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脑里存储了许多日子。不是什么纪念日,更不是这节那节的,泛滥的节日与我无关。那是我自己的。我并不想纪念这些日子,恰恰相反。这些日子如一粒粒顽固无耻的种子,已然扎根,挥之不去。
那个淅沥着细雨的下午,我入住皮城孤儿院。我不是孤儿,但王大乐坐牢,我无家可去。那年,我十一岁。彼时,恰好皮城民政局某位领导在营盘镇下乡。我第一次坐小车,第一次走那么远的路。九月,坝上已经很冷,但车里热烘烘的。某个早上,王大乐丢给我一件透着窟窿的马甲。马甲沾满污垢,而且太大,我不乐意。王大乐答应给我买小黑熊干脆面。那天中午,他成了强奸犯,干脆面也没了影儿。
马甲还在我身上套着,车里热,我不停地冒汗。我想让他们摇下车窗,但不敢。下车,我几乎湿透。所以,那个男人让我换衣服,我没有任何犹豫。后来,我知道他姓刘,是我们的护理员。我跟在他身后,穿过长长的走廊,来到一个挤满床的房间。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们。至今,我也难以描述他们的表情。他们的神情是凝固的,又是流动的。刘护理介绍过我,告知我应该睡哪个床位。刘护理离开好久,四周依然静静的,似乎我这个不速之客把他们吓懵了,直到啼哭响起。是我邻床一个婴儿,脸粉嫩粉嫩的。
我缩在床上,抱着书包,一声不吭。没人理我,我也不想理别人。他们说,过几年,王大乐会来接我。过几年是几年?我挺恨他,但盼着他来。我不喜欢这个地方。直到吃过晚饭,熄灯睡觉,我也没说话。平时,我和王大乐睡得很晚。王大乐白天在街头修自行车,晚上给镇里的纸箱厂糊盒子,我常帮他。但挨到枕头,我就能睡着。在这里,睡得早,却睡不着。不时有婴儿啼哭,还有别的孩子起来撒尿。两天后,我去福利院对面的小学念书,和我同去的还有两个女孩。她们问我话,我假装听不见。我同样不喜欢学校,在学校也很少说话。每天早上,我从不喜欢的地方到另一个不喜欢的地方,傍晚,从另一个不喜欢的地方回到不喜欢的地方。走一样的路,看一样的面孔。我没想过离开。
等着王大乐领我。
在那里,我经历了许多第一次。第一次打架,第一次直面死亡。和我打架的男孩叫冬冬,光头,脸上有几块铜钱大的皮癣。他大我一岁,和我一样,不是纯粹的孤儿,他父亲因偷盗坐牢。他是宿舍的头儿,如果护理员不在,什么都是他说了算。我没招惹他,他也没像指使别的孩子那样指使我。大约一个月后,那天我上厕所回来,他正翻我的书包,我扑过去抢,他不放。我和他撕拽着,滚到一起。他比我力气大,也比我有经验,很快骑到我身上。待护理员把他拖开,我的脸已被抓破。冬冬受了责罚,关进隔壁的屋子。吃晚饭的时候,他就被放出来。他挑衅地围着我转,填一口饭敲一下饭盒。我有些害怕,低头不理他。他逼近我,敲击声震得我发怵。勇气是逼出来的,我坦白。我突地抓起桌上的水杯,水还冒着热气。冬冬的叫声蛇一样乱窜。我被关进隔壁的屋子。冬冬被烫伤,我担心他报复。数日后他逃出孤儿院。几个月后,冬冬被警察送回来。他没找我的碴儿,反给我讲他的逃亡经历。半年后,冬冬又逃出去,后又被警察送回。关于皮城,是冬冬一刀一刀刻我脑里的。
邻床的粉脸婴儿在我来后第三天停止了呼吸。她的心脏有毛病。每当营盘镇死了人,王大乐都不让我晚上出去。护理员把婴儿卷住抱走,我不敢直视那个包,只是盯着护理员的脸。我试图看到些什么。他的脸和平时没有任何区别,剃得光光的下巴,鼻翼有一道黑线,看不清是长了东西还是没洗干净。别的孩子根本没看,像平时一样玩耍嬉闹,似乎护理员抱走的是他们尿湿的褥子。我攥得汗漉漉的手松开了。邻侧的床仅空了十多天。我的新邻居是个男婴,巡警从街上捡的。他也有毛病,每隔几天就被护理员抱去检查。没多久,男婴也离开了人世。那一年,有多少个婴孩做过我的邻居,又有多少个先后到了另一个世界?我没有清晰的记忆。但我清楚一点,他们总归是被遗弃了。其实,我也是被遗弃的。只不过我的被遗弃可以用时间计算,而那些婴孩是永久的。
四年后,王大乐来找我。
我记得那个日子,并非因为王大乐。那天,我的邻床婴孩被领养走了。她和我做邻居时间最久,也是我照顾最多的一个婴孩。除了喂奶,我还替她换尿布,抱她晒太阳。她的小手在我脸上抓来抓去,我特别享受。我第一次懂了牵挂的感觉,我想过王大乐,但没牵挂过他。夜晚醒来,我必定起来看看她,放学,我走得飞快。我有一种朦胧又明确的感觉,等她会说话,会喊我哥哥。那个星期天,一对中年男女来抱她。我发疯地和他们抢。我把刘护理的两个手腕都咬伤了。最终,我绝望地嚎啕大哭。
我在隔壁的屋子呆了两个小时。后来,刘护理叫我出去,他的手腕缠着绷带。我看到王大乐,他就站在那儿,站在幽深的走廊上。他脸上挂着笑,似乎又怕他的笑妨碍别人,半露半掩。他白了一些,矮了一些,皱纹深了许多。他张开胳膊,又受惊似地缩回去。他张大的嘴巴没有关闭,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好久,我的名字从他嘴巴挤出来,不是很利索,像一团粘丝悬在唇边。我有些呆,好半天,一动不动地站着,看着他。
我收拾东西,王大乐跟进来。从进门他就点头,对婴儿也是。他的客气不只我不舒服,他们也是。我们,或者说我和他们更习惯指令。于是,大团水波样的目光浸住他,他慌了。因为慌,又点一圈头。他想帮忙,被我挡开。我很恼火。我的动作猛了一点,撞了他。没想到他那么虚,往后退了两三步,踩在一个孩子脚上。那个孩子放声大哭,王大乐吓坏了,脸骤然变白。刘护理揽住孩子。王大乐没有离开,反而蹲下去,头和肩往一个方向压着,眼睛瞅着床底,往前挪挪,跪下去。那一刻很安静,长长短短的目光集到王大乐身上。大约两分钟后,王大乐站起,手上多了一枚硬币。他举得高高的,连声道,谁丢的?谁丢的?没人应答。刘护理似乎也没反应过来。王大乐就那么举着,直到刘护理说交给他。
孤儿院在皮城边上的山坳里,出大门要上一个长坡。我走得极快,王大乐在身后追着,喊着小心。我不知有什么可以小心的,怕我崴了脚?我反而小跑起来,到了正街,我站定。他跟上来,我们拐向长途汽车站方向。我仍然与他保持着距离。他说着什么,几乎都被汽车的噪音淹没,我只听清楚两个字:小心。上车后,他闭了嘴。他的胳膊似乎有毛病,抬起又落下,落下又抬起。过了一会儿,有东西落我头上。是他犹犹豫豫的手。我猛地一闪,躲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