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小心,我要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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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那天并没什么异样,唐梦早早走了,马未捂着大白口罩送我。太阳懒洋洋的,风懒洋洋的。我不和马未说话,马未也不和我说话,像两个路人恰好走在一起。穿越马路前,我蹲下摸着自己的脚对身后的马未说,你别过去了。我不愿意别人看到我和一个捂了大白口罩的男人说话。马未倒是听话,站那儿。

我买了一张煎饼,掏钱时,扫见马未仍在路边站着。监视我啊?突然想捉弄他一下,叫那个女人再摊一张。女人磕烂一颗鸡蛋,小得像弹力球。我问这是鸡蛋还是鹌鹑蛋,女人说小兄弟说笑话,别看蛋小,还是老母鸡下的。那口气好像她一直在鸡屁股那儿候着。我说要是老母鸡下的,就再来一颗。她欢天喜地,动作麻利,我让她再敲一颗。女人兴奋得两颊飞红,像一不小心傍上了大款。我冲马未招招手,马未闪闪躲躲地跑过来。我让女人把那张和嘴唇一样厚的煎饼给了马未,并对她说,他一块结帐。马未机械地伸出手,我迅速离开。身后传来吆喝,我没回头。我知马未身上没一分钱,看他和女人咋交涉。一个戴着大白口罩的男人,一个傍大款落空的女人,那才有意思呢。

下了第二节课,我溜出学校。摊煎饼的女人已经没影儿,地上光溜溜的,我看不出什么,也并不想看出什么。我先去逍遥铺,买了一个虎头面具,一个小鬼面具。我有不鬼面具,恶鬼善鬼老鬼小鬼,面形不一,都长着突出的尖牙。我戴着面具迈出店门,听见一个女孩的惊叫,马上摘下。忽然想,口罩不就是面具吗?人们是不是都想罩住自己的脸?我终于找到和马未相像的地方,但我没有丝毫兴奋,相反,格外沮丧。

或许是沮丧的缘故,我反应迟钝,在银行大厅被一个像唐僧的男人掴了两嘴巴。打得那样狠,我觉得牙齿都要掉了。旁边人劝阻,他像身上某个部位的肉被吃掉了,恶声恶气地说一个月前被人叫声爸爸,妻子和他闹了二十天别扭。我大为惊愕,之前我从未碰见这个唐僧,怎么回事?难道有人抢我生意?唐僧骂骂咧咧,说这世道真是疯了。我捂着脸傻站着,唐僧越骂越起劲,竟又揪住我的耳朵,问谁教唆我的。我不说话也不反抗,彻底木了。后来保安把我俩分开,将我驱出大厅。

整个上午,白白度过。该回学校了,想到那个大口罩,改了主意。我给刘月打电话,请他吃饭。当然,肯定是他买单。刘月在外地,搁了电话,我甚是失落。真在外地还是躲我的借口?我决定去酱油厂探个究竟,走到半路,又改了主意。咱得有点儿骨气是不是?不能失了总裁身份。于是拐到土耳其烤肉店,狠狠地奖赏了自己一顿。

下午的运气也不咋着,没赚到一分,还把面具弄丢,那个丧气呀。看到一家糕点铺,我又来了精神。服务员喜笑颜开,问我要点儿什么。我考察一圈,问一年的租金是多少。服务员听不懂似的,眼睛鼓得核桃一样,我又问,她硬梆梆地说不知道,甩给我一个后背。如果我是老板,现在就开了她。忽然想,如果叫她一声妈怎样?我掂量半天,最终打消了这个念头。

我回家已经很晚,照例买了包子。我想像着马未的脸,暗暗发笑。屋里空空的,马未和我开玩笑?我挨屋转了,我发誓,还揭开马桶盖瞅了一眼。除了被迫捂口罩接送我,马未不肯离开半步,他怎么会丢失呢?莫非被那个煎饼女人送进派出所?不至于吧?想到马未那天对唐梦的坦白,我有些不安。可又想,那未必不是马未编出来骗唐梦的。唐梦何人?竟被马未骗得晕头转向。

唐梦回来了,马未仍蒸汽一样。唐梦问马未哪去了,我没好气,谁知道呢,中午就没见他。唐梦脸色突变,中午就没回来?我没必要答她,只是深深地看她一眼。可能……她忽然停住,改口说要出去找找。我问去哪儿找,她说去学校门口看看,并非常弱智地问我,你俩不会走两岔吧?

