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日是用来让别人惦记的,有人惦记是好事,可黄鼠狼也惦记着鸡呢。东牛在电话中这样说红卫,红卫在电话中大笑。五年前的一个下午,红卫说要替自己新带的研究生过生日,邀请师兄们一道吃个饭,东牛认识孙霞就是在孙霞的这次生日宴会上。红卫特意叮嘱东牛,大师兄,要来不能一个人来,必须带上二嫂,哪怕是聋子的耳朵,也是人脸上少不了的摆设。东牛电话里听了几分不顺耳,嘴上应了,心里不仅苦笑,难道没有二嫂还得租一个去才能吃你这顿饭,这不是按住个女子割鸟,强人所难吗。二嫂这称号并非说东牛在师兄弟里排行老二,东牛是师傅带的第一个徒弟,是大师兄,二嫂是指除了大嫂之外的又一个嫂子,可能是二嫂,也可能是三四五六甚至N嫂,实际上等于社会上传说的“二奶”,但“二奶”这词不中听,不如二嫂的称呼来得亲切而私密。可那时东牛确实没有二嫂。这年头,饭局上没个二嫂陪着似乎你上不了台面,你要是带上大嫂那就是宣布跟座中人断交。
红卫是最小的师弟,排行老八,依仗着年轻力壮有的是赚钱的机会,钱袋总是倒着拎,这顿饭居然安排在省城最豪华的东郊宾馆,这一桌没有万数是拿不下来的,加上饭后的娱乐,这做导师的钱袋会瘪下去不少。
东郊宾馆在金山的南麓,前是明目湖,两侧分别是两座古代皇陵,藏在密林的深处。这样的风水宝地,是国家领袖及外国元首在省城下榻的首选之地。东牛驾着车驶入林间公路,暮色将树梢缀成一簇簇遮天的浓云,肃穆的古树雕像一般站立道路两侧,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东牛的小车。东牛觉得自己的座驾陡然间缩成了一只甲壳虫,连隆隆的车声也一下子被这海绵一般的肃穆汲得一干二净,每次来东郊,东牛都有当年提着泥刀背着被褥初闯省城的感觉,在高楼大厦之间自己渺小如一只蚂蚁。现在东牛的办公室已高居在这所城市的地标大厦上,东牛临窗远眺,城市就在自己的脚下。但一旦踏进东郊,他就抵挡不住莫名的惊惶和自卑,在这千百年的森林中,在每一棵参天古树前,我东牛其实只是一泡鸟屎中偶尔拉下的一颗缠树藤的种籽,爬得再高,也长不成这森林中的一棵小树。东牛这样自嘲的时候,小车已滑进了宾馆的大门。
晚宴设在一幢独立的别墅里,几乎这里的每幢别墅,都有着与名人相关的传说与记载。别墅藏在竹林深处,墙体斑驳,一眼就能看出是民国建筑。这里的宴席必须提前一个星期预订,因为每幢别墅每天只摆一桌。东牛走进包厢,师弟们身边一边坐着一个女子,见东牛进来,齐刷刷站起来迎接大师兄。瞧那些女子面孔,有的熟,,有的不曾见过,没见过的自然是新鲜血液。老三当归说,老大你的二嫂呢,东牛说我也在等她,会来的。东牛一一招呼了,师傅带的八个徒弟,坐在这里的只剩下五个了,老四蹲在牢房里,老二和老七没能单独起炉灶,窝在东牛手下,这样的聚会死活不肯来参加。
老三当归说,红卫,你上次的那个研究生毕业了?
红卫说,毕业了,红艳艳的证书早揣在怀里了。
老三说,才读了半年就毕业,你这样的速度带研究生,自己的身体吃不消的。
他们在一起都说的是家乡话,这土话据说是古方言,外人听不懂,老家县里为这土话成立了一个申请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班子,还来找东牛要过物质贡献。
老三说,你是不是觉得身体跟不上了,我告诉你,据科学研究,一个男人一辈子干这活儿不能超过五千次,指标用完了再怎么努力也是个废人。你算算是不是超计划了?
