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黄小奇介绍一个女孩到吴起来工厂上班。有监督的意思。也不准确。实质上,黄小奇是把这个女孩寄养在吴起来的工厂里。
吴起来开的是一家眼镜配件厂。在信河街,他的眼镜配件厂属于中等规模,正常情况,一年营业额一千万,利润两百万。像他这样的企业,信河街有上千家。
黄小奇是税务专管员。吴起来的工厂在他辖区。所以,每隔一段时间,吴起来要请黄小奇吃一顿饭。遇到重大节日,还要送他银行卡。黄小奇调来这个片区两年了,吴起来请他吃了五次饭,送了七次银行卡,每次额度都在五千元左右。黄小奇都笑纳了。
吴起来为什么要巴结黄小奇呢?道理很简单,他有把柄捏在黄小奇手里!做企业最大的死穴是税收。税收的方式主要有两种,一种叫汇算,一种叫带征。所谓的汇算是按企业的利润总额征收,带征是按企业的销售额征收。这两种税收方式企业可以自由选择。吴起来选的是汇算。吴起来为什么选择汇算的方式呢原因是这种税收方式在做账上有很大的学问,就拿吴起来的企业来说吧!他工厂一副眼镜配件出售的价格是二十元,账面做出来的利润是两元,其他都纳入成本,如原材料十五元,工人工资、厂房租金、办公费用、机器磨损等加起来是三元。这其中十五元是按照国家规定百分之七十五可以纳入原材料计算的。道理可以这么说,但实质上,这个“百分之七十五可以纳入原材料计算”是经不起推敲的,因为眼镜的主要原材料是铜,一斤铜的价格是十五元,而一副眼镜再重也不会超过一两,否则的话,根本没办法戴。如果黄小奇认真起来的话,吴起来的工厂是不堪一查的。
当然,如果仅仅是选择税收方式的问题,吴起来可以拒绝黄小奇的要求。无论税收的方式里隐藏着多少漏洞,那也是政策制定的问题。吴起来是根据政策来纳税的。他平时巴结黄小奇,只是不想增添额外的麻烦而已。其实,黄小奇肯定也知道,这种事他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时收受一些“进贡”。大家各得其所,也就相安无事。
可是,这一次的情况有点不一样,黄小奇抓住吴起来的“小辫子”了。吴起来的“小辫子”就是工厂的下脚料。所谓的下脚料,就是生产眼镜配件时剩余的废铜。
那天,黄小奇装模作样地在车间走一圈,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在临走前,轻轻地对吴起来说,有人举报你工厂废铜的问题了。
刚开始,吴起来并没想那么多,见黄小奇这么说,就笑着说,晚上去吃顿便饭,我把情况跟你汇报一下。
晚上到了酒店后,黄小奇很严肃地告诉吴起来,举报的人称,他工厂每个月卖掉的废铜就有十吨,如果按每顿五万元的价格算,单单卖废铜这一项,吴起来每个月就可以净赚五十万元。问题的关键是,这五十万元的收入没有报税,直接进了吴起来的腰包。黄小奇这么说有两个意思:一是要对吴起来这种瞒报的行为进行处罚;二是要吴起来对卖废铜这笔收入进行报税。
吴起来知道情况严重了。整个信河街的眼镜配件行业都存在卖废铜的情况,这是所有眼镜配件厂盈利的主要来源。就拿吴起来工厂生产的黄铜镜框为例,他一副黄铜镜框的出厂价为九角,而实际消耗掉的黄铜大约是七元,也就是说,每卖出一副镜框,他的工厂就要亏损六元一角。如果这样亏损,他的工厂早就倒闭了。信河街所有的眼镜配件厂也早都倒闭了。他们的盈利点就在卖废铜这一项上面。还是以吴起来工厂为例,他们生产一副黄铜镜框虽然只卖九角,可产生出来的废铜却能够卖到六元五角左右,这样算起来,吴起来卖出一副黄铜镜框,差不多还有四角的毛利。也只有这样,工厂才能维持下去。然而,黄小奇现在突然要对卖废铜报税,这等于是断了吴起来的活路。如果报税的话,最少也要纳百分之十的税,工厂就没有利润了。
问题的焦点不在这里。吴起来觉得问题的焦点是,黄小奇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提出废铜报税的问题呢?眼镜配件厂卖废铜的情况是一直存在的。黄小奇为什么之前不提这事,单单选择在这个时候提出来?他这么做肯定有目的。