我没陪唐梦去,如果马未是我丢失的一枚硬币,我会陪她找。可他是个大活人。唐梦的寻找自是无果,她失魂落魄地坐沙发上,反复嚼着一句话,他会去哪儿呢?我来回摁着遥控器,不搭理她。

马未回来差不多半夜了。我不知咋形容他,脸蚂蚱一样绿,眼睛却兔子一样闪着红光。他饿急了,那么大的冷包子,三口就吞进去,眼睛一瞪,红光更重。唐梦端了水,不住地劝,慢点慢点。马未吃完,还未来得及擦嘴,唐梦便问他怎么回事。我不像唐梦那么急,可我也想知道。马未看我一眼,你回房间,我和你妈说点儿事。我说,我不是小孩子,什么勾当这么神秘?马未迟疑,唐梦催促,说吧说吧。

马未说一句抹一下头,说一句抹一下头。那层绿没抹掉,反而更重更深。

良久,唐梦才喘上气,骂道,马未,你是天底下最蠢的蠢货。

马未低声辩解,我说不能露面的嘛。

唐梦声音陡高,你一辈子不出门,烂家里?

马未说,躲一阵算一阵么。

唐梦冷笑,你能躲天上去?你回来干什么,去躲呀!她忘了她刚才担心得头都昏了。

马未说,我能躲,你和宝儿怎么办?他们会……

唐梦大叫,与你无关!她的脸忽青忽白,像谁在不停地扇她耳光。

马未说,与我无关就好了,可……

唐梦逼住他,你打算怎么办?

马未垂下头,我不知道。

唐梦伸手,似乎要抓撕马未,绕一圈却揪住自己的头发。

那句谚语怎么说来着?该来的总要来,九头鸟也躲不掉。马未害怕的——他居然没说谎——也是唐梦担心的事终于发生。马未和合伙人养狼狗,向私人贷了一笔钱,马未自杀是因为无力还款。马未知债主在寻他,所以不敢下楼。上午,就在今天上午,捂了大白口罩的马未还是被债主捉去。他们放马未回来筹钱,半个月期限。据马未说,对方有很深的黑社会背景,对我和唐梦了解得清清楚楚,他讲了已和唐梦离婚,那个孩子也与他无关,结果招来一阵大嘴巴。听出意思了吧?唐梦救回了麻烦,就算现在把马未赶出门,她也脱不了干系。离婚有什么用?照样绑在一起,难怪唐梦暴跳如雷。放在你头上,能笑出来?鬼才信。

我睡醒一觉,客厅还亮着。两人小声嘀咕,大概商讨对策。唐梦不再恼怒,她当然明白,把马未剁了也没用。马未是半点儿能水也没有了,他连喂脑袋的钱都没有。唐梦能有什么办法?我想到刘月和付成,但那不是一笔小钱。就算他们付得起,谁会白白当冤大头?如果期限足够长,我倒愿意替他还上,咱毕竟在马未脖子上骑过,可仅仅半个月……除非抢银行。我听了一会儿,迷迷糊糊合上眼皮。

第二天,唐梦叫我别去上学了。她神色疲倦,眼仁泛红,想是一夜未睡。我问为什么,和我有什么关系?她摸着我的头,让我听话。我边穿鞋边说,不去学校,上街总行吧?唐梦大叫,不行,哪儿也不准去,就在家呆着!她从未有过的凶。我愣怔间,她的眼泪飞溅而出。她扭过头,放缓语调,宝儿,听妈的!我突然特别难过,差点儿像她那样流出该死的液体。我满不在乎地说,不去就不去。