老三当归说的一本正经,老三的祖上是中医世家,发言有权威性。红卫脸色确实虚白,眼眶青紫,他仰头朝着天花板掐指算了起来,算完,说超了超了,这可咋办。老三说,你看看你奔驰车上的保养说明,那活塞是钢家伙,上下了一定的次数也要磨损报废。你得悠着点。
就在这时,孙霞忍不住嘿嘿地笑出了声。桌上别的女人都矜持地作聆听状,她们听不懂固城的方言,当然不知道那俩人对话的内容,固城人欺负外地人听不懂,在这样的场合放肆地用方言调笑,有一种小小的快乐和得意。她一笑,露出的虎牙照亮了东牛的眼睛。一女子问孙霞,你笑什么呢。孙霞更是笑得趴到桌上,把银制的碗筷杯盘弄出叮叮当当的音乐来。孙霞的背后是一幅西洋画,一个西洋女人裸身扛着一只水罐,这画东牛在很多浴场见过,是用瓷砖拼贴的,这里却是镶在画框里的,挂在这里居然也浑然一体。孙霞趴在那里,笑得肩胛骨高低起舞,一头黑发波涛汹涌,像是秋天怒放的墨菊,那发后的长颈,却是一截醒目的玉白,吸引着男人的目光恨不得追下去探个究竟。笑够了,她抬起头,东牛说,你是我们固城县人?孙霞点点头,用手指点了一下红卫的头说,三哥是诈你的,男人们哈哈大笑,女人们也盲目地跟着笑。
红卫那时在师范大学已做了六、七年项目工程,跟校长、处长们能称兄道弟,有一天某处长突然心血来潮,请红卫给学生们做一个讲座,让他谈谈怎样从一个泥瓦匠奋斗成了建筑公司老板的历史,自此兄弟们就称他为教授、导师,他带出来应酬的年轻姑娘就被统称为研究生。
东牛发现孙霞并不年轻,细琢磨应当接近三十岁。包厢的四角站着四位穿旗袍的服务员,因为这里是分餐制。每道菜上来时,只是在转盘上绕场一圈,象是模特在T台上走一遭,就被服务员撤下分解到每位客人的盘中。姑娘们不单漂亮,而且青春,每人用餐巾包着一瓶酒握在手中,随时为客人添酒。当服务员俯下身子为孙霞添酒时,脸上的皮肤彼此对比就出卖了孙霞的年龄。她眼角的尾纹尽管做了精心的化妆,一笑还是原形毕露,耳廓下分寸范围内,稀疏的汗毛也不复金黄茸茸,已现荒芜。这不符合红卫一贯的审美原则,红卫声称他只要二十五岁以下的女人。东牛心中估计,这俩人的师生关系最长只是一个短训班的时间。但是东牛发现,这个叫孙霞的女人如果是固城人,一定不是庄稼地里长大的女人。看她那双拿筷子的手,姣小细致,骨节紧凑玲珑,指尖捏着筷子挟菜时,那握成的拳头似乎是一只精灵的小兽,骨节如峰,肉窝似泊,青筋若脉,一张一驰如奔跑的猎豹律动。倘若发育时节在地里抓过锄头杆铁锹柄,这手定然是要茁壮长开的,比如老六秋生带的那个女子,尽管看上去是花苞一般的年纪,,打扮的也新潮前卫,但只要看她那双小蒲扇一样的大手,你就知道这女子小时候是苦大仇深的柴禾妞。秋生又一次催问东牛的二嫂来了没有,东牛说,快了快了,在她娘的肚子里急着出娘胎了。老三说大师兄摆谱,凭什么我们都拉家带口,你猫匿屎一样把二嫂藏得无影无踪,鬼才相信你没有二嫂。红卫站起来打圆场,你们都别为难老大,大师兄生来就是师傅为我们树立的榜样,有了二嫂也得潜伏,不能毁了光辉形象。东牛在心里说,你们也不看看自己拉的什么家带的什么口,一个个有钱了就蛤蟆膨胀成大牛牯,嘴上却说,你们要可怜师兄,就让自己的二嫂给我也找一个。
老三的二嫂说,那不行,我们一人给你找一个,那桌子上就没我们坐的位置了。
