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轮子是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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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我和宝来在驴肉火烧店里遇到咸明亮。因为出过车祸,又进过号子,咸明亮在我们那里找不到车开,没人雇他。陈子归帮忙说情也不行。这一行有很多忌讳,跑路时不能压着别人衣服,见到死猫死狗得绕着走,不吉利。出车祸粘上了人命乃是不吉利中的尤不吉利者。我看到的新人咸明亮,已经从光头变成了分头,浑身上下唯有头发上了一点心儿。把头发留长,为的是每天早上梳头时,能对着镜子看自己几眼。这是一个狱友跟他说的,一定要每天看看自己,想想自己需要什么,稀里糊涂混日子不好。

宝来问:“明亮哥,那你知道你需要啥?”

“我要知道就不照镜子了,我就剃回光头去。”

我说:“你需要轮子是圆的。”

“屁,”咸明亮说,“你不知道轮子是圆的?”

我也不知道我知不知道。我会说“轮子是圆的”并不意味着我就知道轮子是圆的。

咸明亮晚上没地方住,希望能跟我们凑合一下。我没问题,可以把床腾出来给他,我跟宝来挤一挤。宝来胖,但我瘦。加上衣服和鞋子我也不会超过九十斤。

喝多了啤酒,天快亮时咸明亮被尿憋醒了,去厕所时看见我和宝来在上铺像神仙一样坐着。不仅我们俩,行健和米箩也睁着眼躺在床上。“你们在干吗?”咸明亮问,“集体练气功?”

“睡不着,”我说。

“有人在放炮!”行健翻了个身。

“放炮?个小鳖羔子!嫌我打呼噜叫醒我就是了,轮子是圆的嘛。”咸明亮穿上衣服说,“反正天也要亮了,我出去转转,你们继续睡吧。”

宝来说:“反正天也要亮了,不睡了。”

“随你们。别说我耽误你们做美梦啊。”

对我们来说,这会儿睡不睡觉的确无所谓,打小广告主要在夜里。我们通常都是天快亮时才上床,因为咸明亮来我们昨晚才早早收工。咸明亮从厕所回来,建议我们几个要练出一套打呼噜的本事,声音越大越好。他就是在号子里学会的。你要学不会,那你夜里就不要睡觉了,一个个呼噜打得简直像比赛,没有最响只有更响。照咸明亮那样身板,跟呼噜声完全不成比例,得再胖五十斤才行。咸明亮说,你们看着办。

说是这么说,第二天晚上他还是搬到屋顶上睡了。幕天席地,把自己放在四张椅子上,第二天早上一头露水地醒来。本来他想直接在修车铺住,那地方太小,汽油味又重,敞开门胖老板怕被人抢,不关门只能被熏死。咸明亮喜欢车,但不打算被车油熏死。但是露天不能常住,一阵风从北边吹过来,北京就凉了,屋顶上风又大。关于屋顶的用途,在《屋顶上》那个小说里我也说了很多,我们四个人喜欢在屋顶上打一种名叫“捉黑A”的牌,谁抓到黑桃A谁就是另外三家的敌人,你得藏严实了,一旦露馅三个人就联合起来把你灭掉。被灭掉之后就要请其他三个人喝啤酒吃肉串。咸明亮来了以后,如果修车铺里不忙,也会爬到屋顶上跟我们一起“捉黑A”。过去总是宝来是“黑A”,现在咸明亮屡屡抓到黑桃A,也就屡屡被我们四个痛打。请我们喝过的啤酒瓶子在墙角摆了一大排。屋顶上还有一个巨大的用途,我在那个小说里也说了,就是供我们登高望远,看北京。

半个月以后,咸明亮预支了第一个月的工资,在我们左边的巷子里租了一间平房。第一天没来及买到席子,在光床上躺了一夜。他的生活很简单,在修车铺干得欢实,他还有个爱好,把废弃不用的汽车零件收集起来,他说早晚用这些废物拼出一辆车来。平常这些废弃的零件都卖了废铁,再小也是一笔钱。胖老板有点心疼,说,拿走可以,以后来修车的,你得给他们用最好的零件,你得给我翻倍地赚回来。咸明亮说,只要他们听我的。

