲身边走过去,手中甩动的可乐瓶撞在母亲的大腿上。
母亲碎步赶上,“好吧,”她好像下了一个决心,“我告诉你,我们要去丁先生家。”
丁先生男孩知道,那是母亲在省城做保姆时的东家。
“去丁先生家做什么?”男孩问。
“大人的事,你不要问这么多。”不出所料,母亲就是这样回答的。但母亲回答得并不是那么不由分说,她用商量的口气跟儿子说:“你会替妈保密的,是不是?”
“可是我都不知道你有什么秘密,我怎么为你保密?”
“你不要再问了!总之回去后什么都不要讲出去!”母亲焦躁地将儿子甩在了身后。
男孩尾随着母亲,渐渐在心情上假装不是前面这个女人的儿子,而是一个不相干的别的什么人。这种假想出的疏离感,让他觉得有趣了些。
小街的一侧出现了大块的草坪,路边的围墙变成了爬满藤蔓的铁栅栏。母亲始终不再回头,带着儿子来到了一座小区前。小区有着喷泉的大门口站着一个穿制服的保安,里面的车子出来时,此人很有威仪地用手里捏着的按钮升起挡在车道上的栏杆。他看到了母亲,正正衣冠,在阳光下堆起一脸碎银般的笑。
“回来啦?我就说你还得回来!城里的饭吃惯了,就没有人还吃得进乡下的饭了!”保安嘴里说着,不忘举手向驶过的车子敬礼。
“我一会儿就走,我不会回来了。”母亲急切地纠正道,“我不会再回来了!”
“干嘛非要走?丁先生人很不错的,丁太太也知书达理的样子,他们没有亏待你吧?”
母亲不再作答,径自走了进去。男孩很怕会被拦下来,小跑着凑近了母亲,重新回到了一个儿子的角色里。
母子俩在一栋楼下按响了门铃。
一个声音凭空而来:“谁?”
男孩觉得自己的兴致被轻微地唤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