女子们都叽叽喳喳把矛头指向东牛,东牛抵挡不住,借口上厕所去了洗手间,在镜子前站了一会,点了根烟,迈出门时却与一个人撞了满怀。一看,是红卫的二嫂孙霞。东牛没想到她一双手那么小,个子却有这么高,那一头缤纷的乌发扰乱了东牛的眼睛,撞上的身子软是软硬是硬,东牛手忙脚乱,手中香烟烟灰纷飞,东牛说没烫着你吧,孙霞说你就不能把烟抽完了再走。东牛站在那里,看着孙霞在镜子前打开小包补妆,一时有些发愣,突然瞧见一些水珠扑面洒来,下意识一让,孙霞笑了,原来是孙霞将手上的水珠洒向了东牛镜中的影像,孙霞说,给你,你也洗一下手,塞过来一块圆润的香皂,像一枚精致的木榫,这是她刚洗过手的香皂,孙霞推门走了,东牛站在水池前打开了水龙头,水哗哗流着,东牛捏着那枚香皂朝镜子里的自己晃了晃,东牛身高一米八五,秃顶,毛发都长到了脸颊和下巴上,现在每天东牛早晨的晨课就是花半个钟头刮胡须。东牛洗了手,看看镜中那个恍惚的大个子男人,突然挥起手将手上的水珠朝那张刮得铁青的脸庞洒去,镜里镜外的人都笑了。
自然要吃生日蛋糕,当然也得吹蜡烛许愿。蛋糕是五层的,涂满了巧克力,东牛从小放牛,怎么看都像是一坨新鲜的牛屎,却不能说。那女子双手合什,念念有词,在大伙的哄闹声中吹灭了蜡烛。老三当归的二嫂说,我猜你许的愿是帮红卫生一个儿子,另一个说,我猜你许的愿是立志要当大嫂,早日成为正宫娘娘。孙霞说不是都不是,你们真的要听吗,我许的愿是要盖一所小学,在一个叫桃花源的地方。孙霞故意说的一本正经,像是电视上热血沸腾的三八红旗手,男人女人们顿了一下“哗”的一声差点笑翻了屋顶,东牛心里说,这女子真逗,搞笑能做到声色不露,不由得红卫不迷她。该切蛋糕了,红卫当仁不让地说我来,孙霞说且慢,这蛋糕是一个谜语的谜面,你们谁猜出了谜面谁来切,一桌人挖空心思都想不出来,愁眉苦脸着,孙霞说,谁也猜不出来那就只能根据谜面来挑人选,大伙说,行行,你别折腾人了,孙霞说,这谜面挺简单的呵,高个子男人。一桌人愣了一下都狂笑着手指东牛,东牛其实早就猜到只是不愿说出,东牛说怎么尽拿我开涮,红卫,还是红卫你来。红卫说,不能坏了规矩,该谁是谁。
吃过生日蛋糕,自然是要掏红包。现在的年轻女子一傍上男人,马上就说自已的生日快到了,过一个阳历生日不过瘾,接着还要过阴历生日,把自己当成贪官的老娘,恨不得天天是生日可以收礼,也不怕将来真的生个缺德儿子。好在如今的有钱男人见了女子都贱,乐得装糊涂。孙霞的这个生日东牛估计也是假的,但假戏要真做,东牛在包里摸出一个信封,是来之前准备的,想了一想,又往里面塞了一沓。东牛将信封出了手,老三老五老六也都掏出了信封。那信封都鼓鼓囊囊的,超过了东牛信封的厚度,这让东牛脸上有点挂不住。红卫心急,说客气了客气了,一个个抓住放到孙霞面前,手上感觉不对头,撕开最大的一个,整整齐齐的一排避孕套。再扯另一个信封,规规整整的一板伟哥,红卫说客气客气谢谢你们为我着想,她做生日你们还给我备了礼。老三说,你?这是为二嫂的性福着想。东牛觉得这词耳熟,想了一下应该是电视上的广告词。
红卫掂量着东牛的信封,说,大师兄莫非也是?
东牛说,你扯开看就知道了,你大师兄俗,跟不上时代,还是纸票子。
红卫把信封塞给孙霞,说,还是大师兄真金白银有礼有仪,这礼金是不能当面拆开的,咱得守礼节。
东牛看孙霞的表情,看不出尴尬,她只是露齿一笑,又露出了在左侧的那颗虎牙。
东牛觉得屋子里空气有些憋闷,一屋子人抽烟喝酒,杯盘狼藉,将安静的别墅闹腾得像是街边的排档,难为那四位服务员还是笑吟吟地立着悄无声息。不知道他们还要怎样闹腾,东牛接了一个电话,借口有事,先走一步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