跑步的时候我常经过他的小屋。医生说,治疗神经衰弱最好的办法就是跑步,跑起来,让松弛掉的神经慢慢恢复弹性,哪天它像刚出厂的松紧带一样伸缩自如,毛病就没了。我每天跑,想像大脑里有很多圈松紧带,随着我在街巷里越跑越远它们就越来越劲道。经过他的小屋,只要咸明亮在,我就停下。墙角处堆的那些废铁,的确是废铁,一个个黑灯瞎火的,以我神经衰弱的脑袋,缺少足够的想像力把它们和一辆光鲜体面的小车联系在一起。但是他的脑袋里有幅精确的图纸,他清楚每一块废铜烂铁该在的位置。

“同志们,放眼看,我们伟大的首都!”捉完黑A,米箩总要伟人一样挥手向东南,你会感觉他那只抒情的右手越伸越长,最后变成一只鸟飞过北京城。我们,四个年轻人,如果把我这个没毕业的高中生也算上,对繁华巨大的都市充满了无限希望。全国人民都知道这地方有钱,弯个腰就能捡到;全国人民也都知道,这地方机会像鸟屎一样,一不小心就会从天上掉下来,砸你头上你就发了。但据我的观察,北京的鸟越来越少,过去麻雀和乌鸦最多,现在也很难看见了,据说是因为高楼上的玻璃太多,反光晃眼,很多鸟花了眼纷纷撞死了。鹦鹉、画眉和八哥还有一些,不过都待在笼子里,你别指望它们能飞到天上去拉屎。最后很可能只剩下一只鸟飞过天空,就是米箩那只抒情的右手,无论如何也拉不出来屎。但这不妨碍所有冲进北京的年轻人都有一个美好的梦想。

我们登高望远。夕阳渐落,暮色在城市里是从楼群之间峡谷一样的大马路上升起来的,混合着数不胜数的汽车的尾气和下班时所有人疲惫的口臭。我们一起看北京。

行健说:“我要挣足钱,买套大房子,娶个比我大九岁的老婆,天天赖床上!二十八岁的女人,听着我都激动。耶!”

米箩说:“我要有钱,房子老婆当然都得有。还有,出门就打车,上厕所都打车。然后找一帮人,像你们,半夜三更给我打广告去。我他妈要比陈兴多还有钱!舍不得自己买一辆车?不是说了嘛,我转向,上三环就晕,去房山我能开到平谷去。”

宝来说:“我要开个酒吧,贴最好看的壁纸,让所有来喝酒的人在上面写下他们最想说的话。”

轮到我了。其实我不知道我想要什么,也许我应该把头发留起来每天早上照照镜子。

“假设,你有五十万,小东西。”

他们的理想、问法和在《屋顶上》一模一样。

我的回答必然也和《屋顶上》一模一样。我确信五十万就是传说中的天文数字。我真不知道怎么花。我会给六十岁的爷爷奶奶盖个新房子,让他们颐养天年?给我爸买一车皮中南海点8的烟?把我妈的龋齿换成最好的烤瓷假牙,然后把每一根提前白了的头发都染黑?至于我自己,如果谁能把我的神经衰弱治好,剩下的所有钱都归他。

“操丫的,没劲!”行健和米箩说,“明亮哥,该你了。”

我们一起看咸明亮。他提了提牛仔裤(太好了,我总算见他提了一次裤子),抹了一下嘴,说出伟大的理想让他难为情。也许此刻他需要一面镜子,但他看着远方重峦叠嶂的北京城,目光和米箩的右手一样飞出去,然后滑翔、下降,落到城市另一边的高速公路上。

“我就想有辆车,”他说,一屁股坐到椅子上,二郎腿跷起来抖啊抖,“到没人的路上随便跑。一直跑。轮子是圆的嘛。”

这个理想让我们相当失望。一辆破车跑啊跑,有什么好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