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现在谁还在练武术呢?
我说的武术,在我们信河街叫拳头。我们说一个人功夫好,就说他拳头硬。但是,我十三岁的时候就发现,这个定义不是很准确,拳头再硬,怎么抵得过柴棰?怎么抵得过剑?怎么抵得过刀?怎么抵得过狼牙棒?怎么抵得过丈二长矛?可信河街的人就是认死理,觉得只有拳头练硬了,就可以打遍天下无敌手了。
当然,那些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现在的信河街到处是商铺,到处是美容院,到处是海鲜酒楼,到处是KTV,到处霓虹灯闪烁,通宵不灭,谁还有时间去练拳头呢?现在的人都知道说,拳头硬只是在冷兵器时代有用,现在是商业时代,钱才是最重要的。如果没有钱,你就是把拳头练得跟磨盘一样大又有什么用呢?
二十年之前,我们信河街每年都要举办一场武会。
武会是什么意思呢?用老话讲就是打擂台,用拳脚比划出胜负来。但在我们信河街,有一个笼统而特殊的名称,叫它“会市”。“会市”有物资交流的意味,做生意、走亲戚、看戏、吃酒、找对象,统统包括在里面。但是,在信河街,这些活动能够搞起来,是因为每年一度的武会。武会是主角,是核心,其他是附属产品。大家去“会市”,中心主题是去看武会,看今年谁得第一名。只有看了武会后,才算不虚此行,然后才有闲情去看戏、吃酒。也就有了新一年的话题。
武会定在每年农历的十月二十五日。历时五天。这个时候,正是农忙之后,进入冬闲的时候。大家有的是时间。这五天里,所有的学校放假,所有的单位放假。是信河街的黄金周。这是一年中最大的节日啊!比春节还要春节。
武会共分五组:第一组是六十一岁以上,称老年组;第二组是四十一岁到六十岁,称为壮年组;第三组是十八岁到四十岁,称为成年组;第四组是十五岁到十七岁,称为青年组;第五组是十岁到十四岁,称为少年组。武会的评委都是信河街德高望重的人,都是一些说话很有分量的人。
比赛一共有三个项目:第一个项目是比拳花。比拳花就是比套路,也就是看谁的套路打得好看。信河街有一种祖传的武功,叫功柔法。据说源出南少林,练到最高境界,身体可以刀枪不入,拳可毙牛。可见力气之大。同时,对基本功的要求也特别高。我刚学会走路的时候,家里人就让我蹲马步,蹲着蹲着,大人会冷不丁地一腿横扫过来,马步不扎实,一般就会摔个狗吃屎。但是,功柔法有一个比较明显的缺点,那就是拳花打起来不好看。硬功夫大致都有这个毛病,一招一式都是实打实的。所以,到后来,有的人为了追求视觉效果,就偷偷练了别的门派的功夫,有白鹤法,有螳螂拳,有醉八仙,有五兽拳,有长臂功。等等等等。越走越偏,只要是耍起来使人眼花缭乱的,就会有人学来表演;第二个项目是比硬功。这个比的是真功夫了,也叫比内功,形式是自选的,可以以头碎石,可以耳朵拉车,可以喉咙断枪,可以一指禅。也有人表演肚皮吸缸,让台下的青年人上来拔,那缸就像焊在肚皮上一样,怎么拔也没有动静;第三个项目是最精彩的,叫标棰。标棰是什么意思呢?这个称胃是独有的,棰,在信河街叫柴棰,说白了就是短棍。信河街有一句术语叫“八尺柴棰打丈二”,说的就是以小见大的意思。柴棰最好看的是盘棰,就是两个人对打,出箭、落捆,力大,势沉,声音清脆,很有实战功效。标,就是投掷,把东西射出去。所以,标棰就是投射柴棰。有点类似射箭,又有点类似标枪。标的物体是毛竹。比赛的时候,就是看一棰标过去,能够穿透几根毛竹。信河街最高的记录是一棰穿透十七根毛竹,这个记录在信河街的族谱里有记载。
当时还是民国呢!信河街出了一个武林奇人,他的祖祖辈辈都是豆腐老司,每晚做了豆腐,第二天凌晨挑着豆腐担子沿街叫卖。豆腐老司人长得又矮又瘦又黑,还是个驼背。据说他少年时,体弱多病,而且,由于身体的原因,处处受人嗤笑。他家里人就把他送到外地一个武师家里学武。等他回来时,已经是个中年人了。还是体弱多病的样子,而且,他的背好像驼得更厉害了。他回来之后,很自然地从长辈手中接到豆腐担子,好像他从来就没有离开过信河街一样。一点也看不出他练过拳头。有时他卖完了豆腐,挑着担子往回走的时候,经过街口的凉亭时,凉亭里有一对石狮子,很多年轻人都聚在那里比力气,看谁能够把石狮子举起来,举起来之后,又能够走几圈。有人看见他走过来,就会挑逗他,对他说,豆腐老司,来露两手怎么样?他看了看大家,又看了看石狮子,摇着头,害羞似地笑了起来。凉亭里的人看他这个样子,就起哄了,有人冲过来,要拽他过去试试,他立即慌了起来,两手提着豆腐担子上的绳结,逃命似地跑了。身后一阵哈哈大笑的声音。