刚开始,吴起来以为黄小奇是变着手法向他要钱。他可能手头比较紧张,需要到企业多弄点钱。所以,吴起来把工厂的情况跟他说明的同时,把事先准备好的一张存了两万元的银行卡递给他。让吴起来没有想到的是,黄小奇这一次把银行卡挡了回来。被他这么一挡,吴起来就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过了一会儿,黄小奇开口了,他想安排一个人进驻吴起来的工厂,专门调查废铜事件。
黄小奇这个决定,完全出乎吴起来的意料。不过,他很快就意识到,废铜报税只不过是黄小奇的一个借口。安排一个人进他的工厂才是他真正的目的。
吴起来问来工厂的人是谁?黄小奇只说对方是个女孩。说完之后,他还交代吴起来,每个月给那个女孩开两万元的工资,再给她租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
听了黄小奇的话,吴起来心里猛烈地跳了一下。在他的工厂里,工人一个月的工资在两千元左右,而黄小奇要求给那个女孩发两万元。不过,吴起来知道,那个女孩跟他工厂里的工人不一样,她不是来工作的,而是作为一个交换条件出现的。同时,吴起来也知道,那个女孩跟黄小奇肯定有着非同寻常的关系,她到工厂来,代表着黄小奇的身份。她的态度决定着黄小奇的态度,而黄小奇的态度决定着他工厂的命运,所以,她的态度相当重要。这也让吴起来有点担心,如果她是个很较真的人怎么办?但这个问题他不能对黄小奇说,他看得出来,黄小奇并不想让他多了解那个女孩的情况。
2
女孩名字叫朱摩娅。二十刚出头的年纪。听口音,是信河街人。知道这个信息时,吴起来心里“嘀咕”了一下:既然是本地人,为什么还要租房子住在外面呢?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他想朱摩娅选择住在外面,一定有她的理由。
朱摩娅的长相可以用一个“细”字来概括。她的眼睛不但小,还是单眼皮。鼻子也是细细的,从鼻梁到鼻尖,像圆珠笔一样,又直又细。远远看去,嘴巴只有一点点大,嘴唇的两角微微上翘后又凹了下去,显得嘴巴更小了。如果从朱摩娅脸上的单个器官来看,都是有缺憾的,或者说都不能吸引人的眼光,可是,这些器官组合起来后,居然显出一张干净的脸来。好像只要她的眼睛再大一点点,就过于突兀了。只要她的鼻子再大一点点,就破坏了脸部的平衡了。只要她的嘴巴再大一点点,脸部就不协调了。
朱摩娅的皮肤有点显黑。但很细腻。看不到一点杂质。
还必须说说朱摩娅的头发。她留的发型也跟信河街其他女孩不一样。信河街女孩的头发都是经过加工的,或烫或焗,有各种各样的造型。朱摩娅有一头浓密乌黑的头发,她什么也没有做,就让它们自然生长着。一直垂到腰际。
朱摩娅另外一个特点是她的身高,她有一米七零。信河街地处南方,女孩的身高一般都在一米六零左右,她这个身高,有点出类拔萃了。
朱摩娅第一次来吴起来工厂的时候,开着一辆黑色的北京吉普车,背着一个大大的双肩包,看见吴起来,客气地叫他吴老板。吴起来说,你别叫我吴老板,叫我吴起来好了。朱摩娅对他抿了抿嘴,说,好的。
吴起来先带她去看了专门给她腾出来的办公室。吴起来为了显得重视,就在自己办公室的对门,给她腾了一个房间。专门给朱摩娅的办公室里安装了一台电脑。看完办公室后,吴起来再带她去看租住的套房。在看房子的时候,吴起来对朱摩娅说,需要什么,只管对我说。朱摩娅说谢谢。看完房子后,他们又一起回到工厂,算是正式上班了。
回到办公室后,朱摩娅第一件事就是把双肩包放下来,从包里掏出一台手提电脑,熟练地拔掉办公室电脑的插头,把自己的电脑接上去。打开电脑后,她的头就没有再抬起来了。
朱摩娅摆弄电脑的姿势,速度又快,动作又优美。这让吴起来心里“咯噔”一下:妈的,这下完了,黄小奇这小子看来动真格了,派了一个专家对付我的工厂。他工厂的账是明摆着的,就是用手指头掰掰都可以算出来,更不要说用电脑了。而且,看朱摩娅这个架势,她对电脑还不是一般的内行。这么一想,吴起来觉得自己这一次死定了。
接下来的三天里,朱摩娅都是每天上午十点钟来工厂,下午五点钟离开。她来工厂后,什么地方也不去,一头钻进办公室,打开电脑后,头就再也没有抬起来。中午,吴起来和工人都到食堂吃饭。吴起来也给朱摩娅办了饭卡,他叫朱摩娅一起去吃,朱摩娅把头从电脑里面钻出来,抿了抿嘴,说自己已经叫了外卖。
