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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麻妮娅从帐篷里出来时,那个人已经用炊具烧好了一杯姜汤。他先让麻妮娅喝下姜汤,然后给她吃压缩饼干和香肠。麻妮娅觉得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把汗都吃出来了。

在麻妮娅吃东西的时候,那个人在帐篷和一棵树之间拉起了一根绳子,把她换下来的湿衣服晾在绳子上。他做得很自然,麻妮娅却觉得很不自在,因为她把内衣内裤都换下来了。而她所有换洗的衣服都放在车子的后备箱里,下午走的时候,根本没想到会山里过夜。她有种被那个人看穿了的感觉,有点害羞。

那个人晾好衣服后,也蹲下来吃东西,麻妮娅看见他只简单地吃了几片压缩饼干,从水壶里喝了几口水。他的吃法很奇特,麻妮娅看他吃饼干时,只用了前面的四颗牙齿在饼干沿上啃一点点,脖子伸得长长的,右手握成一个勺子的形状,放在下巴,接住掉下来的饼干渣。接一会儿,就小心地拿到眼前看看,摇一摇,集中起来,再倒回嘴里。但是,当他确认已经把饼干放进嘴里后,嘴巴突然大幅度地动起来,上下牙齿剧烈快速地碰撞,上下嘴唇发出“吧嗒吧嗒”的响声。这个声音在树林间传出很远,远处又传回更响的回音。他蹲在那里,再加上他吃东西的形状,麻妮娅觉得他的样子很像一只巨大的猴子。即便是在这样的环境,麻妮娅听到这种声音,还是觉得有点难为情。

吃完之后,他们坐了一会儿。麻妮娅好几次想开口,但是,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四周太安静了,像一个平静的湖面,她怕自己一开口,这个平静的湖面就不见了。

坐到九点半,麻妮娅就受不住了。

山风越来越冷,吹在她身上起了一层又一层的皮。再说,她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走过下午这么长的山路,她的身体早就不是原来的身体。又被雨淋了。刚才喝了姜汤,把她身体里剩余的一点能量激发出来,现在一安静下来,整个身体就软了下来,眼皮重了起来。她看了看那个人说:

“我进去休息了。”

那个人靠在那块大石头上,好像点了下头。

麻妮娅在帐篷里躺了半个钟头,却睡不着。帐篷外还亮着营灯,透过灯光,她可以看到那个人的身影。他还是一动不动地靠在那里,好像已经化成一块石头了。外面一点声音也没有。这让麻妮娅突然恐慌了起来,她觉得诺大的山林里,就剩下她一个人了,孤零零地躺在帐篷里,而且山林里,不知名的巨兽,正从四面八方向她这边聚拢来。她觉得浑身一阵钻心的痛,好像有无数只蚂蟥附吸在她身体上。她一骨碌爬起来,摸摸身上,并没有蚂蟥。她又躺下,还是睡不着。

看看手表,已经是夜里十点一刻。帐篷外的那个人还是靠在那里一动不动,连一点声响也没有。麻妮娅突然有点怀疑起来,那个人是不是已经走掉了,自己看到的只是一个石头的影子。这么一想,她心里颤抖了一下,感觉帐篷上面高高的树木正齐刷刷地朝她倒下来。她一骨碌爬起来,掀开帐篷看了看。还好,那个人还在。麻妮娅看了他一会儿,他一动也没有动。麻妮娅忍不住走出帐篷,轻轻地朝那个人走去,她想看看,那个人到底在干什么。她走出两步以后,视线清晰起来,看见那个人背靠在石头上,把鼻子以下的脸都缩进衣领里。而且,麻妮娅这时还听见他发出轻微的呼噜声。这种情况完全出乎麻妮娅的意料。她没有想到,那个人竟然靠在石头上睡着了。麻妮娅完全摸不透那个人的心思。他跟自己接触过的人太不相同了。在麻妮娅的世界里,她像一枚磁铁,而她周围的男人们基本上都跟铁屑一样,她走到哪里,那些铁屑就会跟到哪里。可是,就在刚才听见呼噜声的那一刻,她对自己产生了巨大的怀疑。那个人根本没有把她放在眼里,在他眼里,她还不如一块乌岩岭上的石头呢!否则的话,他怎么会如此冷淡、如此平静呢?竟然靠在石头上就能够安然入睡。麻妮娅生出一种被人忽视的委屈。然而,她很快又在心里为自己辩解,如果那个人心里真的没有她,又怎么会折回来找她呢?铜哨子怎么会吹得那么烫呢?怎么会给她烧姜汤呢?怎么会把登山服给她换上呢?这说明他心里还是有她的,他只是把想法放在心里而已。

也就是这时,那个人突然把眼睛睁开了。麻妮娅觉得他的眼睛亮了一下,马上又闭上了。

一阵山风吹来,麻妮娅的双臂不由自主地缩了一下。麻妮娅这时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好像又找回以前的自己了。她又朝前走了两步,来到那个人面前,说:

“到帐篷里睡吧!”

那个人又把眼睛睁开了,看了麻妮娅一眼,慢慢地站了起来。

麻妮娅见他站起来后,就转身先回帐篷。麻妮娅在帐篷里,看见他朝晾着麻妮娅衣服的方向走去,走到那里,把麻妮娅的衣服一一收下来。然后,把绳子也收起来。走到帐篷门口,弯下腰,把衣服递给麻妮娅。麻妮娅摸了摸他递过来的衣服,已经干了。但她没有换上自己的衣服,而是把它们放在一边。可是,当她再抬起头来时,那个人又回到石头边。麻妮娅掀开帐篷的帘子,对他说:

“进来吧!里面暖和些。”

那个人又在石头边站了一下,才慢慢地朝帐篷走过来。当他弯身进了帐篷时,麻妮娅觉得帐篷里一下子拥挤了起来。他看了一下麻妮娅,默默地在她的右边躺了下来。麻妮娅一阵心慌。

麻妮娅心里清楚,在这样的时刻,在这样的深山老林里,她跟这样的一个男人,躺在同一个帐篷里。可以说,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这么一男一女两个人,会发生什么事呢?麻妮娅当然是知道的。老实说,她已经做好心理准备,就在刚才她进帐篷换衣服的时候起,她就把心里最后一道防线撤掉了。她也说不出来是为什么。她并不是随随便便的人,除了夏孝阳,她没有碰过第二个男人!但这一次,她是心甘情愿的。然而,即使是做好了心理准备,麻妮娅还是很紧张,那个人一进帐篷后,她觉得整个帐篷的气息就重了起来,她的喘气也粗了起来。当他在她身边躺下来后,她就把眼睛闭上,连气也不敢喘了。

然而,等了好长时间,那个人一点动静也没有。又等了一会儿,还是没有动静。麻妮娅忍不住睁开一线眼缝,看见那个人仰躺着,闭着眼睛,双手交叉在胸前,胸部随着呼吸,均匀地一起一伏。他身上什么也没有盖。麻妮娅看了他一会儿,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居然失落了起来。

又躺了一会儿,右边已经响起有节奏的呼噜声。麻妮娅把身体朝他靠了靠,把多出来的那一边的睡袋盖在那个人身上。她先是听到外面风吹过树林的声音,又重又闷,像厚厚的海浪压了过来。接着听到风吹过草尖的声音,发出细碎而尖利的声音,像几个女人在窃窃私语。再接着她好像听见地下虫子蠕动的声音,像水要烧开的样子。突然,所有的声音都静下来,好像断了一样。过了一会,她的耳边隐约传来细细的流水声,像温水拂过脚背。她枕着这细细的流水声,很快就睡着了。