事情发生在他回来两年之后。那是一个秋天的午后,太阳懒懒地照在身上,有点使人喘不过气来地舒服。这时,信河街来了一个手提柴棰的中年人,一看就知道他是个非凡之辈,他看人的时候,眼睛里射出两道精光。这个人经过街口的凉亭时,正在里面玩耍的年轻人看见了,一看他的架势就知道,这个人一定是来挑拳的——在当时,这种事情是时有发生的,经常会有江湖上的人跑到哪个武林名家府上去挑拳,被挑的人还不能不应战,不应战就说明不恭,前来挑拳的人可以放火烧了他的家。凉亭里的年轻人知道有好戏看了,就跟着这个人,看他要挑的人是谁。谁也没有想到,这个人居然一路走到豆腐老司的店门口。站定,柴棰立在脚边,一手叉腰,气运丹田,自报家道:江南棰王陆五一来访。
大家一听这个名字,齐齐地“啊”了一声。但凡练过两手的信河街人,谁不知道陆五一呢?谁不知道江南棰王呢?他在长江以南的武林中,可是坐第一把交椅的呀!练拳的人做梦都想投到他的门下,哪怕就是看他一眼,也觉得是一种天大的福分,那是可以坐在凉亭里吹牛一辈子的事情呀!现在,这个神一样的人物竟然降临到偏远的信河街,而且是来挑拳的,那么,他挑的会是谁呢?信河街怎么会有这样的人物呢?是什么样的人物值得江南棰王前来挑拳呢?
陆五一报过家门后,过了好一会儿,豆腐店的门“咿呀”一声,开了,豆腐老司慢吞吞地走了出来。他还是那个笑眯眯的样子,唯一不同的是,他这时手里多了一根墨黑的柴棰。他的柴棰短得出奇,一般的柴棰,是齐肩长,这样,使用起来才会得心应手。江南棰王手里握着的柴棰就是这么长的。但是,豆腐老司的柴棰却只有他的腰那么长,他的腰本来就比常人短,那柴棰看起来就更像是一根吹火棍了。
豆腐老司看见江南棰王后,笑着冲他点点头,他说,都这么多年了,我们还比吗?
江南棰王把手中的柴棰顿了一下,咬出一个字,说,比。
豆腐老司说,那我们还是老规矩!
江南棰王说,老规矩就老规矩。
说完之后,豆腐老司就在前头领路。江南棰王在后头跟着。
这时,江南棰王来信河街挑拳的消息已经传开了。跟在他们两个身后的队伍已经长得看不见尾巴。
豆腐老司带着江南棰王来到信河街的后山,后山上有一片茂密的竹林,他们各自选了一个地方站下,互相看着对方。江南棰王的手上这时稍微有点变化,他把抓棰的手反了一个方向,原来手心是朝下的,这时是朝上。豆腐老司却什么变化也没有,他就随随便便地站在那儿,姿势更像是在挑着豆腐担子,左手抓住担子的绳,右手握住肩上的扁担。
来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把整个山冈都站密了,人挨着人,像竹笼里的箸。所有的人都伸长了脖子,连大气也不敢出。
但是,大家站了许久,竹林里的豆腐老司和江南棰王还是一动不动。不过,眼尖的人已经看出来了,他们的姿势虽然都没有动,脸上的表情也没有变化,可他们的头上都出汗了,头顶上升起一缕缕雾气。
就在这时,突然听见他们两个人同时一声断喝,两根柴棰同时飞了出去,只听一阵“啪啪啪”的声音,两根柴棰像流星划过一样,从一根又一根的毛竹中横穿而过。最后只听“当”地一声,两根柴棰同时深深地插在同一根毛竹之中。
两个人这时互相看了一眼,一阵哈哈大笑,各自拔了柴棰,下山去了。
他们走后,有人把被射穿的毛竹孔数了数,一共有三十四个,最后一根毛竹有两个空,这两个孔的深度也是一模一样。
后来,信河街的人才知道,豆腐老司就是江湖上跟江南棰王齐名的四尺棰神。只是谁也没有想到,四尺棰神竟然就隐居在信河街,竟然就是经常被人嘲笑的豆腐老司。这让信河街的人掉眼珠子了。
遗憾的是,信河街的族谱里没有记载四尺棰神后来的事迹。他好像只在信河街闪了一下,就不见踪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