吴起来不知道朱摩娅每天在电脑里研究什么。第二天,他发现朱摩娅在办公室里戴起了一个粉红色的耳机,时不时地对着电脑里点头,嘴里还念念有词。这中间,吴起来去过一次朱摩娅的办公室。朱摩娅戴着耳机,根本不知道他进来。吴起来只好把身体摇晃了一下,故意咳嗽了一声。她这才发觉。她发觉后,态度倒是很好,马上把耳机摘下来,笑起来说,吴老板,你请坐。吴起来坐下来后,她也把身子坐直,面对着他,抿着嘴,看着吴起来。不过,吴起来也发现,朱摩娅的心思不在他这里,她的眼睛时不时地瞟一下电脑。吴起来本想问她都在电脑里做些什么的,见她心不在焉,也就没有开口。只是问她住得习惯不习惯?对工厂还有什么要求没有?她对吴起来说,已经很好了。吴起来见她这样说,也就没话了。坐了差不多有十分钟,只好站起来,见朱摩娅没有挽留他的意思,便走回自己的办公室。
从第三天开始,工厂里频繁地出现送快递的人,他们开着摩托车,背着一个巨大的背包。工厂出现送快递的人本不稀奇,以前也经常有客户寄来开发的样品,只是这一天突然多起来了。他们到了工厂后,直奔朱摩娅的办公室。
从这些快递里,吴起来很快就发现了一个秘密:朱摩娅钻进电脑里,并不是在研究他工厂废铜的问题,她做的主要事情好像是在网络上购买各种物品,小到五角钱一个的螺帽,大到五千元一台的跑步机。
其实,也不是吴起来发现的秘密,而是朱摩娅告诉他的。大概是朱摩娅来工厂第七天的时候,那天下午,她突然走进吴起来的办公室,递给吴起来一个包裹,说,吴老板,送一个小礼物给你。
吴起来诧异了,问她说,是什么东西?
朱摩娅的嘴角抿了抿,说,你打开看看就知道了。
吴起来打开一看,是一个电动剃须刀。吴起来看见电动剃须刀时,愣了一下,他家里的电动剃须刀前天突然坏了,转动几下就停了,把他的胡须夹住,疼得他眼泪都要流出来。吴起来摆弄了一下手里的剃须刀,发现还是个名牌——飞利浦。他一直用飞利浦的剃须刀,觉得好用:一是它的马达转动的声音很轻柔,震动的幅度很小;二是刀头和皮肤很贴合,剃须的过程没有不舒服的感觉;三是剃得干净,刀头刮过的地方,一片光滑。吴起来一直使用这个牌子的剃须刀,他正准备找个时间去飞利浦专卖店呢!可是,朱摩娅是怎么知道他的剃须刀坏了呢?
朱摩娅见他这么问,就指了指他的脸,笑着说,你的胡子都快打结了。
吴起来伸手摸了一下自己的下巴,也笑了。
笑过之后,吴起来问她说,这剃须刀是哪里买的?
让吴起来没有想到的是,七天以来几乎没有开口说话的朱摩娅,这时突然来了谈话的兴趣,她告诉吴起来,这个剃须刀是从网络上邮购的。她问吴起来说,你知道这个剃须刀是多少钱吗?
吴起来说,我以前去专卖店买过,大约是三百五十元吧!
朱摩娅一听就笑起来,她带着得意的口吻对吴起来说,网上的邮购价只有七十元!
吴起来吃惊了一下,说,怎么会这么便宜?
朱摩娅撇了撇嘴,说,在网络上,买到两折的商品是很正常的,还有一折和零点五折的呢!
停了一会,朱摩娅问吴起来说,你难道没有在网络上购买过东西?
吴起来摇了摇头,说,没有,我不会电脑。
在这之前,吴起来倒是听说过网络,他听说信河街有的眼镜配件厂把产品放到网络上卖了,不知道销售量怎么样?
朱摩娅见他摇头,就有点惋惜地对他说,你应该到网络上去看看,那是另一个世界,进了网络后,对你肯定是一个颠覆,里面什么东西都有,你可以在里面找到你生活里需要的任何东西,它可以改变你的生活方式。退一步说,它最少可以给你的生活带来便捷,你想购买什么东西,只要进入网络,用关键词一搜索,什么东西都能够找得到,鼠标一点,快递第二天就送到了。不但快,价钱也比实体店便宜。
顿了一下,朱摩娅指了一下自己的办公室说,我生活中所有的东西都是从网络上邮购的,小到烧菜用的碘盐,大到电冰箱,当然包括所有衣服,所有饰品,和所有零食,包括我那辆北京吉普,也是从网络上买来的。总之,所有的一切,都是在网络上买来的。
吴起来看着朱摩娅,突然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他发现朱摩娅在说这些话时,整个人处于兴奋状态,她每说一句话,手都会抬一下,嘴唇不断地颤抖,鼻尖上有一层细细的汗珠。就是连她说话的声音都有点颤抖。吴起来还能够感觉出来,她在拼命地克制自己,她说这些话时,内心似乎有一种巨大的力量在涌动,似乎随时想冲出她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