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跟往常一样在六点钟准时下班,边和于小谷通着电话,边和许多人一起挤进电梯。于小谷问我晚上吃什么,我说你来决定;于小谷说,又是我决定,我不定。我提了几个建议,都没勾起于小谷特别的食欲。我说,要不我在楼下肯德基店带两个汉堡回去吧。于小谷说,好吧。她又说,可怜的生活。
于小谷最后那句话无外乎是句牢骚。我们每天都要围绕食物发一些类似的牢骚,仿佛生活里只剩下一张嘴巴一个胃。电梯里挤满了人,旁边一个胖子对我说:“人要是不吃饭还能活着就好了,是吧哥们。”我说:“那怎么可能,违反自然法则。”胖子说:“是啊,在自然法则面前,我们只能安于现状,由此可见,人类只是貌似强大而已。”
我无意跟胖子继续就自然法则的问题深入下去。这种带有哲学意味的探讨,不适宜在倦怠的电梯里进行。我是在这栋大楼的十八楼乘上了电梯,由于极度倦怠,在跟胖子谈论了两句自然法则之后就睡了过去。
醒来以后,电梯停在一楼,只剩下我一个人,那些拥挤的人都不知去向。我走出空荡荡的电梯,走上大街,坐上5路公交车,在一个中石化加油站对面的站点下车,穿过一个桥洞,走进暗紫色的小区大门。在20号楼洞我碰见一只独耳猫,它像往常一样跑出来蹭我的裤管。这个不知被谁割掉一只耳朵的不幸家伙睡在地下室楼梯间的杂物堆里,靠捡食垃圾为生。我摸了摸它,顺着黑暗的楼梯上到二楼。
——这个过程我后来复述过多遍,都是在我妻子于小谷的威逼利诱之下进行的。我是说,其实,那天我在电梯里睡着之后做了一个梦,梦见我沿着上述路线回到我另外一个家,我的妻子变成一个名叫黄梅的女人。当我顺着黑暗的楼梯走到二楼,这个名叫黄梅的女人像独耳猫一样听到我的脚步声,提前给我打开了门。我们共进了一顿温馨晚餐。
而事实上,我的家门口根本就没有什么加油站和桥洞,我回家要乘的是16路车,而非梦中的5路车。那天的真实情况是:我从空荡荡的电梯里醒过来,打着呵欠走到肯德基店,买了两份快餐,在街边坐上16路车回到家。我回家之后遭到于小谷的一番埋怨,她问我干什么去了,把她的肚子都快饿扁了。我说:“我哪也没去啊!”于小谷说:“你看看钟,都几点了?”我看了看墙上的挂钟,七点半。我说:“哦,我好像在电梯里睡了一觉。”
我隐瞒了在电梯里还做过一个梦的事。但当晚我被于小谷连踹带掐地弄醒,她恶狠狠地问我:“谁?”我说:“什么谁?”她说:“你刚才叫的是谁?”我说:“你什么意思啊于小谷,深更半夜的。”她说:“你刚才在梦里大叫一个女人的名字!”我问:“谁?我叫的是谁?”于小谷没好气地说:“你问我,我问谁?”我说:“我不记得了。我叫了吗?”于小谷说:“当然!呼喊得那么动情,眨眼就忘了?”我说:“动情?那一定呼喊的是于小谷了!”于小谷劈口说:“姓王的!不要给我甜言蜜语!赶紧交代!”我说:“那个……要么你提示一下?说不定叫的是我妈、我表姐、或者老同学?”于小谷说:“哼,哼哼!我提示你,是个姓黄的!”我说:“姓黄的……还是想不起来。真的想不起来。”于小谷厉声说:“黄梅!告诉你吧,那贱女人叫黄梅!”