唐梦走后,我问窝在沙发上的马未怎么回事。马未空洞地说,听你妈的,没错。我问咱俩躲在家,让她出去跑,这就是你想出的办法?马未故作轻松,问这干吗?这是大人的事。我没好气,大人的事,干吗把我关家里?马未笑笑,他脸灰,那笑像拧出来的,别扭。家里有什么不好?我小时候最喜欢在家。我大声说,我不喜欢。马未讨好我,好了,我陪你玩个游戏吧,对了,把你的面具找出来我瞅瞅。我不理他,假装要出去。他立即堵住门口,你要干什么?我绷着脸,别挡我道儿。马未嘿一声,你可是答应过你妈,男子汉,说话得算话。我说,我下楼走走。马未说,你不能出去。我挑衅地问,为什么?马未灰白的脸掠过一片阴影,反正你不能出去,我得为你为你妈负责。我冷笑,我偏要出去。马未的语气仍不乏讨好,你是懂事的孩子,对不对?我说,少来这一套,让开!马未灰白的脸一圈圈憋大,像烙糊的饼,我绝不让你出去。我问,凭什么?马未似乎不敢直视我,将头扭转,那些人什么都干得出来。我脱口道,要绑架我?马未骇然地瞥我一眼,迅速滑开,声音虚虚地叫声宝儿。我猜测,那些人定是这样威胁他的。真是搞笑,马未都怀疑我不是他的种,那些放债的人却把我当筹码。

我不愿呆在家里,尤其不愿和马未呆在家里。可有什么办法呢?咱不能再给唐梦添乱对不对?马未缩在沙发一角,可怜兮兮的。看他眼皮子碰在一起,我又很生气,将电视声音调到最高。马未支开眼,我马上调低,待他眼皮粘住,我又突然调高。马未没有任何表示,后来,他去了卫生间,出来时脸上坠满水珠。他没往沙发上窝,站在窗边,久久凝望着。

天黑透,唐梦才回来。她让我收拾东西,说我得出去住一段。我问去哪儿,她说去就知道了。我问住多久,她说到时候会去接我,那边已替我联系好学校。我问,你呢?你不走?她反问,我往哪儿走?放心,宝儿,妈不会有事。我说我也不走,我也不会有事。唐梦没有丝毫回旋余地,极其严肃地让我必须听话。我没什么可收拾,除了私房钱,就是那些面具。唐梦倒是替我弄一大包,不知装些什么东西。

接我的是刘月,唐梦嘱咐我听话,过些日子她会去看我。又对刘月说,拜托了!这口气也是我从未听过的,在刘月面前她从来都理直气壮。上路后,刘月问我怎么样,我满不在乎,就那样呗!刘月感慨,你妈真是个传奇呀。我说,她天天梦里叫你的名字。刘月愣愣,哈哈大笑,你也是个传奇。

那一夜,我住在宾馆。刘月说替我在郊区联系了寄宿制小学,能回来时,他再接我。去哪儿上学我倒不在乎,只是担心总裁梦会就此葬送。虽然刘月还够意思,这个话还是不能对他讲。不能对任何人讲。

次日是星期天,我还需在宾馆住一晚,刘月不让我出去,说中午给我送饭。我看会儿电视,没意思,最终溜出宾馆。他们紧张兮兮的,我并不害怕,就算被马未的债主绑去,我也不怕。

我打算干几笔。在街边站了一会儿,一辆出租车缓缓停下。一个花枝招展的女人下了车,我灵机一动,干吗不去空中花园享受一下?拉开车门钻进去。什么放高利贷的,什么寄宿制学校,去他妈的。

天湖游人不多,我拍出五百块钱,说全部游掉。那个蛮子喜得嘴都要爆了。他或许以为我的钱是偷的,往我身后掠了几眼。我差点就告诉他,每一张都是我挣的,我是未来的总裁。快艇射出去,我把顶在嗓眼儿的话咽回去。

那感觉真是太妙了,比吃烤肉好几千倍。很快蛮子消失了,我看不见他,甚至快艇也消失了。我被无边无际的水包围着,无边无际的水挟裹着我。我不再想马未和唐梦,不再想刘月和付成,不再想那杂七杂八的事,脑子被清亮的水冲洗得干干净净。不,我被化掉了,我也是水,在阳光下,泛着七彩的光。

一个声音将我挑醒。快艇慢下来,向岸边靠拢。我仍是我,不是水,也不是别的什么。我看到了岸边那几个人,他们也看见了我。我一动不动,和他们的距离一点儿点儿缩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