我的妻子于小谷平时不是一个小心眼的人,但她是个女人,身上难免有女人的弱点,尤其在对待情敌这个问题上更难免极端,所以我原谅了于小谷的粗口。何况,当她说出黄梅这个名字的时候,我一下子想起在电梯里梦见的另一个老婆了。无论事实上我多么无辜,但总归,这两件事结合起来,还是让我觉得自己起码有精神犯罪的嫌疑。作为合法妻子,于小谷开始行使权力,对黄梅这个名字展开深入追究。我困得要死,但于小谷不许我睡觉,她从餐厅里拎来一把椅子,让我老老实实坐在上面,还把书房里一盏一百瓦的台灯搬过来烤我,一旦我要打盹,她就过来咬牙切齿地胳肢我。这种惩罚方式太残忍了。迫不得已,我向她坦白了几天前电梯里的那个梦,我说:
“一定是我潜意识里觉得那个梦太奇怪,所以刚才又潜回去打算一探究竟。”
“是吗?”于小谷讥讽我说,“你在演《盗梦空间》啊?”
“不管你信不信,反正就那么回事。”
“那你潜回去后探出什么究竟了?”
“探什么啊探,你又踹又掐,把我从梦里生拉硬拽出来,情节都赶跑了,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姓王的!有了外遇还不老老实实承认,却编这么好笑的故事糊弄我,你是不是觉得我像你一样弱智?”于小谷怒不可遏。
我赶紧澄清道:“不是不是!在你面前耍心眼,那不是找死吗?我知道我说的很不可信,连我自己都不相信,但我又能有什么办法?一个人只能决定自己睡不睡觉,却无法决定睡着以后做不做梦、做什么样的梦,因此就更无法决定这个梦是不是可信……”
于小谷打断我的话,继续对我动刑,搞得我快笑岔了气,鼻涕眼泪纵横交错。她停下来观察我一番,说:“姓王的,你根本就不是一个可以为了女人而如此视死如归的人,我权且相信你编的那个可笑幼稚的故事,但条件是,你必须给我潜回梦里去,搞清那个黄梅到底是什么人。”
我感恩戴德地说:“那就让我抓紧睡觉,说不定睡个回笼觉,还能把那个梦接着做下去。”
对我的提议于小谷虽然抱有极大的反对情绪,但综合考虑一下,她还是给了我一次机会,让我离开了那把椅子和那盏台灯。我躺回床上筋疲力尽地睡了个回笼觉,压根没做什么梦。早上醒来,我很抱歉地告诉于小谷,她把我折腾得太累了,所以就没能潜回梦里去。于小谷看着天花板,若有所思地说:
“你说,你为什么要做那样一个梦,回到另外一个家?难道你对这个家、对我这个老婆不满意?”
我说:“哪里!我对这个家还有你这个老婆相当满意。”
于小谷说:“那你为什么想换掉我?”
我辩解道:“于小谷,不要乱说,我可从没想过要把你换掉。”
于小谷说:“这还用想吗?这还用想吗??没这样想过的男人早就绝种啦!”
我说:“没绝种,我就是!”
于小谷鼻子哼哼两声,说:“难道非要正大光明地写在脑门上才叫想?你都把这憧憬落实在梦里了!梦是被压抑的潜意识的自我表现!因为你的愿望是违反道德的,但它又极力想从你的潜意识领域冒出头来,所以只好改头换面变成梦的形式。这时候,你的‘自我’正在睡眠,处在放松戒备的状态……”
我的妻子于小谷是学金融的,但她曾经打算当一名心理咨询师,并为此兢兢业业地参加了一个培训班。她最终没成为一名心理咨询师跟我有关,试想一下,哪个男人愿意身边潜伏着这么一个危险的女人、一个读心者……所以我极尽所能地干扰了她,在考试的那天早上把她的准考证藏起来了。这有点卑鄙,我当然不能承认,所以她偶尔把没用在考试上的那一套搬到生活中来,我基本能给予宽宏大量的姿态。
“姓王的,你梦里那个名叫黄梅的老婆漂亮,还是我漂亮?”于小谷忽然改变话题。
面对这样的提问,除非你是傻逼,才会告诉自己的妻子说,梦里的老婆漂亮。所以我违心地撒了谎,我说:“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于小谷拧了我的关键部位一把,威胁道:“当然是真话!要是不好好说,看我不废了你。”
我极其认真地说:“说真的,她没你漂亮。”
于小谷松弛下来,说:“算她识相。”
于小谷这句话让我确定了一个真理:女人在面对这类问题时智商都是负数。黎明的曙光渐渐明朗,为了不至于继续纠缠这个问题而导致上班迟到,我速战速决地把自己奉献了一回,态度极其真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